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夏天的到來總伴随着大面積降水,連續一夜的滂沱大雨後,W市再次成了水城,地鐵線路被暴雨逼停,交通工具晃晃悠悠地開向大海,照片和視頻被發上微博後,各地網友紛紛表示要去W市看海。
學校停課了,顧斯人在家一呆就是三天,每個早晨醒來窗外都是濕噠噠的,也不知道雨是一直下呢,還是曾經停過,“W市暴雨,仿佛世界末日”,新聞稿不斷地出,标題一次比一次聳動。
顧斯人正在備課,窗外淅淅瀝瀝的聲音攪得他無法安靜,但他又不想關上窗戶,雨水在喧鬧的同時也帶來一絲清涼,沖淡了初夏的郁熱。
電話響了,是他一個同事,風風火火地問他在哪,說班裏一個學生昨晚上出去玩,今天也沒回家,電話又是關機的,他家人急死了。因為還沒到24小時也報不了警,沒辦法了只能先四處聯絡親人朋友幫忙找孩子,同事是孩子的班主任,剛已經打了電話給顧斯人他爸,可顧亦言電話不通,現在怎麽辦,還請大老板費心了。顧斯人挂了電話,走到對面房間門口,先是敲了敲門,見沒動靜,他轉動門把手往裏走。
顧亦言躺在床上,四仰八叉得沒個正形,昨晚他陪個領導打牌,具體幾點回來的顧斯人也不清楚,好多天了,顧斯人幾乎沒能像現在這樣好好看他,他心理素質還是不行,不能像他爸那樣把什麽事都不當事。顧斯人蹲下身,只見顧亦言原本偏古銅色的皮膚到了夏天反而有些泛白,濃眉皺着,時不時伸手撓兩下精赤的後背,一個蚊子包被他抓得更紅,顧斯人心裏一動,摁住父親的手腕,他湊到近前,輕輕對着那蚊子包吹氣。
氣息若有似無地拂在顧亦言的背上,止癢效果一般,倒挺能搔弄,顧亦言被兒子松松扯住的手腕忽地往後伸,結果摸到手的是一張嫩臉,顧斯人立時站起身,推了推父親的肩膀:“爸爸,起來了,學校有事找你。”
顧亦言一咕嚕翻起身,眼睛頗為渾濁地瞪着地板,顧斯人倒了杯熱水端到尚未醒過神的父親面前,他就着兒子的手仰頭喝了,汗水沿着粗壯的頸項滲出來。
“什麽事。”顧亦言恢複清醒說,顧斯人把事情講完,他哼了一聲。
顧亦言行動很快,當即把孩子的照片轉發給一個開出租車公司的朋友,全城四分之一的哥的姐邊載客邊盯着路面,當天下午孩子就有了下落,十五歲的男孩是和同班女同學到小旅館開房去了,女孩家裏大人在外地工作,家裏平常就保姆看着。
事情鬧得很大,派出所裏,有路人把兩家大人推搡加謾罵的視頻發上了網,一環扣一環,一時間顧亦言的個人作風取而代之一躍成為了最新的熱門話題。金錢,美女,官二代的身份,和女明星的緋聞……
顧亦言放下手機,副省長朱遠和他是多年朋友了,朱遠是農民子弟,兩人相差十幾歲。照理說,論出身 、論年齡,他們南轅北轍,本來走不到一塊去,但早在朱遠還于某貧困縣當縣長的時候顧亦言就看出來,此人在政治方面大有天賦,果然,後來朱遠官運亨通,連帶着顧亦言一起飛黃騰達,顧亦言在這位老大哥面前可謂無話不談,朱遠曾經當着他面,點着他鼻子笑罵他玩女人的本事當屬一流,但在做生意上,撐死了是個處級幹部。
今天這通電話是當年這句玩笑的老調重彈,只不過氣氛就和玩笑相差甚遠了。朱遠先是好言相勸,讓顧亦言收收心,多少錢拿去做慈善都彌補不了他在個人形象方面的嚴重虧損,到後來,副省長的威嚴出來了,有意無意地把話越說越重:這是在中國,什麽東西比名譽更重要?你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多大歲數的人了還跟個小子似的渾鬧?我在領導面前給你的公司說好話!你呢?你是給你自己拖後腿,讓我替你做無用功?
顧亦言被教訓得青筋爆起,牙關緊咬,忍到最後,他差點沒把徐康晴送給他作生日禮物的手機給砸了。他媽的,顧亦言在心裏暗罵,他本是見風使舵的性格,但一個生意人要是擇定了自己的靠山那就必須堅定不移,否則權力的大山随時會把你壓垮,而當官的則正相反,通常左擁右抱。多少人觊觎他和朱遠的“親密”,他絕對不能讓朱遠對自己産生一絲不滿。
警惕心一起,顧亦言這個被無數人羨慕嫉妒恨的成功男人便也暫時放下了對世上這份“不公平”的介懷,沉心思索起來,是否除了這件事以外他還有別的方面沒做到位,他打了幾個電話,斷斷續續抽了幾根雪茄。
古巴有一句著名諺語:“ 30歲時,抽環徑30的雪茄;50歲時,抽環徑50的雪茄 ”。而男人四十,正處于這中間的過度階段。顧亦言往皮椅上一靠,輕輕地吐出一縷煙霧,雪茄有種特殊的魅力,能使氛圍變得莊重,這般紳士的精神有助于趨平他天生中的血性和野性。
目光随着袅袅的煙霧緩緩上升、盤旋、流連,顧亦言不禁感慨:人,你永遠無法違背自己的個性!盡管他已被歲月磨練得足夠成熟,但要他低調?那就像是拿床沉重的棉被裹着他,讓他在這大夏天裏不能伸展拳腳,悶!
“爸爸,”顧斯人走進父親的卧室,只見顧亦言坐在窗戶邊,兩條長腿不羁地交疊在桌上,雪茄淡淡的咖啡味滲入顧斯人的鼻息,既甜苦又醇厚,他恍了一下神,視線離不開正在吞雲吐霧的顧亦言。
“過來,幫我揉揉肩膀。”
顧亦言說着,閉目把頭靠在了椅子上,父子倆好久沒好好說話了,小兔崽子是他帶到這世上來的,即使他犯了什麽錯,難道還要向他兒子低頭認罪?
椅子随着他身體的重量發出吱嘎一聲,沒一會,顧斯人的腳步聲漸漸向他靠近,接着,一雙又溫柔又忠誠的雙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恰到好處地為他放松緊繃的肌肉。
“真舒服。”顧亦言嘆口氣,真心實意地誇獎了兒子兩句,顧斯人輕聲笑着,聽不出是敷衍還是歡喜,顧亦言忍不住用大手握住了兒子那幾根比自己光滑柔嫩許多的手指,在手心裏寵愛地捏了捏。
那雙手是什麽反應呢?由不得顧亦言不在意。
那五根既敏感又羞怯的手指在他手心裏微微掙紮着,仿佛是要激起他更深層的攻擊,任何一個有血性的男人都受不了被這樣挑逗,他本能地不允許人從自己的控制中逃脫,帶了點命令,又狡猾地:“我叫你停了?接着揉。”
顧斯人為難着:“你握住我的手了,我怎麽揉?”
“你上次不是用嘴對着我吹氣?”顧亦言正經八百地觑了兒子一眼,只見兒子的臉孔上浮泛出淡淡紅暈,為他像瓷一樣柔白的肌膚增添一抹令人怦然心動的光彩。
“那是撓癢啊,不是按摩……”顧斯人低下頭輕聲說,表情委實可愛,看得顧亦言一怔,顧斯人趁機從他爸爸攥緊的手裏逃開,留下幾滴冷濕濕的汗在顧亦言手心裏。
顧斯人關掉空調,轉身推開窗戶,以此躲避父親灼人的目光,順便好散散屋裏的煙味。
風吹遍顧亦言的全身,自然的清新也使他心懷為之一暢,父子倆并肩站在了窗口,共同沐浴着夏季裏難得的涼爽,樓下,院子裏的石榴樹正值花期,榴色似火,在夏光的暴曬下,黃綠光滑的新葉越發顯得鮮嫩,反襯得鐘颚型的小花兒嬌媚可人,垂垂脈脈,含苞待放。
“爸,你還記得石榴花的花語是什麽嗎?”
顧斯人主動問父親,好多天了,如果不是那天學校有事,顧斯人根本不會厚着臉皮先行來和他爸爸說話。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顧斯人嘲諷地想,這句詩拿來形容亂倫不也很貼切嗎?顧亦言的态度不明朗,他自己又是個走在鋼絲上的人,即便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仍然是誰也動不了誰一下。
他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等待蟄伏了。
“是什麽。”顧亦言不答反問。
顧斯人:“你不記得了啊……”
小時候,顧亦言拉着他的小手種這棵石榴樹,後來把他馱在背上摘果實,現在這片樹木出落得亭亭如蓋了,兩人都很有成就感,彼時顧亦言曾打趣地告訴兒子,石榴花的花語是“無私、付出”,是花裏的傻子,顧斯人一直沒有忘記。
有人說,父母對孩子的愛是無私的,那麽反過來呢?
人又是否能真的做到無私?要無私地愛一個人,是否違背人的本性?
也許世界上本不存在什麽道理,總有一個兩個為世所不容的怪人,而一切存在乃自天成,倒行逆施到了盡頭也許也能換得個好輪回,也許吧。
“是什麽?”顧亦言繼續問,忽然東南角的天空攢起烏雲,善變的雨說來就來,打在了父子倆的跟前,沾濕腳下一塊木板地。
“我也忘了。”顧斯人神色落寞地關上了窗戶,顧亦言邊抽着煙邊看他,過會,問兒子晚上想吃什麽,他給他做。
今天爺爺奶奶和傭人都不在家,只有這父子倆在屋裏頭,顧斯人問:“為什麽突然對我這麽好?”
顧亦言給他做飯,這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
“平時沒空。”
顧亦言務實地回答,他才四十三,不醉裏挑燈看劍……沙場秋點兵,難道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我以後要是生了小孩你會給我照顧嗎?”顧斯人追着父親身後跑,父親給他發糖,他也找回點做孩子時要糖吃的稚氣,其實他們不發生什麽也沒什麽,他自我安慰地想:他永遠是我爸爸,我也永遠是他兒子,父子的關系是不會變的。
“你先生了再說。”顧亦言虎着臉道,經不住他這句話,顧斯人下樓的腳步一頓,笑着問:“爸爸,我是不是要有弟弟了?爺爺奶奶知道不?”
“聽誰說的。”顧亦言不置可否:“過來幫我打下手,你奶奶把東西都放哪兒去了?寶寶!快下來。”
這是個初夏的傍晚,天上飄着些微的雨絲,泠泠地下着,剪不斷,理還亂。比暴雨天溫柔不少的氣候,顧斯人手裏的碗盤在水流沖擊下發出輕快的響聲,他想,顧亦言一定知道他愛他,而他比自己原本以為的境地已經前進了一大步,他不再有什麽奢望了,他的愛得到某種程度的姑息,這是他離開的前提嗎,還是結果。他發現自己竟然能異常平靜地面對這件事:他失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