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A線

夏日清晨,密林中的鳥兒還沒睡醒,天光已大亮,東邊的太陽像剛烤熟的南瓜餅,火紅火紅的,散發着灼燒人的熱度。州際公路筆直地延伸向遠方,路面沒有一絲陰影,蘭波迎着光眯眼看向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奧勞拉醒了,她扒着後車窗,瞪着圓溜溜的眼睛往這邊瞅。

蘭波轉回頭說:“到樹林裏去吧,別讓她看見。”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樹林裏,枝上生長的綠葉油亮反光,樹蔭營造出一點私密感,腳下的枯枝敗葉被夏天的高溫烤幹,踩上去咯吱咯吱響,鼻間是幹燥的泥土味。

“咬住這個,”蘭波遞給這個穿黑色制服的男人一塊帕子,“準備好了嗎?”

那人點點頭。

突兀的一聲槍響,群鳥尖鳴着簌簌飛起,樹林仿佛也跟着顫了一顫。

“怎麽樣,感覺還好嗎?”凱文迪許的副官安德烈親自來看望他。

不好,非常不好。安德烈負責的是執政官的公務,他不應該出現在一個司機的病房裏。

病人嘴唇蒼白起皮,他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還發着燒,眼睛睜不太開,只扭頭朝向安德烈示意他在聽。

安德烈站在病床邊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眼睛不見得有多麽親切。他從夾在腋下公文包裏抽出一張紙,一板一眼地說:“逮捕證或支票,您要哪個?”

他這才發現安德烈拿的不是一張紙,還疊有一張窄窄的長方形的支票,“什麽?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麽,我是被脅迫的,這樣也犯罪?”

“請您想好再說,還有十分鐘。”安德烈擡起腕上的表看了看,然後走出幾步,好整以暇地坐在牆邊的沙發上。

時間一格一格随着秒針跳動,在人脆弱的心髒上跳動,寂靜和窗外照不進來的光線一樣寡淡無力。

來人衣裝整潔得體,身形也好看,抱着個一歲左右的小姑娘走進小院,看清臉卻要吓人一跳。豆大的紅疹鋪滿整張臉,不流膿,就是通紅通紅地張揚着自己的存在,讓人在不經意間忽視他出色的五官,只忍不住盯着密密麻麻的疹子,連眼皮上都有,臉是腫的,看起來很糟糕,像是被人摁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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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人抱着肚子仰躺在樹蔭下的藤編躺椅上,金色的陽光斑點安靜地灑在他的臉上身上,這是個懷孕的第三性別。他懶懶地瞧蘭波一眼,便又阖上眼,似乎是見怪不怪。

這樣的态度倒是讓蘭波感到舒服,沒有看怪物似的追着別人生紅疹的臉看。

“艾倫!”他閉着眼喊人,兩聲渾厚的犬吠跟着他喊,藤椅另一側趴着一只巨大的灰白色雪橇犬,甩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又吠了一聲。

三層磚木結構的小樓裏蹦出個紮兔尾巴小辮的年輕人,“爸,幹嘛?”

“客人。”男人揉揉雪橇犬的腦袋,那只大狗興奮地把爪子搭在躺椅上,吐舌頭搖尾巴。

奧勞拉本來老老實實地窩在蘭波懷裏,發現雪橇犬這種渾身是毛的活物,喜歡得不得了,小手拽着蘭波的領子,眼睛一會兒看狗,一會兒看蘭波,想過去摸摸。蘭波輕拍她的背,安撫她不讓她亂動。

這個年齡段的小孩子很容易認生也很容易親人,蘭波覺得奧勞拉已經認出他是媽媽,因為她失望之餘拱着腦袋在蘭波胸前找奶。蘭波大半年沒喂孩子哪來的奶,他從背包裏找出奶嘴塞進小嘴裏,順便用手抹掉她嘴邊的口水。

“真稀奇。”年輕人嘟嘟囔囔地把蘭波領進去,這偏僻的小鎮上幾乎常年沒有外人,唯一的旅店沿用舊時的經營方式,确認過身份即可入住,更像是民宿。

房間出奇地明亮潔淨,一張床,剛鋪好床單被子,藤編的搖椅、原木的小桌擺在窗前,小桌上養着瓶香水百合,剛從屋後樹林裏摘的,紫紅淡白的花朵,香氣萦繞而來馥郁芬芳。

小鎮藏在山坳裏,夏日暴雨阻路,冬天大雪封山,春秋繁衍枯榮,自有一番與世隔絕的自在。

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翠綠如洗的山巒,淡青的遠天蓋在山頂上,那是山外的世界,另一種不同于本地的生活。

房門口探出三只小腦袋,都是女孩子,年齡從大到小排列,最大的十一二歲,最小的只有三歲的樣子,可以看出眉眼的相似,她們擠在一起貼着門框,仰頭觀察外來人。

“叔叔,你是病了嗎?”年齡中等的小女孩含着手指頭問蘭波,她看見了蘭波滿臉的紅疹。

七八歲,最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加之上天入地的好奇心,不懂得避諱別人的痛處。

“安娜、米娜、維娜出去找爸爸,不要在這裏讨人厭。”艾倫推着她們往外走,“好好休息!”

艾倫幫他關上了門。

方才人多的時候,奧勞拉認慫,臉埋在蘭波胸前,拿屁股朝人。人都走幹淨了,她又開始歡騰,吐掉奶嘴,小手直往蘭波臉上抓。

“啊啊……癢癢……摸摸……”也許奧勞拉記得自己生疹子的時候家裏人怎麽對待她,她要給蘭波摸摸,動作卻沒輕沒重,抓得蘭波向後仰。

蘭波捉住奧勞拉的爪子,覺得這指甲應該剪剪,“別碰媽媽,痛。”

他把奧勞拉放在床中央,坐在床邊整理行李,同時分心看着奧勞拉,防止她亂爬摔下床去。

一大袋花生夾心餅幹被他錯誤地放在床上,奧勞拉見到能吃的東西就想嘗嘗,扭着屁股撲住那袋餅幹。

“勞拉乖啊,這個不能吃。”蘭波慌忙把那袋花生夾心餅幹從奧勞拉懷裏拽出來,他對花生過敏,每次誤食花生都會讓他起紅疹,他怕奧勞拉也這樣。

奧勞拉不開心,奧勞拉要吃餅幹。“嗯嗯……吃吃……”她拱着蘭波的後背朝他撒嬌,像只沒睜眼的小貓。

此方溫柔寧谧,天上的雲朵被暗夜勾勒出清晰的輪廓,蘭波抱起又慫又饞的奧勞拉親了大大的一口,帶她下樓吃晚飯。

“第一個問題,有消息稱A國議長給您寫過一封信,信的內容是有關兩國在諾斯亞地區的利益劃分嗎?第二個問題,接下來貴國将如何安排派駐在諾斯亞地區的軍隊……”

記者說完問題後道謝,然後畫面轉向另一個人。

S國領導人在一衆老頭老太中顯得格外年輕帥氣,他氣質沉穩,戴着細邊金框眼睛,平靜地注視着下方擠擠挨挨的記者團,偶爾還會露出個笑臉。

“伽利馬議長确實給我寫過一封信,我們之間一直有友好的私人關系,這對兩國接下來的交流合作會有很大的幫助,我相信我們……信跟諾斯亞地區沒有絲毫關系,如果伽利馬議長不介意的話,在座諸位可以拿到信的複印件……”

“軍隊……專家組研究決定,未來将有序撤離一部分,餘下的軍隊會參與諾斯亞地區的治安維護以及戰後重建工作……”

三天前,S國北部城市伊索斯召開了國際聯盟裁軍委員會年度例行會議,電視新聞正重播裁軍委員會的新聞發布會視頻。

奧勞拉看見電視屏幕裏的人,特別興奮,她高聲又清脆地沖着電視機不停喊爸爸,在蘭波懷裏變着花樣地扭動,掙紮着要爬過去。

此時蘭波正帶着奧勞拉參加旅店主人一家飯後的單調的消食活動——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奧勞拉這一鬧打擾到不止一個人,所有人都看着這個小不點兒對着電視機執着不已,連雪橇犬露露都被她吸引視線,跑過來要舔她的手。

蘭波趕緊把奧勞拉抱緊了,推開露露的頭,他怕它咬到她,畢竟不是自己家的狗。

坐在另一張沙發上的旅店主人萊恩喚回露露,他對蘭波說:“你女兒真可愛,不像我這三個姑娘,皮得要命。”邊說邊用手點着在他身邊排排坐吃果果的三個女孩子。

“還是我最聽話吧,爸爸。”最大的兒子艾倫坐在沙發扶手上粘着爸爸,從零星的話語中可以得知,他在請求爸爸給他買輛車。

很和睦的一家人,這讓蘭波羨慕,“這麽多孩子,挺熱鬧的。”

“當他們把房子搞得亂糟。”

電視上的人忽然笑起來,打斷萊恩的話語。

坐在凱文迪許身邊的一個白胡子的領導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凱文迪許心情也不錯,狀似無奈地搖搖頭。

萊恩撫摸着肚子問:“發生了什麽?”

他的孩子們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描述。

“剛才有個記者問執政官當世界頭號獨裁者是什麽感覺,執政官很無辜地說‘我不知道,您為什麽要問我這個問題,問那些獨裁者呀’,那個記者解釋說有人這麽稱呼他,然後執政官就說‘随便他們怎麽說,方向和道路确定了,其他的都不會造成影響’。”

“這不是好笑的地方!”大女兒安娜插嘴。

兒子艾倫胳膊越過爸爸的頭頂,勾起食指敲一下安娜的腦袋作為懲罰,“我還沒說完呢!”

“接着又有個記者問執政官諾斯亞地區的新武裝勢力是不是我們國家暗中扶植的,近日,新武裝勢力的首領和我國國防部部長有過會面,部長許諾要給他們提供武器。記者問完後,執政官表示要把國防部部長抓起來,他感到很遺憾,部長跟那個首領有來往居然不讓他知道,部長會被槍斃,因為S國是這個世界上最不民主的國家……安娜,你別拽我頭發!”

可以想象凱文迪許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是怎樣的情景。

“不好笑!你說的一點兒也不好笑!”安娜算是跟艾倫杠上了,她要報艾倫敲她腦袋之仇。兩個妹妹随即也加入這場玩笑似的戰鬥。

客廳裏一時間充滿孩子的吵鬧聲,萊恩懷着孕不能生氣,他威脅孩子們如果不安靜就要把他們通通趕到樓上睡覺。

“如果讓我來解決這個問題只能有一種辦法,”凱文迪許禮貌地注視着那個提問的記者,“我穿越回去,殺死我的祖父,這樣我就不會姓卡佩,大家也不用擔心S國封建複辟。”

物理學經典的祖父悖論,凱文迪許用這個來回應人們對他身份的偏見,他确實出身于卡佩家族,S國最著名的舊貴族世家,這是他無法改變的事實。

“S國并不屬于我,并不屬于任何個人,她屬于全部國民。現在,大家所在的這個國家剛剛經歷了長達十幾年的動蕩,大規模的失業、席卷全民的戰争、接連不斷的恐怖襲擊……這是個特殊的時代,然而一切都會慢慢地步入正軌,這個國家誕生在理性的土壤之上,永不會走向強權與世襲。”

屏幕正中的那個人眉目和緩,說話音調不起不伏,卻像是奏響一曲激昂的交響樂,輕易地讓人心跳加速。奧勞拉還不懂為她的父親感到驕傲,她伸手抓爸爸,屏幕裏爸爸不理她,小姑娘放棄了,轉而在蘭波懷裏找奶,隔着夏天單薄的純棉襯衣含住蘭波胸前的凸起。

蘭波抖了一下,他輕拍奧勞拉的小屁股,她不松口。

剛洗完澡換的衣服,不髒,算了,随她去吧。

蘭波低頭,目光柔軟地覆蓋在奧勞拉幼嫩的臉頰上,殊不知這個動作使他錯過了安德烈附在凱文迪許耳邊說話的場面。

再擡頭,只見凱文迪許半低着頭,嘴角緊繃,不斷擡手調整着同聲傳譯耳機,蘭波看出來他不開心,很突兀的情緒變化,剛才他心情還很好。

會場中的所有人都在等着凱文迪許說話,然而就是一片沉默,只剩咔嚓咔嚓的快門聲,很尴尬,大家忍不住看他,看他怎麽了。整整二十多秒的停頓,每一秒都在萬衆矚目之下變得十分漫長,會場主持以為他沒聽清問題,請記者再問一遍。

“不用,”凱文迪許開始說話,“我在找一個恰當的比喻來形容S國與諾斯亞地區的關系,兩方與夫妻差不多,曾經在一起,愛過,就算現在分開了,情誼也還在。”

這個比喻似乎意有所指,諾斯亞地區面積不到S國國土面積的千分之一,夫妻關系實在是擡舉了這塊地區。

蘭波抱着迷迷糊糊睡着的奧勞拉,眼神有些呆愣,不知道在想什麽。

“看點兒別的,看電影吧,最近新上映什麽電影?”萊恩靠着沙發背懶洋洋的,但還不到他困的時候,“施羅德,你有什麽想看的電影嗎?”

蘭波從醫院跑出來沒幾天,他早就脫離了時代潮流,略微思考後搖搖頭。

艾倫晃着一條腿,小心翼翼地推推他爸爸的肩膀,“看《捕蠅》,最近特別火的那個,分分鐘要被文娛部禁的那個!”

青天白雲悠悠變幻,漣漪一蕩才知是湖上倒影,整片水面是純淨的黛藍色,影片的鏡頭從湖面飛速劃過,湖泊近岸處清澈見底,金色陽光下有茂密的森林。噠噠馬蹄聲切入遠近應和的鳥鳴之中,棗紅色駿馬分枝踏葉,一座古老而宏偉的莊園越來越近。

這座棕灰色的建築對蘭波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了,這不是卡佩家的老宅尼莫莊園嘛。

“恩格斯·卡佩的顏值比這演員高,年輕時比他兒子都好看。”艾倫指着屏幕上灰綠色眼睛的年輕演員說。

傳記類電影得以上映,蘭波意識到傳記的主角,也就是凱文迪許的父親已經去世超過五年了。

電影看到一半,萊恩以天晚為由攆女兒們上樓睡覺,實際原因是影片尺度太大少兒不宜。蘭波無所謂,奧勞拉早在他懷裏睡成小懶豬了,他對自己這個法律上的父親的花邊事跡還挺感興趣的。

有人曾說,恩格斯·卡佩是S國舊政府時期最後的繁華。

浮華浪漫,奢靡夢幻,他個人經歷映照着大時代的龃龉變遷。

二十一歲繼承家業,被神偏愛的人,金錢與外貌,哪一項他都是站在最頂端的;四十歲結婚,他生日那天舉辦的婚禮,任何人都可以參加結婚晚宴,煙火照亮半邊天幕,直到黎明;四十五歲離婚危機,他的小妻子再也無法忍受丈夫的花心,帶着五歲的女兒搬到另一處住宅,他用一件綴滿鑽石的晚禮服哄回妻子,卻沒向她保證忠誠……

最後一幕,衣着華麗的少婦沿着湖邊散步,還是那片湖,尼莫莊園附近那片黛藍色的湖。女仆跟在她身後為她撐着遮陽傘,她停住腳步,輕聲嘟囔了句:“該多曬曬太陽。”

仔細看的話可以發現她的右手放在腹部,再用時間推算,可以得知恩格斯的夫人正懷着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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