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A線

雷鳴電閃聲勢已過,夏雨淅淅瀝瀝,傍晚,山林中開始起霧,輕而薄,似乎是最廉價的舞臺煙霧效果,卻生生造出幾分纏裹着輕紗的神秘。

小鎮上只有一家公立醫院,建在向陽的坡地上,鎮上人口少,出現在醫院的都是些熟面孔,今日卻有不同。

兩個粉紅制服的小護士靠在工作臺後竊竊私語。

“哎,你看那個人,長得真好看。他的長相······有點像第一夫人蘭波!”

其中一個骨架大,顯得有點胖的圓臉姑娘激動地拍打着同伴的肩膀,發現寶貝似的,比看脫衣舞郎還興奮。

她的同伴長了雙吊梢眼,外眦角上挑,這種眼型本就顯得人刻薄冷淡,吐槽起來果真不含糊。

“低配版的吧,你是沒見到他揍亞歷山大醫生,真吓人!一拳就把醫生撂倒了,追着他的兩個男的合夥才把他制住,太吓人了!亞歷山大醫生差點被他打掉牙。”

圓臉小護士捂住嘴,她壓低聲音問:“啊?他為什麽打亞歷山大醫生?亞歷山大醫生是我們這兒最好的醫生。”

“誰知道,神經病吧。亞歷山大醫生跟他無冤無仇的。”吊梢眼挑了一眼那個坐在冰涼地板上的男人,嘟囔一句:“過敏退了,倒真長得挺好。”

“重症監護室裏的跟他什麽關系啊?”圓臉小護士追問。

“女兒吧,過敏性休克,送來的時候都沒有意識了,到現在還用着呼吸機呢。”她嘆口氣,無限感慨,“你說這當媽的真行,明知道大人孩子都花生過敏,還敢吃。”

“他還耽誤治療呢,當時他沖進來就要把小姑娘抱走,誰都不讓碰,亞歷山大醫生就是那時遭殃的······我看這人真的像有精神病。”

圓臉護士雙手捧着臉,欣賞着男人頹廢的側臉,“他真可憐,長得這麽好看精神卻不正常,這樣很容易吃虧吧。”

說完,她掏出通訊器,鏡頭對準蜷縮成一團的男人,夜已至,走廊裏隔很遠才有一盞燈,他恰好坐在一盞燈下,光線正合适,明暗使他的五官變成精雕細琢的藝術品,照片拍出來卻不如實際效果震撼人心。

“我發個朋友圈,別讓她們總是抱怨咱小鎮上沒有帥哥。”

吊梢眼不同意,“人家有肖像權,你發什麽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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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只給我朋友圈裏的人看,應該沒事吧。”圓臉小護士已經先一步把照片發出去了。

“随你樂意,他剛來的時候我還沒看出他好看,臉上全是紅疹,後來幾個人摁住他給來了一針抗過敏針劑。”夜裏無聊,吊梢眼護士也選擇看帥哥打發時間。

又有個男人出現在她們視線範圍之內,亞麻色卷發亂糟糟地像個鳥窩,衣服皺巴巴的,還滿臉苦相。

布倫登也不想這麽邋遢。

下午時他的車在快到醫院時抛錨,雷陣雨,路上沒見到其他車輛,他給那個過敏的小姑娘裹好雨衣,自己淋雨抱着她一路狂奔到醫院,艾倫撐着雨傘氣喘籲籲地在他後面追。

來到醫院把孩子送進急診,兩個人又得攔住情緒過于激動的施羅德先生。施羅德木頭人似的守在重症監護室外,布倫登看見人家那樣難受,心裏大罵兒子艾倫是個惹禍精,提着艾倫的領子找個角落踹了兩腳。

艾倫一邊挨打一邊求饒,他見老爸不能輕饒他,轉而為自己辯解。艾倫說那杯奶是施羅德先生自己喝的,他也不知道裏面有花生,就算他知道裏面有花生,也不知道勞拉不能喝。

忙到現在好不容易才能喘口氣。

不過布倫登心裏有疑問,施羅德先生明明知道自己花生過敏,為什麽還要吃花生?事有反常,他潛意識覺得施羅德先生并不簡單。

“施羅德先生,您喝水嗎?”布倫登遞給他一瓶水,還幫他擰開了蓋子。

蘭波只背靠着重症監護室的玻璃牆坐在地上,一副靈魂出竅的樣子,萊恩過來安慰過他,但蘭波誰也不搭理,既不吃也不喝,萊恩沒辦法,只能囑咐布倫登照顧好施羅德先生。

布倫登見施羅德先生還是縮在地上沒有反應,收回手站在他旁邊。

這位施羅德先生的相貌給布倫登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他在記憶中翻找,忽然聯想到新聞聯播,接着想到最高執政官,最終他尋到熟悉的根源。

蘭波·葛林若。

那位突然暴斃的第一夫人。

施羅德先生不會跟蘭波·葛林若有血緣關系吧。

然而還沒等他打消這個荒唐的念頭,醫院門外成群出現的警車,被封鎖的醫院大樓,持槍圍上來的警察,通通幫他印證了這個世界只有人的思維是有限制的,現實永遠在思維之外分裂出無數種可能。

全程,施羅德先生沒有半分反抗。

到場的警察局長态度頗為奇怪,恭敬不是全然的恭敬,忌憚不是全然的忌憚,他稱施羅德先生為“卡佩夫人”。

施羅德先生沒說話,默認了。

飛機降落到小鎮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雨停了,路面還殘留積水,暗夜中紛亂的皮鞋踩過水窪,泥水飛濺,沒有一個人停留。

警察局長親自給凱文迪許開門,還沒來得及歌功頌德,就被門板隔在了外面。他轉而跟近衛官套近乎,哪知近衛官道森跟他的長官一樣冷漠,疏遠的眼神把警察局長到嘴邊的話又頂了回去。

“我局一接到通知立馬出警,所幸不辱使命,沒讓歹徒,哦不,夫人提前離開。”這位濃眉大眼長相正派的局長心思活絡,他不因連番冷遇而灰心喪氣,又抓緊機會和安德烈攀談起來。

安德烈不愧是執政官随行人員中看起來最溫雅的人,他碰了下鼻梁上的細框眼鏡,流暢地接道:“執政官不會忘記貴局的協助,必有相應的嘉獎……但今晚的事要絕對保密,還請局長多多費心。”

一門之隔的院長辦公室內,辦公桌上的一盞臺燈播撒出單調的光,光被黑暗包裹着,正如迷失的人心。

凱文迪許将一杯水放在蘭波面前,他在蘭波對面坐下,隔着一張桌子、一道光,兩邊都是黑夜。

桌面上有一沓空白紙張,凱文迪許掏出随身攜帶的鋼筆,在紙上寫着什麽。

他既不說話也不多看蘭波一眼,就像對面坐着一團空氣,這團悶熱的空氣一口一口吞噬着蘭波的生命,他快要窒息,胸口針紮似的疼,身上單薄透氣的Polo衫被汗水浸透,反觀正裝三件套齊全的凱文迪許卻清爽地像是坐在空調屋裏。

辦公室裏有空調,但是沒人開。只有在燥熱潮濕的夏夜,适合他們坐在一起談談。

不知過去多久,凱文迪許邊寫邊開口,視線停留在紙上沒有擡頭,“不喝水嗎?”

蘭波就是一臺接收到命令的機器,他慌亂且笨拙地端起那杯水,全部灌進肚子裏,然後放回空玻璃杯,不料收手時僵直的手指勾了一下玻璃杯,杯子在他眼前傾倒,砸在地上,分裂成無數片有棱有角的玻璃。

他彎腰去撿,凱文迪許用客氣的态度對他說:“不用了。”

蘭波又老老實實地端正坐好,他看着凱文迪許在紙上列條目,寫完一張接着下一張。

“你有什麽想說的嗎?”凱文迪許對他說話,平靜到讓蘭波感覺毛骨悚然。

“我們的孩子……”蘭波低頭摳手指。

“轉院了,沒什麽事,長點兒教訓也好,別看見什麽都想吃。”這完全不像是剛才獨自對着孩子哭的爸爸說出來的話。

“你胸口的傷……”蘭波繼續摳手指。

“早沒事了,現在挺好的。”身上的傷好透了,心上卻留着個大窟窿,一刻不停地淌血。

蘭波不再言語,極力地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寂靜的夜晚,偏遠小鎮的一間漆黑悶熱的辦公室,飛蟲繞着臺燈轉。

對坐的兩人不像久別重逢的愛人,不是針鋒相對的怨侶,這場會面在一方主導之下,冷靜而克制地分割彼此之間千絲萬縷的牽扯。

凱文迪許将筆放在紙上,再将疊在一起的三四張紙推給蘭波,蘭波謹慎地瞄了一眼,下意識地給凱文迪許推了回去。

離婚協議書。

蘭波不簽。

“離婚後你将得到一半的財産。幾十處不動産都在S國國境之外,有專人負責管理;現金和珠寶會轉存到國際銀行裏,密碼你生日;企業股份……”

“……孩子的撫養權歸我,我希望你能自動放棄探視權。”

“……你做過的那些事全都一筆勾銷,我會幫你擺脫喬治亞·德·葛林若……”

這次,凱文迪許把協議書拿起來,鄭重地遞給蘭波,他說:“簽完協議,我放你自由。”

最熟悉的陌生人,不過如此。

“為什麽?!”蘭波眨眼間便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他自上而下俯視凱文迪許,這種高度上的優勢帶給他說話的勇氣。

他不占理,可他習慣于凱文迪許的偏愛和遷就。

“因為我的過去?”胸腔被回憶攪得天翻地覆,尤其是心髒,心髒因疼痛彰顯着存在。

蘭波忍住話音裏的顫抖,滿眼希冀地注視凱文迪許,他默默祈禱他能跟他站在一起。

“過去……”

凱文迪許想到他與蘭波的過去,但他很快把不合時宜的念舊從腦海裏驅逐,冷言冷語地問:“是性侵繼妹,把懷孕的母親從樓梯上推下去,還是跟繼父保持着不正當關系?”

蘭波愣在當場,凱文迪許擡頭看他時,蘭波那雙漆黑的眼睛深處不再有愧疚,反而隐約爬出怨毒和憤怒,地獄之門在不知不覺間打開,火焰勾勒出惡魔的形狀,那個開槍的蘭波仿佛回來了。

“別說了!”蘭波突然咧開嘴笑起來,無聲無息的笑,像無故靜音的影片,讓觀者難受,他轉身背對凱文迪許,喃喃自語,“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幫我回憶。”

“蘭波,我不在乎你的過去。”凱文迪許平鋪直述,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固執地往下說,“計劃中,跟我在一起的是現在的你、将來的你,唯獨沒有過去的你。”

可能是有戀愛濾鏡的緣故,凱文迪許其實不相信蘭波會背負那些罪名,否定蘭波的人品與否定自己的眼光沒有實質性的區別。

他更懷疑蘭波那位神通廣大的繼父。

“你過去若有罪,我陪着你贖罪。如果我有半點嫌棄你的過去,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

“——是我貪婪,妄圖掌控過去的你。”他的面容隐在黑暗裏,語調波瀾不起,讓人分辨不出情感波動。

凱文迪許的話安撫住蘭波暴動的黑色.情緒,但随即他又陷入無底洞似的悔恨。

“對不起,凱文,我愛你,我不想讓你知道……太惡心了……”蘭波繞到凱文迪許身後,俯身從背面緊緊地抱住他,額頭蹭着他的側頸,有淚水浸濕凱文迪許的衣領。

“對不起?!”凱文迪許猛地發問,仿佛聽到離奇古怪的笑話,他笑出聲來,肩膀劇烈顫抖,連帶着蘭波也在顫抖,“你有什麽對不起我的?!”

他握住蘭波的手腕将蘭波拽到身前,動作發生在瞬息之間,等蘭波從後腰撞擊桌沿的劇痛中反應過來,他已經被仰面壓在桌子上。

凱文迪許兩眼通紅,眼眶裏濕漉漉的,額頭青筋暴起,像只被逼到絕境的野獸,胸口起伏,不斷地深呼吸。

他扼住了蘭波的喉嚨。

凱文迪許咬牙切齒地告訴他:“蘭波,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對不起你自己。”

“我眼睜睜地看着你把自己給毀了!我拉不住你!蘭波……我恨你,你知道嗎?!”

你把自己毀了,把我們的感情毀了……

我恨你,你知道嗎?

自始至終,在這段感情裏面,凱文迪許最在乎的都是自己在蘭波心中的分量。

蘭波但凡能有一點點顧及他的感受,他們就不會走到今天這種地步。

現在,他要把蘭波從他靈魂裏剝離出來,即使懷着缺憾當具行屍走肉,他也不能蒙着眼睛尋歡作樂。

貝克夫人的屍檢報告出來了,死者胸腔多器官被膜下點狀出血,窒息死亡的解剖學表現,也就是說貝克夫人不是被綁在椅子上突發心髒病猝死,而是呼吸受阻窒息而死。

前者,凱文迪許還可以騙自己說蘭波不是故意的,只是無心之失。後者呢?蘭波就是故意殺人。

當初蘭波棄養還沒斷奶的奧勞拉,凱文迪許不怨他,畢竟養活小孩子挺累的,蘭波又吃不了苦。但蘭波把孩子偷走要幹什麽?蘭波帶走奧勞拉才幾天啊?孩子找回來就變成這個樣子。

可笑凱文迪許還曾希望找回蘭波後就把他帶回家,讓奧勞拉成長在一個正常的家庭裏,結果呢?蘭波從來就沒有當母親的意識。

凱文迪許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可怕的念頭。

把他掐死,需要多長時間?

缺氧中,蘭波的視線開始模糊,意識浮動,記憶與現實混淆在一起。

“乖啊,蘭波,忍一忍,聽媽媽的話,幾分鐘就好了。”

女人長着一張蘭波無比熟悉的臉,她趁夜溜進蘭波的房間,雙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溫柔地哄騙他:“不痛的,很快就解脫啦,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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