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A線

天花板在很高的地方,眼睛裏灌漿一般灌滿了白色,白色的天花板,也許有花紋,密密麻麻的像蟲子一樣的花紋,看不清,他什麽也看不清。

沒有白天沒有黑夜,他被綁在床上不知道過了多久,幾個小時?幾天?幾月?幾年?他忘記如何計算時間,忘記肚子裏面還有個孩子在艱難的生長。

水一般稀薄的營養液通過針尖刺進他青紫色的血管裏,他偷偷攥緊拳頭,液體倒流,導管的一頭見血,醒目的紅色。

他開槍了,兩槍,那天清晨的陽光太烈,曬得他暈暈乎乎的,他像是赤身裸體站在聚光燈下,驚慌到不知該做些什麽。他不後悔,誰都可以知道他的過去,凱文迪許不行。他無法想象凱文迪許對他露出嫌惡的表情,甚至連嫌惡也沒有,他會成為凱文迪許不願意提及的過往,被釘在棺材裏,埋進濕冷的地底,逐漸化膿、腐爛,剩下醜陋的白骨。

——讓凱文迪許死掉吧。

他向上帝祈禱。

他總會陪着他的,不論是天堂還是地獄。

有這樣一個瞬間,他好像從床上掙脫出來,他站在床邊,低下頭冰冷地注視着被束縛的男人。

自私、貪婪、膽怯、醜陋。

這個男人是怎麽把凱文迪許·卡佩搞到手的?不對!他跟這個男人不一樣,如果當初是他拿着那把槍,他一定會選擇自殺,用自殺來逃避肮髒的現實而不是傷害凱文迪許。

他怎麽會……傷害他……

那群讨厭的人将凱文迪許從他身邊奪走了,他們把他摁在地上,他貼着塵土盯着那個方向。凱文迪許一直在流血,血泡着腐爛的樹葉很快變成濃黑,臉頰上沾了泥,灰綠色的眼眸被關在眼皮後面,眉間有細微的褶皺,他知道凱文迪許很疼,可是那群讨厭的人不讓他靠近他。

“這裏是腦袋,您看看,他的顏面部已經發育完全了,這裏是眼眶、眼球,還有鼻子,胎兒脊柱排列整齊,彎曲度自然,心胸比例正常,來,您看看。”

有人在跟他說話。

他扭頭看着黑白變幻的屏幕,別在耳後的頭發散落下來蓋住他秀挺的鼻梁,他目光直愣,一如既往的麻木。

亞倫醫生閉上喋喋不休的嘴,他留意着守在門外的士兵,彎腰稍微靠近蘭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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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執政官醒過來了。”

蘭波的眼珠動了一下,他很長時間不眨眼,這一動就像是沒電的玩偶接上了電源,這麽多天來,他頭一次試着用人的方式交流。

“醒了……”兩個字說得很慢,他的嗓音低啞,語調說不上來的壓抑,讓人覺得他可能還有話沒說完。

“傷口在右胸,沒有傷及要害,流血過多,還好救助及時。”執政官受傷的消息都是被封鎖的,亞倫醫生知道這些是因為裙帶關系。

“……右胸……”他瞄準的分明是心髒,怎麽會在右胸,他從腦海的最底層翻出那段暈眩的記憶,原來如此,他沒分清左右。

被綁在床上的人突然換了一個人似的,亞倫醫生帶着幾分說不出來的憐憫注視蘭波,他的睫毛細碎地顫動,眼神的焦點不斷跳轉,嘴唇微張露出半截瓷器般的牙齒,瘦出肋骨的胸口上下起伏。

呼吸音很重。

他在努力地喘息,他想要活下去。

“他在哪兒?回來了嗎?我,我,”他喉結向上移動,粘稠的唾液劃過食管,“我……想見他。”

“好好休息,好好吃飯,執政官一定能夠在預産期之前回到首都的,別到時候抱出來的孩子瘦瘦小小的,這麽大小,像只小貓。”亞倫醫生用雙手比劃出一段長度,展示給蘭波。

“他會來嗎?”蘭波被綁在床上動不了,但他用眼神拉扯住亞倫醫生,追問亞倫醫生無法決定的事情。

亞倫醫生坐在他床邊,伸手替他撩開遮臉的頭發,安慰他:“會的,他總會來的。”

秘密交談的效果顯著,漸漸地負責看守蘭波的人嘗試着把他從鐐铐下解放出來,雖然還是有人二十四小時貼身監視,但這樣好多了,他終于不用享受精神病人的特殊待遇。

蘭波喜歡撐着腰在草地旁的小路上散步,亞倫醫生陪在他身邊,幾個帶着槍的士兵遠遠地跟在後面,清晨的空氣總是濕漉漉的,走到哪裏擡眼一望都能看到茂密的人工樹林,林間有鳥,蒼綠的樹冠支撐起它們跳躍的身影。

他從不靠近那片林子,盡管林下的風光可能更美。

走累了就坐在事先鋪好軟墊的長凳上休息,他的右手.活動不便,就托着一捧面包屑,用左手一點一點喂給覓食的鴿子,有的鴿子膽大,飛到他手邊讨要食物,有的膽小,停在遠處的地上瞪着眼睛咕咕叫。

然而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神話中豐饒女神得墨忒耳讨回了她被冥王搶走的女兒,于是将火熱的祝福重新賜予人間,氣溫日益攀升,還沒到亞瑟堡的夏季,天氣已經顯露出濕潤多雨的跡象,陰天的時候,天地都化為蒸籠,悶得人喘不上來氣,止不住地流汗,在這種悶熱裏蘭波不出意外地淺眠,往常他總是翻個身強迫自己再次沉入多夢的睡眠,這次卻未能如願。

天際傳來一陣陣沉悶的轟鳴,閃電劃破未明的天色,灰暗中摻雜了幾分驚悚的白,蘭波的意識與軀體還處在分離的狀态,他似醒非醒,迷迷糊糊地覺得有人在疼痛,太疼了,這種疼痛傳染到他身上,疼得他呻吟着想打滾,猛的,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出了一身汗,渾身黏膩。

疼,不是別人,是他自己。

他要生了。

“嗯……嗯……請醫生……快……”他被劇痛壓在床上,咬着牙提醒監視他的士兵。

這群人雖然知道蘭波·葛林若幹了什麽,但他好歹是最高執政官的夫人,肚子裏也是執政官的孩子,因此不敢怠慢,立即有人跑去請醫生,同時将消息傳遞給克裏姆宮。

“早了,比我們準備動手術的時間早,看來寶寶迫不及待要出來了……您不用害怕,我們馬上準備手術,打完麻藥很快的……”

蘭波斷斷續續地聽懂亞倫醫生在他耳邊說的話,他忍着疼攥住醫生的手,“來了嗎?他來了嗎?”

“快了,快了,您先不要想這些。”

不知道什麽刺激到了蘭波,豆大的眼淚突然從他眼眶裏滾出來,他朝醫生說:“我想他。”

“會來的,他馬上就來,我們先進手術室,做完手術就能見到他。”

他居然相信了。

疼痛一刀一刀割在他的意識上,将苦撐的清醒割得稀爛,痛起來整個世界都在崩塌,暈眩,他仿佛在墜落,狠狠地砸在布滿碎石的地面,碎石的尖端紮進他的脊柱,他的腹部正在被撕裂,他的孩子,他跟凱文迪許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什麽,等會兒做手術?!都一樣!他一直在疼,做晚了白受疼。”亞倫醫生強忍着怒氣。

“上面這麽說的,你這麽做不就好了嘛。”羅伯特院長大駕光臨卻帶來這樣一個消息,他透過門上的玻璃瞧了一眼蘭波,收回官腔,對醫生說:“博迪,也許他就是想讓他疼呢。”

“執政官下的命令?”

“我不知道。誰知道呢?看着他,孩子還是要好好生出來的。”

作為一個第三性征不明顯的孕夫,蘭波甚至沒有完整的通暢的産道,他不可能在自然的情況下分娩出胎兒,他只會感受到劇烈的宮縮,在病床上無助地呻吟,流汗,痛到窒息。

有人往他嘴裏塞了塊幹淨的毛巾防止他咬舌,他呼吸沉重而遲緩,臉憋得通紅,肌肉痙攣,但是出不來,他生不出來。

病房裏守着他的人不少,有人戰戰兢兢地盯着他;有人站得遠遠的,視線随便落到哪個地方,偶爾才看他;有人在幫他擦汗,柔軟的布拂過皮膚也讓他感到無比難受。

所有鮮活的東西都離他遠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裏,聲音在非常遙遠的地方,眼前的影像被刻在一張磨壞的舊光盤上,時不時出現光怪陸離的斑點。

他聽到媽媽在喊他的名字。

“蘭波,蘭波,”她問,“你在幹什麽?”

“在看米亞,它在生小狗仔。”他蹲在狗窩旁,用手電筒的光芒填補頭頂燈光的昏暗,母獵犬的眼睛反光,兩個圓形的光點對着蘭波,它很焦慮,也很緊張。

“別打擾米亞,它現在正難受着呢,”她揉了揉他的腦袋,雙手搭在他肩膀上迫使他轉身,“現在,聽媽媽的話,去睡覺,明天早上跟着你外公來看,不能自己來,小心米亞咬你,它是只獵犬。”

他被困在母親的臂彎裏,一邊離開一邊掙紮着回頭看,那只漂亮的黑色大狗低下了警惕的頭顱,窩成一團舔舐自己。

蘭波沒有等到明天早上,他從溺水般的回憶中驚醒,對守着他的這群人說。

“讓他出來吧,不打麻藥也可以,把我綁在手術臺上……把孩子抱出來,別讓他在裏面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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