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A線

近衛官得到應允,推門進入辦公室。

室內有些暗,沒有開燈,好像還有點潮濕,人一走進去空氣裏彌散的水汽就迫不及待地糊上來,咬住頸側赤裸的汗毛,然而現在是亞瑟堡最為幹燥的冬季,夏秋活躍的水汽都凍成了冰渣。室內只是冷,讓人聯想到濕。

凱文迪許埋頭桌案,近衛官進來也沒有停筆。

鋼筆頭在紙上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近衛官抱着一疊紙質材料,抽出一只手,端端正正地行了個軍禮。

“長官,”沙沙聲還在繼續,近衛官沉聲說:“軍情處交上來的文件。”

“放桌上吧。”凱文迪許保持着正常的工作模式。

“A國的消息,關于……葛林若先生。”近衛官拿起那疊文件最上面的一份,單獨遞給凱文迪許。

他停下筆卻沒有接那份文件,薄薄的兩三張白紙是墳墓裏爬出來的陰魂,他的愛人被埋在地面六英尺之下,怎麽還會有消息?

作為一個長官,凱文迪許要照顧到下屬的感受,所以他必須作出回應。

“拿走。”他低着頭說話,語氣強硬,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就牢牢閉上了嘴。

“葛林若先生他……他懷孕了……”

近衛官今天出奇地不識趣,實際上他有堅持的理由。他在凱文迪許身邊任職多年,職責邊界模糊,最高執政官的公事私事他都能插上手,凱文迪許渴望在婚後有個孩子,這一點他無比清楚。

婚後凱文迪許曾陪同蘭波·葛林若做過身體檢查,結果并不樂觀,蘭波是第三性別,但第三性征不明顯,這也就是說他們之間很難在自然的情況下孕育下一代。基因合成嬰兒已經提上了日程,可惜蘭波·葛林若很快就離開了。

幾百年前,科學家已經發現人類Y染色體的不穩定性。人類的Y染色體原本擁有1438個基因,在漫長演化過程中絕大部分的基因都丢失掉了,目前只有86個基因幸存,然而Y染色體基因丢失進程還在繼續,這意味着,男性性發育過程也将随之不穩定。

有科學研究發現,新生兒出現XXY的新型基因組合;另有社會調查表明,男性懷孕的怪事逐年增加。一個震驚人類社會的事實被揭露——第三性別已經出現了!

他們通常擁有男性的外表,卻也擁有孕育生命的潛力,盡管這種潛力因人而異:有些第三性別與男性無異,第三性征發育不明顯,生不出孩子;有些第三性別則有與女性相媲美的生育能力,可以自然地孕育、分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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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間,網上鋪天蓋地的讨論,有個流行的段子是這樣說的:以前渣男老公出軌,要防着情婦的肚子,如今出軌,要注意老公的肚子有沒有變大。

一個新性別的出現帶給人類的更多是恐慌,傳統的兩性社會結構再難維系。最開始,第三性別是遭人歧視的,性別基因判定被當局明文禁止,法律規定上還是男女兩性。後來,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性別解放運動轟轟烈烈地開展,第三性別才漸漸被大衆所熟知與接納。

第三性別是上帝的完美傑作!這是性別解放運動的口號,可是現實中,多數父母是不會選擇給自己新生的男嬰做第三性別判定的,既有社會殘留的守舊觀念在作祟,也是因為沒有硬性需要。

是男還是第三性別,并不影響實際生活,何必花錢去做什麽性別認定呢?

凱文迪許端正地靠在椅背上,胳膊搭着扶手,很大氣的坐姿,近衛官卻敏銳地察覺到他有幾分頹廢。

“消息從A國傳過來幾個月了?”他問。

國家管理層級太多,一個無關緊要的消息從基層上來放到最高執政官的辦公桌上,往往要三個月的時間。

果不其然,近衛官回答他,“大約三個月。”

三個月,漫長的冬季都要過去了,蘭波·葛林若獨自一個人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孕育着他們的孩子,但情況可能比凱文迪許預想的還要糟糕。

牆上有一扇窗,窗裏有被鐵欄圈禁的一小塊明藍的天空,春天就要到了,氣溫回暖,日子應該會好過一些。

蘭波塌着腰坐在床上,這是一間狹小的囚室,一張硬床和一張掉漆的桌子就填滿了它的內部空間,剩下的就只有水泥的地面和四壁。考慮到他懷有身孕,軍方好歹給他安排了一個單人間,使他能夠逃離魚龍混雜之地的幹擾,安心養胎。

然而,這就是全部,沒有更好的條件了。他必須忍受寒冷幹燥的冬天,站進窗口漏下的一點陽光裏曬太陽,他必須皺着眉咽下冰涼粗糙的食物,像往胃裏填沙子一樣,然後再吐得天昏地暗。

律師見過他很多次,後來孩子在肚子裏越來越大,律師也就不再理睬他了。

他不該要這個孩子的,一方面,只要凱文迪許的孩子在他肚子裏,他的叛國罪就板上釘釘;另一方面,他的身體條件并不适合生育,檢查報告是這樣顯示的,事實也得到了證明,懷孕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場無法掙脫的酷刑。

小家夥的存在感一直很強烈,他來得讓人措手不及,一路鳴槍擊鼓,鬧騰得厲害,可惜沒有人為他的到來歡呼雀躍或小心翼翼,時機不對。他遠在異國的父親正忙着給自己的愛人舉辦葬禮,他的母體被押在軍事法庭上接受叛國罪的指控,都有各自的忙碌。

雙手習慣性地在肚子上撫摸着,蘭波低下頭,視線長久地停留在自己的腹部,五個多月了,腹部的凸起越來越明顯。跟臃腫的腹部相對比,他的手掌顯得瘦骨嶙峋,像是骷髅上包了一層白皮,青綠色的血管張牙舞爪地順着手背延伸向手臂,藏進灰撲撲的囚服袖口。

蘭波的處境注定了他沒有适宜的條件孕育生命,有時候他會想這個小家夥如此折磨人,一定是在肚子裏待的不舒服,既冷又餓,于是鬧騰兩下跟他的母體抗議。

孩子的到來讓蘭波感到窘迫,他從來沒有設想過自己有一天要生孩子,這方面的知識幾乎為零,他不知道什麽能吃什麽不能吃,懷孕初期亂吃東西極易滑胎,而他的選擇只有統一的牢飯,但幸好那段時間他吃什麽吐什麽,吐完後肚子也沒有多大的不舒服。

有時候他不可避免地後悔離開S國的舉動,如果他再逗留幾天,這個孩子就會把他拖住,現實就是如此戲劇化,使人哭笑不得,在他決定破釜沉舟的時候,忽然發現這艘船上又載了一位新乘客,他不得不停下來斟酌,斟酌後又決定放棄。

現在的他瞻前顧後已經不敢賭了,即便是上了賭桌,贏面也不大。

“蘭波·德·葛林若,有人找。”獄警向他喊了簡短的幾個字,打開牢門放他出來。

這裏是監獄的接待室而不是一群家屬跟一窩囚犯鬧哄哄地比拼高音的探望室,居伊·史密斯坐在椅子上,他穿着一身煙灰色的定制正裝,頭發一絲不茍地背在腦後,他面前的桌子上擱着一杯水,徐徐散着熱氣,這人在此處等了很久,一口水也沒有動。

接待室的門一響,居伊立即站了起來,門口那人被暴漲的光線推進室內,這時只有一團模糊的陰影突兀地出現在光中,居伊瞬間眯起眼,不是因為門口湧進來的光刺目,他只是在辨別這個人。

他幾乎認不出蘭波·德·葛林若,這個事實太恐怖了。

“蘭波。”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放在蘭波的腹部,這是極不禮貌的行為。

蘭波站在原地,手局促地放在肚子上,可能是被居伊的目光吓到了。

他怎麽會如此脆弱?到底發生了什麽?

居伊·史密斯顧不上心痛,他趕忙迎上去,把蘭波安置在桌子另一邊的椅子上,做完這些,兩人沉默片刻,仿佛都在緬懷過去。

“你……”

居伊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從來沒有想過蘭波·德·葛林若也會有這樣落魄無助的時候,從前都是蘭波随手幫他解決麻煩,現在……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着眼前這個人,瘦得厲害,全身上下只有凸出來肚子有肉,乍一看跟生了什麽怪病似的,卷曲的黑發枯黃毛躁,眼睛在巴掌大的臉上異常明亮,眼眶下青黑明顯,嘴唇蒼白無色,黑發黑瞳慘白皮膚,活脫脫吸血鬼的模樣。

不用想也知道,在監獄這樣惡劣的環境中懷孕,小孩把大人熬壞了。

“你不該要這個孩子,”他吐出自己剛才沒有說出口的話,“這次聽我的,做手術把孩子拿掉,馬上就可以保外就醫,軍方不會再找你麻煩的。”終于輪到他給蘭波出主意。

蘭波沒有搭理他,事實上蘭波在走神,他想到凱文迪許帶他去檢查身體的那個下午,在彌散着消毒水氣味的診室裏,他們等來的結果讓人失望,凱文迪許坐在他旁邊,攥着他的手,手心出了汗,有點黏。

他聽見凱文迪許對醫生說:“幫我測一下吧。”

醫生吓了一跳,但是不敢違背首席執政官的意願,他戰戰兢兢地給凱文迪許抽血,蘭波在一旁安靜地目睹了整個過程,暗紅色的粘稠鮮血粘在試管壁上,蘭波覺得有點疼。

“不。”蘭波直接拒絕,說得斬釘截鐵,毫無回旋的餘地。

居伊有點氣悶,他不忍心看到蘭波如此作踐自己,“你遲早會被肚子裏的東西害死的!你都離開S國了,凱文迪許·卡佩連你的葬禮都辦完啦,你生出這個孩子圖什麽?叛國罪不是鬧着玩的,國家不缺你這一支死刑藥劑,再說你生出孩子怎麽養?給你媽媽?別傻了,她連自己都管不了,你的孩子只會被送到孤兒院,孤兒院!”他提高聲音恐吓他,“孤兒院知道嗎?吃不好穿不暖,小孩缺乏管教,養出來的都是群社會渣滓,更可怕的是孤兒院裏有變态,他們戀童的,你想想,到了那一天,你肚子裏的孩子一定會恨你把他生出來!”

“幫我帶話給我父親,就說我想他了。”蘭波雙手撐着桌子吃力地站起來,他文不對題,臉上浮現出淺淡的笑意,溫和地堅守陣地。

夜幕,凱文迪許沿着克裏姆宮一條筆直的主道往外走,沒有樹,他身後空無一人,只有固定在路邊的燈光追随着他,突然,他停下來,發現自己站在一塊枯黃的草坪上,瞬間,現在的蘭波從他腦海中遠去,他想到了他親手埋葬的人。

宴會之前,凱文迪許一直認為,跟剛見面的人滾上床,不是蠢就是色,或者說……又蠢又色。

直到他在宴會上看見蘭波·葛林若,他的人生觀被颠覆了,連同未來一道被地震般的震蕩徹底改變。

作者有話說

凱文迪許·卡佩:剛下定決心把家裏的戲精給埋了,結果一埋埋了倆,失策,還得再挖出來(>﹏<)

最近好忙,可能做不到日更,哎呀呀,可能也沒幾個人看~(>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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