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A線
安德烈站在鏡子前摘下眼鏡,将眼鏡腿勾在胸前的口袋邊沿,自動水龍頭感應到人手,呲呲噴出水流,他盛滿一捧水撲在臉上,雙手捂着臉不再動作。分流的水線從他手背劃過,浸濕暗綠色軍裝板正的袖口。
病房裏那個被蘭波朝腹部開了一槍的司機死不開口,這個突破口算是廢了。
人口管理局和克裏姆宮的內網全部被黑,篡改人口管理局的網絡檔案可以使蘭波獲得無數個合法的假身份,控制克裏姆宮的內網則使得所有與之相關的監控錄像都消失得一幹二淨。軍情處分散在全國乃至世界範圍內的各個工作站沒有絲毫消息傳回來,警察署更是指望不上。
一個人如果不是被殺死抛屍在荒郊野嶺,絕對不會隐藏得如此幹淨利落。
執政官日程排得太滿,齒輪似的連軸轉,昨天傍晚坐飛機出國了。安德烈本來是在随行名單之內的,他作為凱文迪許的副官,公務領域的出訪必定會跟在凱文迪許身邊,但這回他卻要留在國內處理執政官的私事。
道森應該負責這件事,但凱文迪許不信任道森,不是不信任道森這個人,而是不信任曾經跟蘭波密切接觸過的道森。
蘭波·葛林若,一個被宣布死亡近兩年的人,能夠從防衛森嚴的克裏姆宮通過內部人員順利地帶走奧勞拉小姐,足以看出他這個人對其他人強大而持久的影響力。
安德烈與蘭波不太熟,他印象裏的蘭波是個挺奇怪的漂亮男人,婚前婚後跟變了個人似的。
婚前,蘭波的美貌和花心是亞瑟堡上流社會交際圈裏最出名的兩樣東西。
八月戰争期間,執政官人在北方城市伊索斯,每晚都會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與蘭波通訊。當時蘭波已經接受執政官的求婚,婚禮也在秘密地準備中,就在這種情況下,蘭波還在跟別人搞暧昧、約會。忍到一定程度,執政官直接淩晨從伊索斯飛到亞瑟堡,第二天中午又飛回伊索斯。
安德烈是這一事件為數不多的見證者之一。
婚禮前夕,科林費斯中将包了艘豪華游輪為執政官籌備單身派對,執政官拒絕參加,中将自己坐在吧臺邊抱着見底的酒瓶嘟囔,他說執政官跟蘭波結婚就是王冠戴在女巫頭上,執政官是那頂王冠,蘭波就是那個能生出長有惡魔尾巴的孩子的女巫。
游輪上的聲音又雜又亂,安德烈喝了一口酒,幫着中将夫人将醉成一坨的中将架回艙室。
婚後,蘭波全然是另一副模樣。
原本交際花般存在的蘭波淺笑着伴在執政官身邊,像朵含羞未放的淡藍色鳶尾花,誇張來講,蘭波與人面對面交談似乎都要保持三步距離,近一步就難受。
再見蘭波的時候,安德烈嚴重懷疑執政官家暴,不然執政官怎麽能在短時間內折下亞瑟堡中帶刺的野玫瑰……執政官夫夫之間的事情真是讓人腦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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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腦風暴結束,沾水的雙手從安德烈臉上緩緩滑落,他拿起疊在一旁的方巾擦臉,又戴上自己的眼鏡。對着鏡子整頓完畢,還是要繼續尋找蘭波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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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痛苦的尖叫聲中,年輕的未婚女王生下一個長尾巴的小東西,姑且可以算是個孩子,那個渾身沾滿鮮血的孩子用一雙血紅眼睛死死地盯住驚慌失措的侍女們,邊哭嚎邊咧開嘴露出笑容,窗外布滿星點的夜被黑雲遮蓋,雨水漫上克裏姆宮生着青苔的石階。”
蘭波陪孩子們坐在厚厚的棉麻地毯上,悶熱的夏天,坐在這樣的地毯上既涼快又不會硌得慌,他低頭翻着膝上的童話書,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牛奶。
牛奶顏色有點兒發黃,裏面有花生之類的堅果粉,身體過敏導致他心理上也抗拒花生這種食物,他吃不下花生餅幹。但沒辦法,如果他不持續攝入過敏源,臉上誇張的紅疹一晚上就會自動消掉。
安娜和米娜整齊地趴在地上,空中翹着四條腳,她們雙手撐着臉頰,聚精會神地聽施羅德叔叔講童話故事。奧勞拉跟三歲的維娜争搶玩具,搶不過又屁颠屁颠地跑回來撲到蘭波懷裏。
蘭波被奧勞拉撞了個結結實實,不過他笑着摟住鬧脾氣的小家夥兒,托起奧勞拉埋在他胸口的小臉蛋看看哭沒哭。
紗窗外有濃密綠蔭裏的蟬叫鳥鳴,有雷雨之前漸漸肆虐的風聲,也有隐秘克制的争吵。
調皮活潑的米娜晃晃腿,等不及地催促蘭波:“施羅德叔叔,快點接着講呀,女王為什麽會生出帶尾巴的孩子?”
假如不是在講童話,蘭波一定會告訴她們,女王生出個帶尾巴的孩子是因為亂倫。
《王朝》系列紀錄片的第八集 《戴王冠的女巫》解開了妮菲雅女王一生的悲劇,她未婚生下個畸形兒,時值民間的獵女巫運動進行到最激烈處,各地都有不少被活活燒死的無辜女人,生下一個帶尾巴的孩子被有心人利用就成了妮菲雅女王與魔鬼私通的證據。
這個不滿二十歲的姑娘不僅為此丢掉了王位,還一直到死都被鎖在克裏姆宮最高建築的頂樓。
畸形兒的父親是維迪奇公爵的長子,他春季來亞瑟堡參加皇家宴會,與情窦初開的妮菲雅女王共同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沒人知道公爵長子其實是公爵夫人與上一任國王偷情的産物,妮菲雅女王與同父異母的兄長結合生出一個不健康的孩子也就不奇怪了。
女王無聲地消失在封閉幽暗的頂樓裏,維迪奇公爵的長子卻順利繼承爵位,成為下一任維迪奇公爵。
歷任維迪奇公爵和夫人的畫像蘭波都見過,原因很簡單,他們姓卡佩。
“聞訊趕來的大主教認出那個長尾巴的東西是惡魔之子,他找到七位勇敢的騎士,告訴他們必須在天亮之前殺死惡魔之子。”
待在蘭波懷裏的奧勞拉發現地上那杯加料牛奶,湊過腦袋去要舔,蘭波馬上把杯子拿到茶幾上。
這時,艾倫正巧進來,他噘着嘴,走路時腳底跺地,心情不好的樣子。
蘭波間諜訓練的毛病在作祟,他無意識地收集信息,“怎麽了?”
“我爸讓我爸回家養胎,我爸偏不回家,我爸偏要讓他回家,兩個人在外面吵架,最後把我爸氣走了。”艾倫自己倒了杯水,還沒喝,話像開閘的水一樣往外冒。
“抱歉,我有點聽不懂……你有幾個爸爸?”蘭波捉住奧勞拉往他臉上抓的小爪子,讓她在懷裏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你認識的這個其實是我媽,這仨,”他指指地毯上趴着的三個小姑娘,“也是我媽生的,我媽非要讓我們叫他爸爸。”
“叫爸爸!”三歲的維娜有樣學樣,兩手掐腰,奶兇奶兇的。
安娜和米娜見蘭波開始聊天,郁悶着自己拖過童話書來看。
事關隐私,蘭波沒繼續問下去,艾倫卻找到了傾訴的對象。
“我爸跟我爸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哥們,就是那種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倆人結婚後,我爸,呸,我媽覺得我爸不尊重他,就離了,是在我三四歲的時候。”
蘭波在這個小鎮住了将近一個月,他為人正派,相處起來讓人感到舒服,艾倫早些時候就已經不把他當外人了。
“我就不明白了,我爸媽感情挺好的啊,離婚後孩子還是一個一個往外冒,就他倆這架勢,生完老五還能再生,為啥非得過得跟炮友似的呢?”
艾倫猛灌自己一杯水,不知道喝的太急還是心裏有怨氣,嗆住了,他憋得雙眼通紅,用手死死地捂住口鼻,水從鼻孔裏流出來。
蘭波抱着奧勞拉從地毯上站起來,他單手從茶幾上的紙簍裏抽出一張紙遞給這個毛毛躁躁的年輕人,安慰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你父母如何選擇,有他們自己的考量在裏面。”
人确實是一種社會動物,會接受群體的條條框框,會面對他人的指指點點,但一個活生生的人永遠無法活成別人希望的樣子,他的身體裏只住着他自己的靈魂,沒有別人的。最好的狀态就是自己的選擇自己負責,好也罷壞也罷,從不埋怨別人。
“那你呢?施羅德叔叔,你為什麽獨自帶着孩子不回家?你的考量是什麽?”
艾倫将火苗引到蘭波身上。
“我?”蘭波愣了一下,緊接着他自作鎮定地說:“我一直單身,沒結過婚,孩子是非婚生子。”
“得了吧,我這裏有兩點推斷可以反駁你。”一瞬間,艾倫仿佛古今名偵探附體,捏着團廢紙巾,屈起的手指頂住下巴,他深沉道:“第一點,勞拉只會叫爸爸,而你是勞拉的媽媽,這說明什麽?勞拉之前跟着爸爸生活或者你一直在她耳邊重複‘爸爸’這個詞,實際生活中,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第二點,有一件外套你一直挂在床邊的衣架上,但你自己從來不穿,試問一件不穿的衣服你為什麽要挂在衣架上而不挂在衣櫃裏呢?你肯定經常摸,題外話,施羅德叔叔,沒想到你能這麽癡漢嘿嘿嘿……”他一臉調侃式的傻笑。
“那件外套做工精致,版型很漂亮,用料看不出來,應該挺好,沒有明顯的商标,很大可能是高定,估計價格不菲,所以外套的主人必須很有錢。”
艾倫繞到蘭波的身後,“你有喜歡的人,一個有錢的男人,男人有錢容易壞,但你非常非常愛他,這種表現不像是他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如果他對不起你,你何必深情款款地保留他一件衣服呢?”
“剛才你說的三句話——‘我一直單身,沒結過婚,孩子是非婚生子’幾乎表達同一個意思,你在強調你沒結婚,你為什麽要強調?因為你心虛,你一定結過婚,而且勞拉是婚生子。”
奧勞拉瞪着灰綠色的大眼睛,一臉無辜地面朝艾倫,啊啊叫了兩聲。
“讓我們大膽假設勞拉的爸爸跟外套的主人是同一個人,”艾倫豎起食指,他又轉回到蘭波面前,“我們能得出什麽結論?能得出什麽結論……”
艾倫貼着一臉茫然的蘭波左瞧瞧右瞧瞧,然後搖搖頭自己走開,他其實也把自己繞迷糊了。
“能得出什麽結論?”安娜擡起頭問,三個小姑娘都眼巴巴地等着艾倫解疑,只有奧勞拉沒跟上節奏,小狗似的蹭着蘭波的側頸。
“勞拉應該跟着爸爸,之前她很有可能是爸爸單獨撫養的,重要的是爸爸超有錢!”艾倫撇開蘭波的情感糾葛,挑個撫養權的問題說說。
蘭波抹掉脖子上的口水,又抽張紙巾替小家夥擦嘴,他很随意地說:“如果你有孩子,你就會理解我。”
“另一方更有錢,能給孩子提供更好的未來,我當然會為孩子着想,讓,不好!我爸叫我!”
艾倫嗖的一下就往院子裏跑,蘭波抱着孩子跟過去,他也隐約聽見萊恩的聲音,尖而急,不太好,可能是要生。
萊恩面色慘白地捂着笨重的肚子坐在院外的地上,預報的雷雨還未到來,他屁股底下濕了一片。
羊水破了。
露露犬坐在主人身邊,那麽大的個頭兒卻像個傻子,只吐舌頭喘粗氣,見人出來搖搖尾巴。
“還沒到預産期……”萊恩疼得面目猙獰,他斷斷續續地說,別人也不懂他要表達什麽意思。
“艾倫,有車嗎?把車開出來。”蘭波冷靜地對蹲守在萊恩身邊的艾倫說,年輕人沒見過這種場面終究顯得手足無措。
蘭波蹲下來,讓奧勞拉站在地上,他抽出全部精力照顧萊恩,“怎麽樣?忍一忍,我們馬上去醫院。”
“還行,就是肚子裏的小崽子想出來。”萊恩咬着牙沒喊疼。
蘭波試圖分散他的注意力,“你真厲害,這是第五個了吧,我生一個就再也不想生了。”
“我也不想生……”他的笑容有些勉強,無比豪氣地喊出一溜話,像是要用這種方式發洩身體的疼痛,“老子長到二十歲,沒有一天想過自己能生孩子,布倫登那個傻逼……”
說到最後,話就黏糊成一團了,蘭波聽出裏面有萊恩愛人的名字。
奧勞拉依偎在蘭波腿邊,害怕似的看着痛到失控的萊恩,她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時候也給蘭波帶來這樣的痛苦。
車停在不遠處,艾倫從車裏跳出來,同時出現的還有萊恩家的三姐妹,四個孩子圍在萊恩身邊叽叽喳喳。
蘭波把奧勞拉交到艾倫懷裏,彎腰想要抱起萊恩,試了幾次沒抱動,他沒生奧勞拉之前也許可以抱動萊恩,生完孩子以後肌肉都沒了。最後,萊恩煩得推開衆人自己站起來,兩步爬進車裏。
“給布倫登那混蛋通訊息,讓他去醫院看老子。”萊恩走時不忘交代艾倫,“照顧好妹妹們。”
雷聲如裂天,視線盡頭可以捕捉到藍紫色的閃電印記,雨幕很快鋪在擋風玻璃上,雨刷左右搖擺,導航的電子女聲用單調的平仄指揮蘭波前行。
後座隐忍的悶哼逐漸變為痛呼,一滴汗水流到蘭波太陽穴的位置,他回頭看萊恩的情況,也許是巧合,正好一聲新生兒的啼哭迎面而來。
孩子居然在半路上就生出來了!
萊恩把血淋淋的孩子抱到胸前,孩子還連着臍帶,臍帶頂端有胎盤,萊恩找出車裏的一張小毯子裹着孩子。看來去醫院給孩子剪個臍帶洗個澡就好了。
蘭波挺震驚的,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啊,他震驚過後笑出生來,“這就結束了?你前面四個都是順産?”
“嗯,不用慫,直接生。”生出肚子裏的小崽子,萊恩感覺舒服多了。
“男孩女孩?”蘭波注意路況,轉動方向盤轉了個彎。
“女孩,”萊恩剛才看過下面,現在他瞅着孩子哭得皺皺巴巴的小臉,嗔怒道:“又長得像布倫登那個大傻逼,女孩長得像他真讓人發愁,将來怎麽找男朋友啊,唉……”
蘭波笑笑,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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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幹什麽,小勞拉?”艾倫一邊在懷裏颠着奧勞拉一邊在客廳裏打轉。
“啊啊啊!”奧勞拉看上了茶幾上那半杯牛奶。
“這奶誰的?”艾倫問三個小姐妹。
三個小姐妹正站在窗邊看雨,安娜回頭說:“施羅德叔叔的。”
“奧,那喝吧。”
奧勞拉舔一口感覺不錯,含着杯沿不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