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父親和愛人可以由同一個人來扮演嗎?

愛情像場革命,在它爆發之前,也許已經度過了經年累月的鋪墊,終于它像暴民一樣推翻了人之前對世界的所有認知,人為激情而狂喜,迫不及待要建立新的秩序。

顧斯人認為自己是有罪的,像個小偷一樣,他時常害怕,他怕顧亦言發現了他的心情,他寧願去死,可他還是擋不住自己的需要,就像吃喝拉撒一樣,愛已經成了他的本能。

是從十三歲那年開始吧,元旦過了幾天,他在半夜發起高燒,顧亦言把他送到醫院,一查,竟然癌指标很高,但找不到腫瘤。接着他寸步不離地照顧了顧斯人三個晝夜。在那三天裏,顧斯人看着他接了無數電話。那時,顧亦言的事業也麻煩不斷, 每天都有新的問題亟待他去解決,電話解決不了,他就把人叫到醫院開會。顧斯人躺在床上,不大的私人病房內,除了床以外的地方都成了顧亦言的臨時戰場,下餃子似的,一個接一個的經理魚貫而入,幾乎都是不帶喘氣地把各式各樣需要決策的難題抛給顧亦言,顧斯人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的父親,顧亦言,時而沉思,時而興奮,時而擲地有聲,時而怒火高漲,一個不鏽鋼垃圾桶被他踹翻了,顧斯人沒喝完的牛奶從包裝盒裏淌出來,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當時顧斯人覺得在父親站着的地方,似乎籠罩着無窮陰影,但他的身形并沒有因此委頓,反而更加高大,他的信心像是從來沒被困難擊退過,一種瘋狂而強大的欲念在他身上支配着他,使他絕處逢生,在令其他人都陷入絕望的陰霾中擒獲那縷唯一的曙光。

一件搞笑的事,顧斯人現在回憶起來都覺得妙。那天顧亦言正在對下屬訓話,一個年輕人,大概氣血太旺,上面嘴憋得太緊,氣就從下面走,噗的一聲,房間裏頓時陷入寂靜,顧斯人悄悄地閉起氣,只見威嚴日盛的父親瞪着那恨不得拿手捂住屁眼的小年輕,神情古怪,忽然,他嘴邊凝起一絲笑意,再接着,幹脆就哈哈大笑起來,其他人跟着或真或假地爆發出笑聲,護士聞風而至,眼前這麽大陣仗着實吓了她一跳,她怒叫道:“病房裏不讓待這麽多人!你們會影響到病人休息!”顧亦言笑着說:“抱歉,您見諒,我是單身父親,要養家糊口又得照顧兒子,不容易啊。”,護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老總都道歉了,一群男人也紛紛打蛇随棍上,一時間“對不起”“沒下回了!”不絕于耳,終于把個大姑娘搞得只能冷下臉頭一甩,幫各位帶上了門。“別害我被護士長罵啊!”她又鑽回來鄭重警告。“她要敢罵您半句您就讓她來找我。什麽東西,欺負小姑娘還牛逼了。”當時三十出頭的顧亦言,身上依然保留着早年當兵時熏染的流氓氣質,望着他那張能讓女人沒轍的臉,護士咬了咬嘴唇,啐了一口,這回真走了,其他人還沉浸在嬉皮笑臉的氣氛中,只見顧亦言的神色已經收斂下來,扣起手指,他冷不防地敲了兩下顧斯人床邊的櫃子,顧斯人見到自己剛吃完飯的空碗還放在上面,跟着震動,顧亦言突然看向他:“你睡你的覺!”他鑽進被子,感覺到顧亦言的大手隔着被子在他腦袋上拍了兩下。

深夜,人終于散了,病房裏安靜下來,護士也查完了房,累極了的顧亦言一頭倒在顧斯人床上,大個子壓着兒子的身體。“寶寶,你身上真香。”顧亦言嘟嚷着,把兒子抱懷裏睡了。

那不是顧斯人第一次被爸爸抱着睡覺,剛搬到爸爸家那陣子,他夜夜想爺爺,想奶奶,爸爸是他最怕的人,為什麽要突然把他扔給爸爸?爺爺奶奶去了加拿大,姑姑也在加拿大,聽說姑姑最近又生了小女兒,爺爺奶奶是不是以後就不要他了?是他不乖嗎?他想哭,又怕,只好憋着。一天,他正在床上再次望着天上月亮,想着加拿大現在是幾點,那邊的月亮怎麽樣,這時他房間的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男人站在門口。“哭什麽哭?”男人酒氣熏熏的,明顯是剛在外面花天酒地完,顧斯人趕緊把眼淚吞回肚子裏,小小的身體一個勁往牆角縮。“你膽子怎麽這麽小。”顧亦言皺起眉,好像眼前這孩子不是他的,他怎麽生出個這麽怯生生,和個女孩似的男孩,別是搞錯了吧。酒精上頭的他差點把兒子褲子扒下來看看他到底公的母的。顧斯人受到了驚吓,哭也忘了。“怕得連哭都不敢哭了?”覺得好笑,顧亦言看着被他摟在懷裏的兒子。顧斯人點點頭,嘴一扁,之前還是被爺爺奶奶嬌寵的寶貝,現在就像從天上摔到地上似的,他好疼啊。“不準哭!”顧亦言又吼他,又兇他。“……”顧斯人眼睛眨了兩下,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但一串清淚還是順着他的臉龐流下。“你聽不懂我說話?”顧亦言瞪着眼前這個眼淚如脫了線的珍珠似的孩子,這必須不是他的崽,改天,他想:他非得得找個專家鑒定鑒定不可,他不幫人白養孩子。“爸爸……”顧斯人突然小小地動了動嘴,說:“你不要這麽兇,好嘛?”他哀求的語氣,苦情之極,終于讓顧亦言笑了。“我兇你你不會兇回來?”掀起嘴角,顧亦言要幫兒子找回點男人的血性。“兇回來?”顧斯人傻了。“爸爸,我們睡吧,我不哭了。”他再度擦幹眼睛,然後轉過身,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太不堅強了。“真不哭了?”像逗個小動物,顧亦言從身後抱住兒子,粗糙的手指往他臉上一揩:“還騙爸爸?”他突然溫柔起來,小孩鹹澀的眼淚沾在他的手指上,浸濕他幹燥的皮膚,他心裏竟然了一種陌生的情感,是他從前從未體會過的。

那晚在病房,顧亦言粗重的呼吸一下下地打在顧斯人的耳邊,顧斯人被父親抱得緊緊的,兩條手臂鐵條似的桎梏着他,他覺得難受極了,動也不敢動,偶爾小腿挪騰一下,立刻被父親堅實的大腿給制止住了,他感覺有種沉重的力量壓在自己身上,是父親的重量,還有別的什麽東西,使他一直無法入眠,他整個人火燒火燎,腦子裏懵懵的,理不出一星半點頭緒。

第二天,顧斯人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燒又回來了,醫生說是他晚上發汗太多,反而感冒。顧亦言說:“我感覺他身上挺涼。”醫生一摸顧亦言,笑道:“顧總,您自己也發燒了。當然摸兒子身上涼。”

和顧亦言在一起,顧斯人總覺得自己是他的麻煩,是累贅,這種心情随着時間,竟然漸漸轉化為了愛意,此中曲折,是連顧斯人本人也鬧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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