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天的顧家,燈光通明,顧斯人推開了巨大的镂空鐵門,裏面飄着醉人的音樂。
靡靡的西洋爵士一下子把人拉回了最近正流行的民國電視劇裏,力求逼真的場景,既有還原歷史的雄心,但又總棋差一招,像是難以避免地顧及了觀衆的口味,華麗有餘,風骨欠缺。
顧家這棟別墅是當年雄踞一方,一位老軍閥的公館,據說出自一名西班牙建築家之手,整棟建築,從參差不齊,卻極有情致的屋頂,到蜿蜒起伏,超逸豪放的牆面,無處不體現出西班牙建築大師高迪的名言:“直線屬于人類,而曲線屬于上帝”,即使是陽臺上的鐵欄也刻意扭曲着,像亂亂的煉火,晝夜不分地狂燒,四根頂天的門柱,以性感的黑色瓷片鑲嵌其上,仿佛長滿逆麒的怒龍,叛逆駕馭怪異,浪漫與霸道齊驅。
顧斯人一節節登上白石砌成的階梯,室內亮到刺目的燈光照耀着寬闊的階梯兩側,環繞着階梯扶手,大朵大朵盛開的波斯菊豔麗妖嬈,八瓣紅,白蝶,金黃,多色……一簇一簇缤紛的花團如難以抑制的熱情,從進門處便開始鋪張,淺黃色的像星星一樣遍灑星光,朱紅色的撐開了最深處的花蕊吐露鮮香,一路盤旋上升至通往室內的金粉搖曳的廊下,形成一片富饒的花海,使人目不暇接。
腳跟輕飄飄地踩在了這浮世的頂端,人們高高在上地往下俯瞰,似乎腳底這世界,颠倒黑白,如夢幻泡影。
顧斯人走到臺階上,早有服務生替他開門,今天他家就是個高級會所,服務生是顧亦言從一個老戰友的五星級酒店裏喊來幫忙的,平常,顧亦言并不喜歡家裏多出現半個陌生人。他防人防得緊,商人本性,除了漁利,就是忌賊。除非能為己謀私,否則這片寶地可不随便對外開放。
換言之,今天能被邀請來的人,除了那些充當陪酒小姐的小明星,其他人等一律和顧亦言有利益瓜葛,顧斯人常想:像父親這樣的人活着到底有什麽意思?他的朋友總是要麽從他這兒拿走什麽,要麽被他拿走什麽,他有真正的朋友嗎?他的人際交往很少,不,是除了性行為以外,幾乎沒有不帶目的的,有時候,即使連性行為也有目的,顧亦言他累不累?
顧斯人打斷自己的臆測,讪笑一下:他怎麽會站在自己個人的角度妄圖評議父親的心理呢?
對顧亦言來說,追逐利益就是他最大的快樂吧!
否則他是怎麽掙下的這份家業?
顧斯人進了他聲色犬馬的家,沒引起任何人注意。他爹顧亦言正被人圍攻,恭維和谄媚是衆生相,顧亦言目中無人。
顧亦言手邊挽着徐康晴,大廳西角,林靜兒纖柔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跳動着,乖巧地為他彈琴,琴聲說高雅也不多高雅,但應付場面綽綽有餘,一貫冷淡如風的徐康晴此時也依然冷淡,除了兩枚翡翠耳墜在她鬓邊若隐若現,她渾身上下再沒佩戴其他任何首飾,偶然在她腮上滑過的一抹清高笑靥,那必須是對着顧亦言的,真叫人羨慕顧先生的豔福不淺。
兩個大小奶相處得不錯,顧斯人僅僅只瞄了一眼與他隔了許多人群的顧亦言,偷偷溜回了樓上自己房間換衫。
顧斯人帶上門,房間的隔音效果總算差強人意,外面烏漆抹糟的聲音勉強去了大半,他打開偌大的壁櫥,發現裏面的衣服竟然比他早上離開時更多了一多半,想必又是他老爸這次日本之行順帶給他捎回來的,顧斯人一件件撚過,名牌從A到Y,無一缺漏,如果說顧亦言對他有什麽大方的,那就是在穿上了,似乎是對兒子的形象頗為在乎,每次無論他去任何地方,出差,因私……哪怕去的地方是阿拉伯,他都能給顧斯人帶回一頂白色鈎邊的小帽……
顧斯人雖然是GAY,但對穿着打扮卻無甚研究,顧亦言給他買回一屋子衣服他不穿,天天就是襯衫仔褲,他已經什麽都聽顧亦言的了,難道連着裝上的自由都不能有嗎!最多---不不,沒有最多了,顧斯人連條稍微鮮豔點兒的領帶都不愛打,衣櫥是受他冷落的一隅,對老爸強行的賞賜,他視若無睹,他想:他要是能送自己輛車開才好。
顧斯人換好衣服,一屁股坐在了軟塌的床上,望着天花板,那裏就像是大教堂裏的一塊玻璃花窗。
紅的,綠的,藍的。
玫瑰紅,松枝綠,埃及藍。
房間的燈被熄滅了,黑暗與月光彼此吞噬,是神在向他招手嗎?抑或魔鬼的倒影。玻璃天花板像是潑滿了油彩的夜空,五顏六色,支離破碎,被割裂出的,大小不均、規則不同的精神,散漫着,游移着,搖擺着,既幽暗又神秘,試圖互相靠攏,可又被無堅不摧的黑色所阻斷,有着水與火的嚴格區分,華麗、虛幻、堕落到了極致之後,偉大的秩序也在俨然中誕生,氣象萬千地在顧斯人的頭頂照耀着他,使他感受到自己心中也有一絲熱情的跳動,卻最終只能悄無聲息地滋生、分裂……
“真不想下去啊……”
顧斯人長嘆一口氣,不下去怎麽辦,卧室裏是不讓吃東西的,這是顧亦言的規矩,他既不讓他在不該吃東西的地方吃東西,也不讓他在房間裏存半點零食。
“你是我兒子?我看你倒蠻像只倉鼠!”
初中的時候,顧斯人偷偷在櫃子裏藏着一罐曲奇,有天他發着發着呆(那時候他正處于思春期),竟然就坐在香氣四溢的衣櫃裏開始啃餅幹,可能是他呆發得太投入,思春的心太冥頑不靈,沒留意到顧亦言竟然就進來了,男人一把掀開衣櫃門,少年呆愣着。
父親的不期然闖入吓了顧斯人一跳,在他嘴角上,還殘留着沒舔幹淨的餅幹屑,當時顧亦言就說他是倉鼠,吃東西的樣子像極了倉鼠,小偷小摸地。
顧斯人抱着餓得要命的肚子在床上翻起來,他的床單是海藍色的絲綢,這個房間裏,主角不是顧斯人的玻璃天花板,是藍。
鋪在床下面那張軟乎乎的地毯是淺藍的,像嬰兒的眼白。衣櫥是寶藍的,貴不可言的古董,象征門第。牆紙是比牛乳深一點的藍,天真、愚蠢,那是他小時候剛搬來這裏時,顧亦言大發善心給他布置的,他都十二歲了,他還給他貼這種,怎麽說,芭比娃娃才喜歡的藍!他以為他還是二歲不成!
“哎!”
顧斯人又嘆口氣,以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來說,他嘆氣的頻率着實有點頻繁。
顧斯人掙紮再掙紮,最後還是抗拒不了生來就有的食欲。穿着件藍色針織、幾何圖案的毛衫,褲子則是藍到近墨色的羊毛褲子的他走出了自己的卧室,上身慵慵懶,略帶文藝,下身又闊又長的褲腿潇灑而明朗,套上這身巴黎最新設計的春裝,他陡然像是換了個人,盡管表情仍帶着些不情不願的敷衍,但這次他走下樓時,幾乎所有人都向他投以注目。
“顧斯人,你怎麽才出現啊,今天你爸生日诶,剛大家一起給你爸唱生日歌,就缺你,你真不懂事。”
林靜兒,顧斯人的高中同學,現在是他小媽。
“我換衣服啊。”顧斯人笑着說,顧亦言生日,他當然知道,可客人一年比一年多,他是給大家騰地方。
兩人一塊兒搭伴找了個位置坐下,顧斯人問:“你要吃點什麽?我去給你一并拿來。”
“都可以。”林靜兒說。
“只要不甜不油不辣不……”
“白飯好吧?”
“那是澱粉。”
“黃瓜?”顧斯人一本正經地問。
“嗯,OK,別放沙拉醬。”
“好,就給你拿根粗黃瓜……”
顧斯人小聲地自言自語,穿過一堆衣香鬓影,他停在了焗海鮮和葡國雞前面,離他不遠處,顧亦言正在和剛到W市就任的江秘書長私談。
顧亦言:“江秘書長,恭喜您,古玩收藏協會由您這麽一位實幹家出任會長,相信下屆博覽會一定能辦得別開生面。”
江若旺謙虛地:“不敢當,我是為人民辦事啊,公仆嘛,顧總才是實幹家,你過譽了。”
顧亦言:“其實我稱不上實幹家,公司的事目前我只負責拍板兒,活都給年輕人幹了,我的重心反而多放在學校,畢竟教育關乎國家未來,有什麽比孩子重要?”
江若旺:“是的。”
顧亦言:“就連我自己兒子……呵,不知道他是不是受了我的影響,畢業了我讓他進公司當個小主管,他不幹,非要做老師,您看,那就是犬子,顧斯人。”
顧亦言擡起尚且握着玻璃酒杯的左手,朝顧斯人站着的地方略一指點,江若旺朝他所示的方向望了望,只見燈火闌珊處,斯人凝眸,笑道:“顧總,你的小公子玉樹臨風,顧斯人這個名字取得可真是貼合本人。斯人顧盼啊。”
顧亦言:“斯人顧盼。哈哈。江秘書長真是文化人,我敬您。”
江若旺:“顧總和我都是政協委員,怎麽用敬語。”
顧亦言:“江秘書長,您別忘了,從前您在H市的時候就是教育局局長,是我真正的領導,做下屬的尊敬領導,這是規矩。”
晚宴進行到一半,顧亦言陪着這位W市的新進紅人,同時也是傳聞中的古玩行家江若旺走進了顧家的書房,此時由于江若旺的一再堅持,顧亦言只好勉為其難似的把那個“您”字抹去了,兩人年紀相差五歲,顧亦言私下裏就叫江若旺大哥,江若旺這個大哥不能白當,通過顧亦言,他可以往上攀上朱副省長這層關系,另外,顧亦言這趟去日本搜羅回了一堆玩意兒,其中一幅吳青霞的工筆畫,據他說,是他一位日本朋友硬要和他交換的,他對書畫興趣不如瓷器,更談不上研究,不如把這副畫兒當做他的一點心意,給今年将舉辦的W市文物博覽會用作噱頭,也算他給W市的文化活動略盡一點綿薄之力。博覽會既是公事,那就和受賄扯不上一絲一毫關系,但江若旺搞過教育,以前又是教師,在這方面可算得上七分謹慎,直到顧亦言在他耳邊将細節一一交待,他才放下疑慮。江若旺一早有所耳聞,在這W市,顧亦言是只攔路虎,不吃人,反倒割肉送人,凡是官員在此過路,莫不要接住他雙手奉上的一把油水才能走,水至清則無魚,商圈官道,無一例外,這就是大環境的悲哀,如果別人都渾,你清,這個官還怎麽做得下去?
同商人一樣,官員也是勉為其難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