第5章 : 五、

同阿大相處久了,遲谡漸漸萌生一種錯覺,仿佛這人當真無敵,可靠得似面移動的堅盾,刀槍劍戟什麽都能擋。因此遇刺的次數多了之後,他竟然對死裏逃生這種事有了疲感,覺得歹人們若能行刺成功必然是個笑話。

他當然想不到自己有天會受傷,更不敢相信空手能奪白刃的阿大會受傷。

關于自己挨刀砍,起初遲谡并沒有怕,而是怨。捂着腿上好長一道血口子,疼得龇牙咧嘴幾乎哭出來,罵阿大:“牛皮吹得天大,哎呀哎呀,那些人吶?兄弟吶?嗚嗚,還說沒有萬一,疼死啦!”

究竟有多疼只有遲谡自己清楚。端看他那條刀口确是挺長挺深,血也淌了不少,不過以阿大的經驗判斷,并未傷到筋腱,應無大礙。他倒是對受傷後遲谡的模樣頗覺有趣,抱臂蹲下來,笑眯眯一副奸相:“大人呀,屬下有不錯的傷藥,吃了立即活蹦亂跳,比五石散強多了,試試?”

遲谡正嚎得動情,猛然噎住,滿目驚恐:“比五石散還強的藥,那還是藥嗎?”

“自然是藥!”

“你吃過?”

“吃得多了!”

“所以你才不老不鬼的?”

“是啊是啊,青春永駐咧!”

“滾球啊!”遲谡拖着條血淋淋的傷腿麻利在地上倒蹭出去丈遠,“你休想讓小爺入狛牙衛那個什麽,六指兒是吧?我聽說了,江湖裏都是這樣叫你們的。”

阿大歪着頭,笑得越發和煦:“所以大人确信屬下是狛牙衛了?”

“你不是嗎?”

“是或不是,無論哪個答案,大人一旦知道了,不怕死得更快嗎?”

遲谡又噎了下,當真有些忐忑,逞強道:“我敢聽,你敢說?”

阿大将雙眼微微打開條縫,些許的眸光逸出來,莫名惹人膽顫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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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大人肯吃藥,什麽我都敢告訴你。”

這是相識以來頭一次,遲谡從心底裏對阿大湧出莫大的懼意。共處許多日子,他自然明白這人身上秘密忒多,也知其武功詭異,手段狠辣,可始終相信阿大對自己是無害的。他的惡與戾只向外,向着刺客,絕非自己。

因此才無顧忌地試探、挑釁、捉弄,亦常流露依賴與示弱,一點一點不防他,将他當作這段孤獨任務裏唯一的傍靠,當他是知己夥伴。

卻終究,識其人,不識其心。對阿大,遲谡驀地恍然自己其實一無所知。姓名、年齡、來歷,都是模棱兩可,都只是他說。他說完,又告訴遲谡這些可能不是真的,但遲谡可以當是真的。

如今,遲谡看不清什麽是真的了!

“為什麽非得這樣?”遲谡沉了面色,眼神也冷了。

阿大斂了笑,反問:“非得怎樣?”

遲谡目光直直射入阿大眼底:“不許我靠近,不許我問,在你我之間劃下一道又一道的線,把我越推越遠,警告我不許跨過來。過來會怎樣?弄死我?我好怕!”

“你死你生,不由我定。沒有命令我誰的命都不要,這點你可以放心!”

“放心,放心極了!”遲谡哼笑,“裘未已,你最好記住今天自己的立場。記得我是你的任務。永遠不要弄錯了!”

阿大也笑,居然略有歉意:“今天的任務沒有完成好,失職了!”

遲谡一點兒不客氣,坐着不動,只說一個字:“疼!”

阿大失笑,指點他腿上幾處穴道止了血,還摸出只葫蘆撥塞倒些藥粉在他傷處,邊簡單包紮邊說:“只是尋常金瘡藥,大人切莫驚惶。”

想必果然疼得厲害,遲谡臉色已微微發白,倒也吃硬,未吭一聲。末了說一句:“走不了!”

阿大更笑,捉過他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摟腰将他架起來,破天荒好言安慰:“忍一忍,回縣衙與你找郎中。就找那個嘴毒少指頭,醫術頂好的師良甫,再多錢都請,行不行?”

便半扶半抱,帶着遲谡往縣衙走。

遲谡雙眉皺得緊緊的,恨不能擰出血來,看阿大的眼神透着異樣。

“回縣衙去,底下人問起來怎麽傷的,你如何說?本官切菜手滑砍腿上了?”

阿大擠擠眼:“什麽都不說,抻着他們!”

遲谡眉還蹙着:“你又拿我當餌!”

“大人成天在縣衙裏嚷嚷奸商忒多、父母官不好做,要具折上表,豈非拿自己當個靶子?”

“我釣魚,你釣啥?”

“釣大魚背後的魚啊!”

“你還說你不是狛牙衛!”

“大人慎言,慎言!”

你戳一句我諷半句,兩人擡着杠回到縣衙,果然所有人都來問,也果然一個都不與他們說。只交代請了鎮上最好的大夫師良甫來,給遲谡重新驗看了傷情。用藥包紮,留下一句:“外傷無妨,這幾日莫沾水!”師良甫半個字多餘的都不打聽,精明本分地拎着診箱走了。

待應付了衆人,又攙扶遲谡回到近郊私宅,合上門,遲谡忽将阿大輕輕一搡,肅然令他:“脫衣服!”

阿大知他意,也不當做玩笑敷衍,抄着兩手沒動,苦笑問他:“怎麽瞧出來的?”

遲谡鼻孔都氣大了,也學他看白癡一樣的眼神:“掉河裏你背我,鞋磨底子你背我,狗攆腳後跟破了褲子你還背我,如今老子腿上這麽長道口子冷汗都下來了,你拖着我走了半個時辰。裘未已,別告訴我你覺得我血流得不夠多,怕我不能變成瘸子!”

阿大服了,乖乖褪下上衫,露出後腰上一個血窟窿眼兒。因着玄衫,又蹭了遲谡的血在身上,旁的人都不曾留意他亦着了傷。

遲谡彎着腰站在阿大身後端詳他的傷口,好一會兒才凝重地說:“暗器還嵌在肉裏呢!”

阿大趴在桌上笑出聲來:“特麽我自己不知道啊?”

遲谡笑不出來:“我的意思,你不打算把它起出來嗎?留在裏頭,會爛!”

“我夠不着啊!”

“嘶——”遲谡眯起眼繞到前頭俯身望着阿大的眼睛,“你說不說?不說我外頭喊你兄弟去啦!最後把誰喊來我可不管啊!”

阿大笑一下牽記疼,沒再瞞他:“你可以傷,我不可以,該捂着還得捂。我有別的任務,話就到這兒,多了你難擔待,我同樣吃罪不起。”

遲谡點點頭,但也沒好脾氣:“能傷你的人,路數太邪。護不護得了我且兩說,我看你先保着自己的命要緊。這傷你打算怎麽治?”

“怎麽治?這不有你麽?”

遲谡那表情一副“我就知道”的忿然,轉而去裏間捧了只匣子出來,瓶瓶罐罐、剪子繃帶一應俱全,居然還配了一把專門的柳葉刀。遲谡把刀擱在指間轉着玩兒,漫不經心提醒阿大:“沒麻藥啊!”

阿大盡管坐着趴在桌上,擡起臉來泰然地跟遲谡說:“大人手別抖喲!”

遲谡手才不抖,他手黑。拿刀削了一圈碎肉,就着汩汩流淌的血注,直接用手指在傷口裏摳。

血不懈地淌,遲谡不留情地挖,阿大則一聲不吭,臉埋在胳膊裏,宛如睡着了一般。

“嘿喲,得嘞!”終于遲谡如釋重負歡呼一聲,舉起沾滿血腥的手來仔細看了眼兩指捏住的暗器。卻發現,那僅僅是一粒簪頭。不知誰人固發的玉簪上現掰的簪頭,直做了傷人的暗器!

“玉很脆,這斷口看起來卻整齊,掰斷的不可能這樣。嗳,這是不是就是你們所謂的內力?”

遲谡只顧着問,也不說将阿大傷口包一包。意識到對方沒搭理,才小心翼翼又喚一聲:“未已?!”

阿大依舊伏着沒吭氣兒,也不擡起頭來,只慢吞吞擺了擺手,好似說無妨。

于是遲谡忙拭手,與阿大抹上止血膏藥,堵了傷口再圍一圈繃帶,好歹是将這傷處理完了。想再幫忙替阿大把幹淨衣裳穿起,手無意拂他背上,驀覺汗津津的,很涼。

“未已!醒醒,未已!”遲谡覺出不好,情急只不停喚他,卻不敢随意将他挪動。

而阿大實未失卻意識,頭仍垂着,一只手軟綿綿搭上遲谡肩頭。

“呵,得罪啦,大人!”阿大聲音低低的,有些弱,強自在笑,“搭把手!”

遲谡伸手過去,把他牢牢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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