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B線
對峙的雙方全然不對等。
身材纖細的女人用胳膊死死卡住另一個女人的脖子,拿槍抵着她的太陽穴,惡狠狠地盯着一群靠近她的槍口,她咬牙切齒的表情太過猙獰,再加上血污,活脫脫是只從地獄裏爬出來的女鬼。肆虐的火舌舔舐着人的毛孔烤出汗液,熱浪讓人聯想到幹涸的河床,皴裂延展的紋路如蛛網,死亡的陰影在彌散,黑洞似的槍口組成的包圍圈在逐漸縮小。
最後一個恐怖分子。
她已經被包圍,等人甕中捉鼈。
“放下槍?您手上的籌碼是別人的命,我們手上是您的命,作為談判的對立方,您怎麽能讓我們放棄籌碼?”包圍圈有序地裂開一道口子,凱文迪許從持槍護衛身後走出來。
他服飾裝扮一絲不亂,動作太過從容不迫,灰綠色的眸子看向場中,有種置身事外的平靜,單看氣質像位姍姍來遲的老法官,然而細看之下,神情冷淡到有些高不可攀,仿佛沒有看到那人正持槍劫持着人質,而且人質恰好是他今晚的女伴。
“我早已做好死的準備,但她呢?”黑衣女人用手槍頂凱瑟琳的太陽穴,粗魯的威脅使得習慣被人追捧的凱瑟琳縮了脖子。
凱瑟琳受凱文迪許青睐也不是沒有原因的,這種情況下她居然不喊不叫,沒有一滴眼淚,端的是貴族慷慨赴死的風範。妝蹭花了,眉眼緊縮,癱軟着渾身顫抖,無損于她的美貌。
“她做好死的準備了嗎?或者說您做好讓她死的準備了嗎?”
凱文迪許整着暗紅色的領結,聞言輕笑了一聲,火光映照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明滅中透着漫不經心的淡漠,他說:“您的目标是溫迪夫人?我還以為是我。”
僞裝成演員阿黛爾的恐怖分子還作歌劇女主角的打扮,一襲華麗的黑色長裙端莊肅穆,氣勢卻在應對凱文迪許時遭遇滑鐵盧,陡然被抽掉脊梁骨,跳梁小醜似的惹人嗤笑。
“溫迪夫人是無辜的,殺掉她對您沒有半分好處,相反還會帶來禍患。您放了她,半個小時之內亞瑟堡的城門将會沒有一個守衛,這個交換條件怎麽樣?”凱文迪許挺立的身後有無數槍口,他掌握着指定游戲規則的權利。
黑衣女人緊繃着面容防備凱文迪許,她表情忽然一松,對凱文迪許說:“殺掉她會讓你難受。”
她要為她的同伴報仇,即使手段拙劣,效果達到便好。
“這裏任何一個人死掉都會讓我感到難受。”凱文迪許說得很誠懇,“女士,您也不例外。”
這話聽起來博愛,再一想實際是說凱瑟琳并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Advertisement
凱文迪許不給她時間思考,他接着說:“諾斯亞地區必有一戰,殺掉她殺掉我甚至殺掉這裏的所有人,事實都不會改變,在亞瑟堡的恐怖襲擊只會為即将到來的戰争提供導火索。相信我,您活着比死去有價值。”
不經意間,凱文迪許離她們越來越近。
黑衣女人被說動,她狂熱驅使的毀滅傾向被一步步理性分析擊潰,現在她要開始談條件了。
“半個小時不夠。”即使車飙到最高速,半個小時也不夠他們撤離出亞瑟堡,撤出亞瑟堡不是目的,回到A國才是。“再說,我憑什麽相信你會放過我們?”
“以S國北方軍部的名義,我向您保證,亞瑟堡之外不會有任何追兵。至于半個小時不夠……我希望我們能夠互相體諒,亞瑟堡并不在我的控制之下。”在時間問題上凱文迪許吝啬鬼似的斤斤計較。
槍口似乎要紮進凱瑟琳的太陽穴,氣氛再次緊張起來,黑衣女人說:“三個小時。”
“一個半小時……”
用不了多少時間他們就能達成共識,這時,黑衣女人突然聽到身後一陣玻璃碎裂聲,亡命之徒本就是驚弓之鳥,她意識到身後有人,那點兒與敵人建立起來的微薄信任瞬間被她抛到腦後。
同歸于盡吧。她這樣想,食指将要扣動扳機,可惜有人比她更快,樓上一直瞄準她腦袋的狙擊手收起槍支,女人的身體倒下,只留凱瑟琳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
凱瑟琳眼睛睜大瞳孔縮小,溫熱的鮮血混合腦漿從她臉頰滑落。
“沒事了。”凱文迪許掏出胸前口袋裏的手帕,擡起她的下巴,低頭慢慢擦她臉上的穢物,他邊擦邊對副官吩咐:“安德烈,派人搜查東城區,挨家挨戶,可疑人等一個也不能放過。”
三個小時,如果在西城區根本趕不到城門口,若不是中途出現異動,鎖定的範圍可以更精确。
凱文迪許沒想到劇院裏還有漏網之魚,他等下屬來報告這條魚的死訊,“将軍,是葛林若副官!”
他動作一滞,接着繼續把凱瑟琳臉上的最後一滴血擦幹淨。
“道森,送溫迪夫人回去。”變黑的暗紅色手帕被他扔在地上。
面積不大的休息室擠滿凱文迪許的便裝衛兵,蘭波背靠着梳妝鏡坐在地上,他捂着自己的額頭,指縫間全是血。
有人在他面前蹲下,是剛進來的凱文迪許。
“怎麽搞的?”凱文迪許拉開他捂住額頭的手,血珠從皮膚破損處滲出,彙成流往下淌。
梳妝鏡碎了半邊,蘭波用額頭撞的,即便如此,蘭波知道凱文迪許在懷疑他。
“這間休息室裏還有人,我進來時沒看見,成年男性,二三十歲,身高一米八以上,力氣很大,臉我沒看清,翻窗跑了,現在追說不定能追上……別碰!”蘭波臉色煞白。
“對不起。”凱文迪許收回手,他指尖沾了一點蘭波的血,“你來這間休息室做什麽?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裏,蘭波。”
很直接的盤問,蘭波聽到這種話瞬間擡頭,他盯着凱文迪許的眼睛,說話帶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滋味。
“找人。”他眼睛裏的意思是——找你。
凱文迪許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我送你去醫院。”
“不要。”蘭波一生氣,說話能省則省。他掙脫開凱文迪許拉着他胳膊的手,“把我送去西山監獄好啦。”
一群槍林彈雨走出來的北方糙漢目睹着南方的葛林若副官像女人一樣使小性子,凱文迪許的私生活很隐秘,除去為數不多的知情者,大多數人不知道蘭波是凱文迪許的情人。
下一秒更讓人目瞪口呆,将軍被甩開後居然又拉住蘭波的胳膊,凱文迪許小聲哄他:“聽話,我送你去醫院,頭暈不暈?”
“不派人追嗎?那人剛跑沒多久。”
“你不用管他,亞瑟堡戒嚴三天,他早晚會被捉住。”
最終,蘭波還是被凱文迪許拉上車,他貼着車門坐,離凱文迪許遠遠的,臉對着車窗生悶氣。
凱文迪許不是拿熱臉貼冷屁股的人,但他冷了蘭波一會兒,鬼迷心竅地伸手握住蘭波放在大腿上的手。
夜晚有月色與路燈,而人心是迷茫的,正如車燈探不盡的前方,車輪滾不盡的路途,有限光明之外的無限黑暗。
當此時,他們誰也不知道未來會是怎樣一副光景。凱文迪許握住他的手,紳士式的溫柔,掌心有被包裹的潮濕的熱,蘭波扭頭看他一眼,見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像是沒有把手伸過來,他心想凱文迪許這個人真是別扭。
蘭波主動挪過去趴在凱文迪許腿上,然而他臉朝下頭暈,額頭的傷也疼,于是翻個身躺在凱文迪許腿上。
車內流轉着光與暗,行駛到路燈下最亮,亮到蘭波可以看清凱文迪許一根根上翹的睫毛,駛過這盞路燈,車的影子被拉長,凱文迪許的影子蓋在蘭波臉上,光線被收攏,時間仿佛也慢下來,悠長又緩慢地流淌。
應該憂心忡忡,應該心有餘悸,可是蘭波的心靜了下來,如海上風波稍息,他可以做一只快樂的豬嗎?只懂得吃飯和睡覺,等待屠刀落下。
又一盞路燈,蘭波勾住凱文迪許的脖子強迫他俯身低頭,弓起上半身貼上去。
按部就班的吻,先是濕潤了嘴唇,進而深入,在舌間齒間探索着熟悉與陌生,本來打算的輕輕的一個吻,後來就脫離掌控,凱文迪許環住他的腰籠罩着他,讓他因缺氧而暈眩,産生半夢半醒的美妙錯覺。
“你喜歡嗎?”結束時蘭波舔了一下他的唇角,他笑得狡黠,從他這裏偷到什麽寶貝似的。
凱文迪許用拇指擦掉蘭波嘴唇上殘留的唾液,他低頭看蘭波,情緒半掩,就在蘭波以為凱文迪許拒絕回答這個問題時,凱文迪許吐出一個詞,“喜歡。”
其實從第一次見面就喜歡,缺乏理性的那種喜歡,迷人、刺激、危險,越想遠離就越忍不住靠近。
凱文迪許見過很多美人,蘭波不是其中最漂亮的,他仔細回想片刻,反而覺得蘭波好像是最漂亮的。
他不該跟蘭波糾纏不清,他控制不住這個漂亮的情人,他自己也逐漸失控,清醒地失去控制。在劇院中,他應該命人控制住蘭波,但他做了什麽?他見到蘭波滿頭是血時心裏咯噔一下,然後他完了,徹底完了,他竟然還要帶他去醫院。
“你回去吧,我累了,拜拜。”蘭波頭裹紗布靠坐在病床上,他揉揉眼睛,神色疲憊。
凱文迪許沒有要走的意思,“你睡吧,不用管我。”
不用管你……我還要去殺個人呢……蘭波背對着凱文迪許咬緊了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