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A線

“在漢普河河面迫降,可以嗎?”

暗沉沉的夜色撲面壓來,鋼鐵大鳥翼尖閃着紅光吊在半空中,勉力保持幾刻的平穩後,最終機頭向下傾斜,無可抑制地墜往地面。

發動機停了一個,剩下的發動機缺少燃料,也許下一秒就會停止轉動。心髒的每一次緩慢跳動,都可以感覺到生命刮擦血液的隐痛,機身外應該有極速沖撞的風,風扯走所剩無幾的時間,在疾風停止呼嘯的那一刻,飛機就将狠狠撞在山丘上。

機長聽到執政官低沉的嗓音從頭頂掉下來,額頭上的汗水突然流進眼睛裏,他動了下眼皮,沒有感到疼痛。

“水上迫降成功幾率很低,飛機在水面降落時阻力大,可能會解體。”機長看看身邊的副機長,得到對方肯定的回應。

“在陸地上迫降會怎樣?”

飛機會砸在崎岖的地面上,燃起大火,燒成骨架與齑粉。

“幾率也不大。”

“在水上迫降吧。”凱文迪許站在機長身後說完這句話便離開了駕駛艙。

皮鞋落在地毯上,他頭靠着艙門,平緩幾息後再開門見他。

設備自身故障或是人為故障對結局毫無影響,凱文迪許此刻沒有精力去震怒、追究責任,他只是在意蘭波會怎麽想,蘭波也許會怨他,如若不是跟他回國,哪裏會有飛機失事這樣稀奇的遭遇。

飛機能源告罄,艙頂瑩白的光源外包着一圈渾濁的顏色,相當明顯的詭異預兆,蘭波可能還在睡,毯子蓋到頭頂,他進來也沒有反應。

“蘭波……”他坐在床邊,俯下身子輕聲喚他,伸手緩緩把毯子拉開。

蘭波額頭上有一層細汗,他被聲音驚動,皺了下眉頭後才睜開眼,看到了貼在他面前的凱文迪許。

“飛機出故障了,是嗎?”蘭波挪動腦袋,睡得暖烘烘的臉頰碰到凱文迪許冰涼的鼻尖,他扭頭啄了一下他的鼻尖,帶着調笑的意味,但更多的是安撫。

蘭波是個聰明人,飛機的異常颠簸與凱文迪許的失蹤都指向着一個後果,他其實不用問出來的,但他覺得凱文迪許可能需要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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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人帶毯子一齊抱進懷裏,懷中人柔軟而慵懶,他在他耳邊說:“我們可能要永遠在一起了。”熱氣粘在蘭波頸側,癢癢的,蘭波藏起自己的耳朵,用自己鼻尖對着另一個人的鼻尖。

“蘭波·德·葛林若先生,雖然你還沒有答應我的第二次求婚,但很抱歉,我們可能會一直待在一起了。”

他暗綠色的眼瞳裏真的有歉意,蘭波噗呲笑出聲來,他窩在凱文迪許懷裏,雙手勾着他的手指把玩,凱文迪許的十指纖長,鋼琴家一樣的手,不過右手食指有繭子,摸起來粗糙了些。他伸直自己的手指,跟凱文迪許的手指一比還是很短,如果自己養胖了,短手指就會變得肉肉的。

五指分別插進另一個人的指縫中,緊緊相扣,出奇地合适。

有時候,話不需要說出來,說出來的話就是摻進來的水反倒稀釋了說者心底希望表達的情意。

在昏暗的艙室中兩人無聲共處,凱文迪許看不出來,蘭波的內心其實無比混亂矛盾,一想到彼此的鮮血碎肉會像爛泥一樣混合,他就控制不住自己身體的戰栗,因為興奮激動而病态地戰栗,他再也不用為凱文迪許知道什麽而提心吊膽。然而他坐起時圓滾滾的肚子擠在大腿上,又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他:身體裏還孕育着一個新的生命。

作為一個愛人,他渴望用死亡來獨占他的丈夫;作為一個“母親”,他卻是自私地希望剝奪孩子出生的權利。幸好現在也用不着他做選擇。

大地蒼茫的輪廓逐漸貼近,山巒從舷窗外擦過,坐在飛機上反倒有了乘坐列車的感覺,窗外不再是低伏的綿軟雲層,而是觸手可及的敦實地面。

迫降的過程非常迅速,耳膜被巨大的撞擊聲鼓動欲裂,水糊在玻璃上,瘋狂的震蕩吞沒了機艙裏昏暗的光亮,身體的一切感知都慘遭割裂,意識仿佛作為一個旁觀者經歷這場災難。

濕冷的水洗去了身體的溫度,蘭波睜不開眼,他只感覺到有水,卻不知道水在腳下還是在頭頂,也許他已經全部沉入水中。然後,有人拽緊了他的胳膊,他被攬進一個懷抱裏,一點兒也不暖和,周圍只有水,只是水。

身體碰到堅硬的東西,比水更冷,凝固的水體忽然開始流動,他被水流裹挾,像山洪暴發時水中的亂石與浮木,自然的力量太過龐大,在極端的力量對比下等待他的只有失控,他似乎也是水,跟随湍急的河流一同流浪。

缺了什麽,他心裏不踏實,急躁地想要到處亂撞,缺了什麽?缺了什麽?!

“凱!”一口水嗆出喉嚨,蘭波猛然睜開雙眼,上半身像繃緊了的弦似的從地上彈起來。

凱文迪許一把将其撈住,他跪在蘭波身邊,剛從水裏爬出來,渾身都濕透了,蘭波也是剛被帶上岸,兩個濕漉漉的人抱在一起并不舒服,春天氣溫還沒來得及大幅回升,夜裏溫度更低,漢普河裏的水仿佛還夾雜着冰粒,擁抱一個渾身是水的人跟待在水裏差不多。

“沒事了,我們出來了,你身體有沒有不舒服?”凱文迪許把手輕放在他的腹部。

蘭波冰冷的身體剛有回暖的趨勢,他努力接納感覺的回歸,過了片刻才給出答複:“沒有不舒服,他挺乖的。”

“我們回去後做個檢查。”

凱文迪許将蘭波抱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遠離潮濕的河岸。

飛機迫降的河段流經半原始叢林,樹木擠着河岸生長,天空也被高聳的樹冠分割,時間還停留在深夜,蘭波只能聽到凱文迪許腳踩在枯枝落葉上的聲響,這時候兩人的安危還不能确定,蘭波卻莫名地感到安穩,睡意再次拜訪他,他卻不想浪費現在的時光。

“其他人呢?”他選擇跟他閑聊。

“大多數人跳傘了,飛行員應該也逃生了吧,我沒看見他們,也許在另一邊的岸上,”黑暗中凱文迪許的面貌是模糊的,但他說話的語氣一點兒也沒變,理智到有些冰冷,“殲擊機隊在上空徘徊,他們知道飛機落在哪裏,應該已經聯系了距離最近的軍區。”

“明天我們就能回到克裏姆宮。”他很是篤定地告訴蘭波。

蘭波的視線從凱文迪許臉上移開,他試圖尋找低空徘徊的戰機,可惜在叢林中沒有一塊自由的天空,都是樹枝樹葉,他們只能在樹下行走。

凱文迪許将他安置在一棵大樹下,這棵樹在叢林裏生長了很多年,遒勁的老根凸出地表,他坐在上面,看凱文迪許熟練的清理出一塊土地,林子裏的枯枝敗葉遍地都是,他撿了些幹燥的樹枝升起火堆,黃金般的光點顫抖着越變越大,驅散了潮濕的黑暗與寒冷。

“你以前做這些的時候,誰跟你在一起?”

蘭波背靠着樹幹,因為在冷水裏折騰了一圈,他說話還有點打哆嗦,凱文迪許過去經歷的事蘭波知道得一清二楚,一方面是他自己調查的,一方面是凱文迪許講給他聽的。凱文迪許的過去如何艱難、驚險或痛苦,都與蘭波關聯不大,他認識的只是凱文迪許·卡佩将軍,現代軍人眼中最傳奇的人物,新國家的信仰以及一個固執而強悍的獨裁者,然而這天晚上,坐在倉促燃起的火堆前,他嫉妒那些跟凱文迪許一同經歷死亡征程的人。

“很多人,忘記是誰了。”凱文迪許坐在火堆旁,脫下自己的外衣捧在火邊烤,火光在暗黑的叢林裏顫抖,他臉上的光影也跟着動,“那時候整天被政府軍追着跑,沼澤地也進去過,最後還是出來了。”

他拿着外衣走到蘭波身邊蹲下,照顧病患似的給他脫掉上衣,用烤幹的衣服把蘭波嚴嚴實實包起來。

“我自己……”

“我知道你自己可以,但是讓我來,你可以學着依賴我。”

蘭波坐在凸出地表的樹根上,凱文迪許蹲在他膝前,這個姿勢兩人的高度不一致,蘭波要更高一些,凱文迪許為數不多地處在一個仰望者的位置上。

他仰頭看着他的眼睛,說出來的話像是婚禮上的誓言。

“今晚可能不是一個合适的時機,但我想跟你談談,蘭波。”

他沒辦法拒絕如此柔軟的凱文迪許,這個場面就像是聖誕之夜家人圍着火紅的壁爐聊天,而且只有他們兩個人,沒有別的奇奇怪怪的東西,這太好了。

“你想談什麽?都可以的,什麽都可以。”他雙手握住凱文迪許輕放在他膝上的手,持在自己胸前,這是個向上帝忏悔的姿勢。

“我們結婚兩年多,蘭波,原諒我,我感覺你從來都沒有信任過我,跟我在一起你并不開心。”

“沒有……”他想要否認,但凱文迪許沒有給他機會。

“我當初向你求婚,我想得很清楚,是因為我喜歡你,想跟你在一起,我以為你答應我,也是出于愛,但我好像錯了,錯的很離譜。”

“沒有,凱文,別這麽想。”在蘭波成年以後,已經很少有情況能夠刺激他的淚腺了,如今他忍不住想要在他面前落淚。

“不用跟我解釋你身份的緣故,我知道的,如果蘭波·葛林若想在S國動手腳,現在兩國間根本不會是這個局面。蘭波,你并沒有向A國效忠,”他宣判似的抛出真相,“那你婚後生活過得壓抑,只會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問題。”凱文迪許反手包住蘭波冰涼的雙手,制止了他的顫抖。

火堆繼續燃燒,不時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迸濺出微小的火花,天色已經漸漸變得清澈。

“你明明那樣讨人喜歡,蘭波,你告訴我,是我壓制了你嗎?”他緊緊地攥着蘭波的手,沒有意識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他其實不想得到蘭波肯定的答複,“你是覺得跟我在一起很單調嗎?你可以去找你之前的朋友,我不會阻止你的,只要你記得在晚上回家……最好能在我回家之前回來。”

凱文迪許嘴裏說出來的話吓到了蘭波,他說蘭波之前的朋友,其實指的就是蘭波之前的情婦。

他在想什麽,為什麽會這樣想?蘭波腦子裏的思維瞬間炸開花。

“凱文,你要相信我,我只愛你,只愛你一個。”他從樹根上滑下來,滑到凱文迪許懷裏。

“你摸摸,我們的孩子就快要出生了。”他急切地希望向他證明什麽,最終也沒有說出緣由來,只是一遍一遍洗腦式地重複,“我只愛你,只愛你一個。”

作者有話說

我們病嬌的蘭波在哪裏?!!讓我看到你的陰暗面,還是沒有反轉,我就是在虐之前甜一下下,就一下下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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