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醫院
李辰逸的睡眠一向很淺,聽見耳邊傳來的細微聲響,他很快睜開自己的眼睛。
他奶奶此時已經清醒,正半側着身費力的拉着自己身下的枕頭,燈光下一抹單薄的身影,李辰逸下意識的起身,替她擺好枕頭,又小心扶着她靠在上面後,他才在病床旁的那張椅子上坐下。
他奶奶的精神看起來不大好,不過臉上帶着如常的笑容,見李辰逸握住她的手擡頭看她,她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明顯,說:“抱歉,小逸,今天又把你吓了一跳。”
說出的話和臉上的神情嚴重不符,看出她眼神中的那點狡黠,李辰逸忍俊不禁,說:“不要緊,你是我奶奶,對我做什麽都是應該的。”
李辰逸不知道自己奶奶年輕時的樣子,但在他的記憶中,他奶奶始終像個少女,恬靜溫婉,偶爾帶着點小頑皮。
只是骨子裏卻又透出一點堅毅和清醒。
她很少生氣,不愛唠叨,喜歡看書,看書的時候偶爾會抽煙。
李辰逸記得年少時自己上樓叫她吃飯時的場景,陽光從窗外傾瀉落在棕紅色的地板上,使得那裏反射出一片耀眼的暖光,房間裏放着音樂,都是些老歌,聲音一致的甜膩清透,她奶奶坐在靠近門旁的一張原木方桌前看書,手裏夾着一支細長的女士煙,青色的煙霧中,她看起來神情專注,面前細長的花瓶中插着幾支不知名的淡黃色小花,偶爾聽到興起,她也會跟着歌詞哼唱幾句。
輕松惬意,彷佛這世界上沒什麽事情能夠打擾到她。
那時候李辰逸的爸媽因為忙于工作疏于照顧他,因此兩人的感情十分要好。
聽見自己突然出聲叫她,她會故意露出一副受驚的表情,熄滅煙又将他抱在自己膝蓋上坐好後,兩人開始絮絮叨叨的聊天。
李辰逸聊他在學校裏發生的瑣事,她就給李辰逸講自己今天看的小說,也不管當時的李辰逸是否聽得懂,直到樓下的爸媽或者傭人叫他們吃飯,他們才會匆匆忙忙的跑下樓,但等到他們跑到一樓,他奶奶又會恢複那種慢條斯理的樣子,偶爾看見李辰逸掩嘴偷笑她,她甚至會丢給他一個以示警告的眼神。
她将自己的耐心和殘存的童真全部留給了李辰逸,同時她也是世間最了解李辰逸的那個人。
當初知道李辰逸想要進娛樂圈發展,她曾經以一種平等的方式與他深入聊過一次。
她說李辰逸的自尊心過高,做人做事都太過純粹,這種性格的人眼裏容不下沙子,而娛樂圈的誘惑太多,不管有意無意,當某天李辰逸變成他曾經最讨厭的那種人,他一定會極端厭惡自己,同時變得不開心。
說到底,她最擔心的其實就是自己過得不開心,直到李辰逸發誓自己是因為喜歡演戲才進入娛樂圈,又說明自己已經是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她才最終點頭。
只是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真的喜歡上演戲,想到這裏,問過他奶奶渴不渴,身體有沒有不舒服,且被他奶奶嫌他啰嗦的李辰逸才想起來般開口,說:“奶奶,我《西廠》的戲份已經結束,到時候你陪我參加電影首映禮好不好?”
雖然為李辰逸的決定擔心過,但之後看到他取得的那些成就,他奶奶也很為他開心。
每次李辰逸帶她出席自己電影的首映禮,她就會打扮的鄭重其事,甚至也會化點淡妝。
看電影的時候她的反應很有趣,看見李辰逸與別人接吻,她會不動聲色的把視線挪到一旁,發現李辰逸受傷或者被人背叛,她也會輕拍李辰逸的手背以示自己對他的安慰。
偶爾李辰逸帶她出席首映禮後的酒會,聽見別人誇獎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又或者說李辰逸的長相随她時,她就會露出一抹拘謹且略顯驕傲的笑容。
大概是因為自己只剩了這麽一個親人,李辰逸幾乎将自己全部的溫柔用在了她身上,那些但凡看見過他們出席同一場合的人,都說李辰逸對自己的奶奶好到極致,每到這種時候,老太太會用力握一下他的手,語氣輕柔的說:“是,我們小逸對我最好。”
她是一個任誰看見都會很喜歡的老太太,可惜命不好,年輕的時候獨自養大自己的兩個兒子,等到別人安享晚年,她卻要忍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後來李辰逸進入娛樂圈,生活逐漸變得平淡溫馨,她卻又被确診為癌症。
大概是因為很多年前就開始抽煙的關系,四年前,她被确診患上肺癌,那時候她的身體還算不錯,經過手術,她逐漸康複,并被她病友稱作抗癌鬥士。
李辰逸接她回家的時候以為她此生的苦難已經全部結束,可是今天年初,她開始快速消瘦,同時腹部伴随明顯的疼痛,等到陳麒勝告訴他在他奶奶的肝上發現擴散的癌細胞,李辰逸只覺得天昏地暗。
當時她奶奶的身體狀況已經不适合接受任何手術,因此她只能接受化療。
化療産生的副作用在她身上異常的明顯,惡病質,惡心嘔吐,大量的落發,同時出現部分血管壞死。
李辰逸不知道他奶奶發病時到底有多痛,但每次看到她佝偻着身體縮在床上,大汗淋漓,呼吸急促一副瀕死的模樣,他都會忍不住躲在一旁。
不想看也不願看,他寧願患癌的人是自己。
但他奶奶生性樂觀,不管發生什麽樣的事,她都不會抱怨,甚至看見李辰逸露出難過的表情,她還會出言安慰他,李辰逸時常覺得這世界上一定不會有比他更好的奶奶。
老太太其實很喜歡熱鬧,喜笑顏開的說了句好後,她又問李辰逸自己到時候穿什麽樣的衣服出席他的電影首映禮比較合适。
李辰逸小心的把她的雙手握在手中,說:“紅色那件,你穿着看起來很精神。”
“你是說我平時看起來無精打采?”
“沒沒沒,奶奶,你一直神采奕奕,也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美人!”
聽見李辰逸的奉承,他奶奶露出一個理所當然的表情,害的李辰逸忍不住抱着她的腰撒嬌。
“都二十七歲了,還好意思同我撒嬌!”
話是這麽說的,但她的手還是輕輕落在了李辰逸的腦袋上。
“小逸,今天我做夢夢到你的爸媽還有你的小叔……”頓了頓,她又說:“夢到你爸媽就算了,為什麽我會夢到保定?”
語氣帶着些許的困惑,李辰逸的身體僵住,過了一會兒,他才若無其事的說:“大概是你太想他了?”
“是嗎?”
察覺他奶奶一直不說話,李辰逸只得坐直身體看向她,燈光下他奶奶神色複雜,耳邊依舊單調的心電監護儀的提示音,李辰逸只覺得時間在瞬間凝固,後來不知道過去多久,他奶奶才下定決心般看向他,說:“小逸,這麽久了,你小叔還是沒消息?”
“嗯。”李辰逸強迫自己與她對視,淺笑着說:“不過奶奶,不是有句話叫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你說小叔畫畫很厲害,總會做出很多讓人意想不到的事,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成為一個很出名的畫家了。”
“真的?”
見他奶奶露出一點喜意,李辰逸連連點頭,說:“當然!還有,你這麽想他,說不定他某天會突然出現在你面前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
也不知道是不是李辰逸的這句話安慰到了她,她的笑容變得更加的明顯,說:“也是,我應該凡事往好處想。”
“就是就是!就像你平常對我說的那樣!”
神情中帶着點敷衍的意思,惹得他奶奶忍不住輕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說:“死衰仔,就知道拿我尋開心!”
李辰逸捂着自己的腦袋誇張喊痛,見他奶奶逐漸露出一臉的疲憊,他又輕聲說:“奶奶,時間已經很晚了,不如我們先睡覺?”
“好。”
李辰逸扶着她躺平,又為她調整好氧氣管,才走向旁邊的看護床。
那裏原本是張姨以及兩個護工平時用來睡覺的地方,只是想到他們也很辛苦,因此每次李辰逸在這裏過夜,都會先打發他們回去。
雖然很累,但李辰逸沒有絲毫的睡意,正盯着天花板發呆,他奶奶很突然的就說了一句:“小逸,以後照顧好自己,凡事不要太鑽牛角尖,我不需要你怎樣的有出息,但希望你每天都會過的開心。”
他奶奶很少會用這樣的語氣與他說話,察覺出她言語下的意思,李辰逸閉上略顯酸澀的眼睛低聲說了句:“好。”
“晚安。”
李辰逸應聲,等到他奶奶真正睡着,他才坐過去在床旁的那張椅子上坐下,手握住他奶奶的,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找到一點依托以及安全感。
第二天一大早李辰逸被提着保溫瓶的張姨小心推醒,見她一臉愧疚,李辰逸很快起身,說:“張姨,我先去洗漱。”
醫院的特等病房類似一個不小的套間,客廳浴室一應俱全,采用全敞開式。
李辰逸在病房留了一套自己的洗漱用具,出來見張姨正在往碗裏倒熱粥,他不由得頓下腳步,低聲說:“麻煩你了,張姨。”
張姨聞言轉身,說:“哪裏的話,應該是我同你說感謝。”
張姨和年輕時自己奶奶的經歷相似,開出租車的老公因為意外過世後,她獨自撫養自己還在讀小學的兒子顧嘉銘。
她和李辰逸的奶奶是門對門的鄰居,自七年前李辰逸出道,他就按着他奶奶的意思在她曾經住過的小區為她買了一套房。
小區樓房的房齡很老,但他奶奶卻住的很開心,每次李辰逸去看她,她就會拉着他的手同他講他爸爸和小叔小時候在這個小區調皮搗蛋時的情景。
陽臺上種着她養的花,看着陽光落在他奶奶慈眉善目的臉上,李辰逸就能感受到內心的安定。
他其實并不是不想和他奶奶住在一起,但他下意識不想讓她知道自己和周以榮之間的關系,再加上他工作的時間不定,因此只能在閑暇的時候抽空去看她。
去的時候經常看見張姨,四十多歲,衣着樸素,每次來都會給奶奶帶點自己剛煲的湯又或者剛上市的水果,發現她真心關心自己的奶奶,又聽說她沒有工作,如今只能靠自己丈夫的意外賠償金生活,因此李辰逸便付她薪水請她照顧自己的奶奶。
張姨是那種很傳統的女人,話不多,很會照顧人,加上虎頭虎腦今年不到十歲的顧嘉銘,也不知道他們給自己的奶奶帶去了多少樂趣。
李辰逸被他奶奶潛移默化,不久後,也将他們視作是自己的親人。
他奶奶如今只能靠鼻飼進食,見張姨等着那碗粥冷卻,李辰逸與她打了個招呼,才出門同羅美娴打電話。
羅美娴大概剛睡醒,聲音含糊不清,聽見李辰逸的話,她有些不确定的反問了一句,說:“推掉不必要的工作?為什麽?”
“我奶奶病情加重,這段時間我需要陪着她。”
聽見李辰逸的用詞,羅美娴的聲音也不由得低了下去,說:“需不需要我幫忙?我有認識并且很能幹的看護。”
“不用,我自己能行。”
這人一如既往的固執,但此時羅美娴只覺得心疼,頓了頓,她又說:“榮少呢?要不要我同他說一聲?”
“不用,他原本就和我沒什麽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