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別以為就這麽算了
剛入水的一瞬間,卡爾覺得自己就快死了。
海水從四面八方湧過來,如同無形的沉重的鐵鏈鎖住了他的四肢——肺葉仿佛置于火上,那是與海水截然不同的滾燙,以至于他将從每一個肺泡裏噴出焦黑的鮮血。
卡爾覺得自己或許終于有一點兒理解萊斯特那些神經質一樣的恐懼了——他那些永無盡頭的噩夢,就像這深黑的海底,光點在遙遠的視野盡頭,而四周,寂靜至死。
往上游!用力!霍克利你他媽別磨蹭!
他聽見一些奇怪的聲音在腦子裏鳴響,一遍一遍、不屈不撓,就好像他不這麽做就願意一直說到他死,卡爾有些無奈地擺動四肢,以一個絕不好看的姿勢浮上水面,像只蠢鯨魚一樣從嘴裏吐出不少水,腥鹹的空氣終于驅散了他思維裏那些陰郁、絕望的負面情緒。
“上帝,我差點就這麽死了……”卡爾浮在水裏,努力穩住因為激烈的水流而不斷晃動的身體,驚詫莫名地喃喃低語,後背上冷汗淋漓,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後怕來。
“噗——”阿什在他身邊冒出頭來,年輕人茫然地四顧了一下,“感謝上帝,我還活着——傑克和埃爾文呢?嘿,傑克!埃爾文!聽到了回答我一聲!”
周圍都是哭喊聲和慘叫聲,沒有一個人回答他們。
“你在這兒待着——”
卡爾皺了皺眉,然後深吸了一口氣重新鑽進了海底。
不遠處有兩個身影正在糾纏着下沉——是埃爾文和傑克,後者被人扯着脖子,看上去簡直痛苦極了。
真是蠢到沒邊了!
卡爾在心中嗤笑一聲,如同一條靈活的海魚般游向他們,然後拽着傑克的手臂示意他同自己一起向上使勁兒,大男孩兒翻着白眼拼命點頭——他沒辦法,埃爾文是把他當成了一根桅杆怎麽着,他看起來下一秒就能窒息了。
“哦,天吶!”兩個人拽一個人總是容易一些,卡爾費了些功夫終于把人帶到了水面,傑克立刻張開嘴吐掉水狠命地倒吸氣——同時一把推開了看上去還不願意放手、抖得活像只鹌鹑的埃爾文,“滾開,你他媽簡直弄得我不能呼吸了!”
“我們得找點漂浮物,這海水冷得不行,我們撐不了多久。”
卡爾凍得臉色發青,傑克看上去也不太好過,他很快點了點頭,然後蹚水朝人少一點兒的地方游去。
只用了一小會兒時間,他們就找到了一整塊門板和一些破碎的桌椅,傑克的臉孔在黑暗中蒼白得有若滑膩的石雕,牙齒碰撞着輕聲說:“你怎麽想,霍克利?”
卡爾漠然地看了一眼身後跟着的兩人,老實說他已經沒什麽心思去管他們了——從沒人規定一個霍克利能當個聖母瑪利亞什麽的,事實上他今天發的善心夠多了,不管是為了誰,至少在這會兒,沒誰能阻攔他活命。
“上去。”他冷冰冰地吐出兩個單詞。
傑克壓抑着笑了一下:“我也是這麽想的。”
兩個人十分艱難地爬上門板——它看起來有點不穩,但大概還撐得住,阿什愣愣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然後迅速地理解了自己的處境,他有些難過,但也不是非常難過——潛意識裏他大概早就預料到了這種結果,以至于這種傷心很快就被求生的本能所掩蓋了。
他一面小聲鼓勵着埃爾文一面朝更遠的海域游去,大概是上帝垂憐他那些可笑而罕見的善心,遣下了一艘又破又簡陋的諾亞方舟——一個看上去還挺大的碗櫥,他扶着埃爾文小心坐穩,然後整個人都仿佛脫力一般躺在一側。
有人試圖上來分一杯羹,阿什卻懶洋洋地連一根手指都不願意動彈了,埃爾文立刻變身成一只被激怒的火烈鳥毫不猶豫地把人打了下去——他甚至有些自得地朝阿什笑了笑。
男孩兒閉上了眼,任憑冰雪覆蓋自己的眼眉和靈魂。
一切,一切都只是為了活命而已,上帝寬恕他們。
……
卡爾警惕地盯着滿臉躍躍欲試地傑克,牢牢裹着自己的大衣開口道:“別想靠過來,道森!我絕不可能像那些白癡一樣同你抱在一塊兒取暖——永遠也不可能——死都不!”
傑克的表情簡直要結成冰碎到海裏,他哆哆嗦嗦地瞪了他一眼:“你他媽都在想些什麽見鬼的東西?惡——我他媽就是想看看傑西卡給了你什麽?她那麽鄭重其事的,沒準兒是能救命的東西!”
卡爾眨了眨眼睛——上帝知道零度以下的海水有多麽可怕,他感覺自己的睫毛都要因為這個小動作而整個兒掉下來,他摸進口袋,取出了一個相較他體溫更顯冰冷的東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鐵質的哨子。
……
“先生,我沒想到您還會劃船。”哈羅德有些崇敬地看着萊斯特,他手裏同樣操持着一艘救生船——兩個人身後還跟着幾艘,只留下幾個會劃船的男性,徹徹底底的空船,萊斯特的船上倒顯得有些特別,露絲·布克特在船艙一角窩着,看上去如非必要一句話都不準備和他們說。
“業餘愛好。”
萊斯特換了一下手,傑西卡從水壺裏倒出一點朗姆酒:“我來替你。”
“沒比你更能幹的了,好姑娘。”萊斯特簡單地抱了抱她,然後裹着毯子蹲在船頭拿手電筒照明,他喝了一口酒,眼睛俏皮地眯起,“高級貨,一等艙來的?”
“瑞恩那小子搞到的——花了我一些功夫,但願他還能活着,我遲早得把錢要回來。”傑西卡大聲笑着,哈羅德看她的眼神簡直像觐見英國國王。
“夫人,我沒想到您還會劃船!”
傑西卡瞥了這生澀的年輕人一眼,滿臉好笑:“所以呢?羅威先生,您誇人就這麽一句?還不分男女?”
哈羅德漲紅了臉,抿着嘴唇不敢說話了。
傑西卡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答話——又或許是這樣難得寂靜的夜晚使她産生了一些傾訴的欲望:“我是個意大利人,先生,生在威尼斯。那真是個非常美麗的地方——非常非常美,我父親是個船工,我們攢了很久的錢,終于買了一艘小小的貢多拉,它很漂亮,您真是想不到我們全家有多麽喜歡它。我每天都坐着阿戈斯蒂諾——我的小妹妹給它取得名字——沒有比它更可愛的了是不是,上帝,我至今仍然記得那些地方,我們穿過嘆息橋,在聖馬可廣場上賣花或是跳舞——最後在黃金宮看落日照耀世間……我非常非常懷念那些。”
“聽上去是個十分美好的故事。”萊斯特輕聲說道。
整個兒蓋在毯子裏的露絲眼睛裏冒出向往的神色,不着痕跡地朝他們靠近了一點兒。
他眼神柔和地看着姜黃頭發的姑娘,仿佛透過了她看到了一個紮着麻花辮穿着棉布裙的小女孩兒在古老的方磚地面上蹦蹦跳跳,白鴿停駐在她的腳邊,沙利葉為她獻上百合、月桂和勿忘草編織的花環,那是遺漏在時光裏最最珍貴不凡的寶物。
傑西卡提着裙擺行了個禮,臉上滿是快活的笑容:“是的,那當然是。但我現在也沒什麽不好——我是說——”
“嘟——”
尖銳的哨聲冷不丁打斷了她,但傑西卡沒有任何不滿,反而立刻挺直了腰,直到那哨聲又一次響起,她才欣喜若狂地說道:“是霍克利先生!是他,我給了他哨子,萊斯特,他還活着!”
“去救他們!傑克一定也在那兒!”露絲一下子站起來,有些激動地叫道。
傑西卡不耐發地撥了撥頭發:“閉嘴,婊子,輪不到你指揮我!”
萊斯特握緊了手裏的銀質酒壺,緊抿的嘴唇拉出一條嚴苛的弧線:“朝那兒劃——羅威先生,希望您別介意我的私心。”
五副先生抹了把冷汗:“是的,當然——我的意思是救生船足夠大,只要是活人,我們都得救。”
……
“我、我覺得、我就快、凍死了。”傑克抖個不停,頭發和眉毛上結了一層又一層的冰花,睫毛也站着冰粒,他感覺到濃濃的疲倦從身體深處湧上來——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了。
卡爾仍然拼命地吹着哨子,但從喉嚨裏擠出來的氣息越來越短、越來越輕,他還得保證傑克不會随時睡過去——這在他全身都被凍得懶洋洋的時候可有些難了:“別他媽睡——道森——萊斯特就、就快來了。”
“你、你總是、相信他。”傑克嗤嗤地笑着,聲音低得都有些聽不清了。
“但我恐怕他是對的,除了我,還能有誰來!”
一股巨大的力氣從他的後頸傳來,兩個身材壯實的男性伸出手把他們弄到了船上,然後是阿什和埃爾文,每個人都被分到了一條毯子和一小瓶朗姆酒,幾個人發出感激涕零的哭聲,喝了酒便一頭栽倒在船艙裏。
萊斯特坐在船頭,他的毯子給了別人,金發在風裏飄飛,背影看上去單薄而脆弱——盡管他穿着厚厚的大衣和救生衣——但卡爾就能看到這個。
“嘿,萊斯特。”卡爾挪到他身邊,把毯子分他一半,小聲而忐忑地叫着。
萊斯特掀了掀眼皮,偎進他懷裏:“別以為就這麽算了,霍克利先生,咱們有一麻袋的賬要算。”
卡爾用冰冷的嘴唇親了親年輕人的額頭,哼哼着輕笑:“一輩子好不好,你知道的,我就希望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