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十、
一日冷暖,一日親疏,還當縣衙衆人猶為太爺與裘護衛之間起因不明的嫌隙各自揣測時,縣衙門外卻又遭逢激變。
八月初三,遲谡與沈嵁一會,彼此挑開些,也傷了情。
八月初五,沈嵁來與遲谡讨清名。
乍起的謠言,直說沈嵁在遲谡家中被開了後庭,先道雙方自願,後又有縣太爺仗勢強逼,種種閑言不堪入耳。
遲谡聽到了,沈嵁也聽到了。遲谡欲查,不料沈嵁先來,決然地在縣衙外擲下一口黑漆大棺,自立棺中,冷冷清清地說:“人言可畏,無以自證!一條命一個交代,還望大人也能還沈某一個交代。”
說完了,橫刀向頸側,毫不猶豫地割下。
甫跨出大門驚見沈嵁,阿大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攔住遲谡。任他推搡喝罵,只不許他靠近沈嵁。
刀起時,遲谡一聲摧心的呼號堵在胸臆發不出來,阿大翻腕揚手,袖裏劍急速飛出。
幾乎同時,沈家的家主沈彥鈞也已趕到。阿大的袖劍打落了沈嵁的刀,沈彥鈞亦将長子持刀的手牢牢攥住。
一番争論,心意難辯,沈嵁失望了,嬉笑對世人,血淚哭自己。
阿大再飛石擊暈了神志不清的沈嵁,而遲谡則向着離去的背影承諾:“本官會給你想要的交代。”
阿大望着他,他望着沈嵁,彼此眼中複雜。
待人将散去,沈彥鈞不去關心親兒,反先來與遲谡致歉,言到最終,有意無意提起:“本來一場姻緣事,卻将大人無辜卷入,實在愧憾。”
遲谡心思不在,呆呆地問:“什麽姻緣?”
“噢,前番內子想為小兒牽一門親事,相中了孫府次女!不過此女心氣頗高,顯是未能中意了小兒。本來說開了也罷,卻不知為何四處散這謠言抹黑小兒,竟将大人也牽連了。”
遲谡仍舊讷讷的:“孫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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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
“孫忞的妹妹?”
“正是。”
遲谡偏着頭,眼神倏地銳利。
阿大一聲不響打量着他,沈彥鈞也未将他面上纖毫的情緒遺漏,都有打算與綢缪。
随後沈彥鈞便告辭離去。
遲谡陰沉着臉返身入縣衙,很快又出來徑自回了家。
進院入堂屋,就着茶壺灌下半肚子涼水,不爽氣,再回自己房裏取了銅盆到井臺。
阿大自始至終跟着,不發一言。此刻見他搖動轱辘汲水,便過來接了搖把,默默地與他提了水上來倒一些在盆中。遲谡蹲在井臺邊,雙手掬水撲了自己滿頭滿臉,發都濕了也未見停下。
知他心裏憋悶,阿大扶着轱辘也矮身蹲下,好聲勸他:“先別動孫忞。”
遲谡頓住,僵硬着身體反問:“我為何要動孫忞?”
“你臉上寫着。”
遲谡不搭腔,摸了幹巾擦臉,潑水收盆,扭頭就想走。
阿大在後頭大聲道:“一家一言的事兒,沈彥鈞巴不得你來出這個頭,何苦給人當卒子淌河?不如寫個哭訴的奏表呈給知府大人,他要護你的官聲,自然過問;他若懶得理,好賴以後便不能任言官彈劾你的私德。為官不能太憑意氣!”
遲谡停步,慢慢回過頭,神情古怪地瞪着阿大:“裘護衛這番話,聽着倒是老吃老做呀!”
阿大不諱言:“見多了!”
遲谡冷哼一聲,摔了盆,直進了堂屋。本來還想灌涼水,無奈水沒了,氣鼓鼓又跑進竈間找銅壺坐水,發現囤水的缸中也無水,還得從井裏汲。再出來到院中,驀地發現自己這來去進出好一會兒,阿大還兀自靠在坐在井沿靠着轱辘,不曾挪動過。
“喂?”遲谡心下狐疑,拖拖拉拉地靠近去,“不回屋坐在這兒幹嘛?當詩人啊?”
阿大垂着頭,喘氣很粗。
遲谡意識到不太妙,忙過來扶住:“你不是說自己有藥嗎?”
阿大面色慘白,抿着唇盡是喘,說不出話來。
事到如今,這幾天裏種種的對峙與計較都能放下,在遲谡心中阿大從來不是護衛那樣簡單,就像阿大也已不僅僅當他是任務。
到底書生,遲谡架着阿大只井臺到廂房幾步路,走得跌跌撞撞氣喘籲籲。他以前不曉得原來一名成年男子的體重是如此難以負荷,也明白過去傷得再重阿大仍總是自己擔待着,不舍得将這一身的分量全壓在他肩上。然而今天阿大連顧惜的餘地都沒有了!
好容易進屋方坐下,就聽得阿大壓抑着咳了聲,捂都來不及,噗出一口血來。
遲谡自然驚怕,又着急要去請大夫。阿大也慣常勸他勿要去,并在身上摸了只一指長的木匣子出來。
“這是啥?嗳嗳,你全吃啊?”
眼睜睜看着阿大推開滑蓋把半匣子的粉末悉數倒進嘴裏,幹吞幹咽,遲谡一時目瞪口呆。俄而,緩過味兒來,黑着臉問他:“這是你給我說過的藥?”
阿大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你前兩天怎麽不吃?”
“能不吃,還是想少吃點兒。”
“為什麽?”
“明知故問嘛!”
見阿大又似往常勾起一邊嘴角淺淺地笑一下,遲谡非但沒覺得放心,反而氣不打一處來。
“是毒你還吃?放着現成的大夫不看,你特麽當差當壞腦子啦?”
阿大避重就輕:“我腦子壞不壞不打緊,你腦子得清楚。說回那事兒,孫家,不能動。”
遲谡一臉不耐:“煩不煩?不用你來教我為官之道。”
“不是教你,是告訴你,這就是現實。”阿大還有些喘,說話偶爾斷續,“我知道你骨子裏還是想當個好官。可當好官,你就得先學壞。官場上不是非黑即白的,放眼過去全是灰撲撲。不能叫人拿捏,但也要有點兒小把柄,這樣人家才不會總盯着你,不怕你一身正氣抄他的底。”
遲谡哧鼻:“叫你這麽說,朝廷裏沒清官了!”
“清官有,清官命不長啊!再者,你以為主子爺不知道誰清誰不清?說白了,主子爺禦下就是個心裏明白面上糊塗的事兒,反而喜歡用那些有污點的人。人無完人才算個人,完美的那是菩薩。底子灰,就會怕丢官,該做好的事兒才更盡心,這比宣誓效忠管用多了。”
“嚯,裘護衛連主子爺想什麽都知道,實在伶俐!”
阿大知其說反話譏諷,并不辯駁,還懇切道:“就當是過來人的一點教訓,屬下奉勸大人,想做清流卻未必能落一個清名。不是要你同流合污,就是,做人壞一點兒。保着自己,才是保着你心裏的萬民福祉。”
“過來人?”遲谡不由眉角一跳,“裘未已,你不是老六的?!”
阿大目光有些怔,自知失言了。卻澀然笑笑,直直望着遲谡:“我現在是誰,和我過去是誰,确實有不小的關系。”
遲谡心頭咯噔一聲,欲要追問,恰此時,院外有人打門。
來的人,是師良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