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晚我可見識到了。”雲岫妩媚地一笑,笑得不像我所認識的她,“我演不演風月戲文,肉麻不肉麻與你什麽相幹?雲無出岫心,鶴有還巢夢,還嵌着兩個人名字,你不肉麻,寫這些勞什子做什麽?張大記者,我現在告訴你,從頭到尾,我都是在耍着你玩呢,不過你也占了便宜,就不要再跑到我這兒來賣乖了。”

我再也聽不下去,喝道:“阿岫!”

她朝我笑笑,“盈姐,這種人,你不跟他徹底說清楚,他還真當自己有幾斤幾兩重呢!”

再沒骨氣的男人受不了這樣的羞辱,何況張一鶴,我眼見他額上青筋迸現,肩膀不停地發抖,咬牙道:“你為了報複,就可以,就可以——”喉頭幹澀,竟不能畢其詞,然後仰天長笑,轉身大步而去,臉上卻早已淚痕狼藉。

他一走出門,阿岫便如斷了線的風筝的似的,頹然坐在地上,我嘆了口氣,上前抱住阿岫,低聲問:“你是怕連累他麽?”阿岫緩緩搖頭,聲聲呢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大概在幫會裏出了什麽事,這一個月來唐元龍沒來找麻煩。我卻常在附近看見另一個徘徊的身影,相信阿岫也看到了,只是狠着心腸,打碎牙齒往肚裏咽。我下樓,張一鶴告訴我他要離開這裏,延安或重慶,總之是抗日的地方,昂揚鬥志掩不住落拓頹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怨恨着阿岫,但我知道他忘不了她,來這裏,不過是想見她最後一面。

阿岫站在窗簾後默默望着他離開,茫茫然問我,“他會死嗎?我要害死他了?我怎麽會那麽任性?”

“阿岫,清醒一下。”我大聲喊,“既使他不認識你,也會走的,他本來就是這種人。”

張一鶴走了,事情卻沒有結束。不久我就發現阿岫經常的惡心嘔吐,顫聲問:“阿岫,是真的麽?“

她臉色白得透明,聲如薄磬,“可能是真的。”

事情已經不能再糟了,我反了沒有初時那麽慌亂無措,唐元龍閑下來,又開始糾纏阿岫,我們逃得了麽?八一三之後,上海已成了一座孤島,我們兩個女人,又無謀生之技,能逃到什麽地方去?這個孩子,雖然我不曾盼望他來,但是他真的來了,我就要愛阿岫一樣愛着他。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在腦海中浮現出來,愈來愈清晰,我的胸腔裏仿佛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着。

我深夜去輝煌找梁樵,為怕旁人發覺,特意改扮了男裝,禮帽壓低,只露出半邊臉,他審視我,大概是覺得我很面熟,卻又一時叫不出名字,我見房裏再無旁人,就摘下帽子,露出一頭長發。

“真是稀客,請坐吧。”他微微詫異,伸手肅客。

“不必。”我開門見山,“不知道梁先生有沒興趣談一筆買賣。”

“哦,什麽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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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字一句,“唐元龍的命。”

他巨震,望向我,目如冷電,“你知不知道,憑你這句話,我就可以立即斃了你。”

“我只知道,梁先生不會輕易殺一個對你有用的人。”我微笑,将身俯向他,緩緩道:“所謂權高震主,就算你不動手,到時他也未必會放過你。”我敢這麽說,一半是因為做了周密調查,知道唐元龍對他已有猜忌之心,一半是孤注一擲,賭他的野心和我的運氣。

他眼中精光四射,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嘴角微撇,“女人的義氣,我怎麽能相信?”

“事實會讓你相信。”

“你想過沒有,事敗你固然沒命,就算事成你也活不了。”

“今晚我敢來這裏,就已經決定一命換一命。”

他默然不語。我冷笑,“優柔寡斷,如何能成大事?算我瞎了眼睛!”

他笑了,“沖動莽撞,一樣成不了大事!”

這一笑便是默契,做了詳細計劃後,梁樵唯恐夜長夢多,時間地點很快敲定,為唐元龍約了阿岫,姓唐的做夢也猜不到我要取他的性命。晚上出來時,特意在阿岫的牛奶中放了片安眠藥,等她睡下,我換上一件淺綠色絲絨旗袍,淡淡化了妝,把頭發從新整理了一下,換成阿岫平素常梳的發式,早半個時辰來到那間屋子等候,這酒店也是他們的地盤,我須得加十二分小心才行,說不緊張是假的,一張手,滿滿的盡是冷汗。

門聲響處,我身子一僵,便要抽槍,卻原來是侍者送酒,長籲一口氣,上前喝了兩杯,果然心頭寧定了幾分,終于聽見唐元龍的說話聲,他笑吟吟道:“寶貝兒,可等急了吧!”

我倏地站起,正面瞄準,還沒來得及扣動板機,他已将我踢翻在地,他的反映和手腳都極快,夾手奪過手槍,抵住了我的太陽穴,嘿嘿冷笑,“小姑娘,這不是你玩得起的游戲!”

砰地一聲,心膽俱裂。不,我将手放在胸口,它還在怦怦地跳動,我還活着。唐元龍的一雙眼凸出來,至死不暝,他怎麽也想不到我是準備了兩把槍的,被奪過去的那一把沒有裝子彈,在他扣而不響愣神的一霎那,我開槍,緊貼着他的小腑,連開三槍。無所謂槍法準頭,槍當刀使,這一招當然是梁樵教的。

鮮血從他身上汩汩流出,豔豔的,像我今晚剛抹的胭脂。

人們已經聞聲沖進來,劉慶東與梁樵幾乎是同時,身後跟着他們一大幫手下。我坐在地上,眼光漠然的掃過他們。劉慶東嘶聲喚:“三爺,三爺!”然後向我沖過來,罵道:“我宰了你個臭□□!”

梁樵一旁不冷不熱地說:“就是要殺人滅口麽,也不必這麽性急吧!”

“姓梁的,你他媽的放什麽狗屁。”

“我只是納悶,什麽大事也顧不上,只巴巴竄掇三爺找女人,原來用心在此。”梁樵長嘆口氣,“其實你又何必這麽着急,這位子早晚是你的。”

“你他媽的夠狠!”劉慶東跳起來,眼中兇光畢露,揪住我一勁搖晃:“是不是他找你陷害我,你快說,是不是?”我的臂骨格格作響,一陣急痛,便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身在巡捕房裏。想來是梁樵已經打點好了,那個探長盡問些不痛不癢的問題。至于梁樵和劉慶東什麽結果,那跟我全不相幹,反正我要做的差不多做完了,他們忙着窩裏反,也沒必要去找戲班和阿岫的麻煩。

晚飯糙得實在難得下咽,我沒吃,看牢的婆子走過來,絮絮叨叨罵了幾句。我躺在那兒,一閉眼,就想起唐元龍的渾身是血的樣子,沒有恐懼,只是惡心。第一次殺人,我覺得自己冷靜的可怕,或許是因為那個人太該死了吧!

大半個月,梁樵才露面,外面該已經塵埃落定,交椅穩坐了。他打量我,“好像瘦了。”

“你還來幹什麽,不放心我的嘴巴?”

“如果我說,是不放心你的人呢?”他深深望了我一眼,慨然道:“莫盈,我們認識的時間不對。”

這或許是個迅息,他們都有通天的手段,拿個女死囚替換,那麽我不無生機。可是以後的日子要怎麽過呢,我要隐姓瞞名,再也不能回到舞臺(當然沒有這件事,我的嗓子也已經完了),不能見阿岫,要依附着梁樵活着,每天擔心他什麽時候反面無情殺我滅口。除了茍且偷生,我想不出更适當的詞來形容。

我淡淡地,“你會後悔的。”

“也許!”他長長嘆了口氣,“可你竟不肯試一試!”我默然。

他問我最後還什麽要求?我告訴她我想見阿岫,這件事肯定已經鬧得沸沸揚揚,阿岫不知急成什麽樣子。梁樵答應了,第二天的下午就見到了阿岫,這些日子,我無時無刻不在想我該以什麽态度來面對阿岫,才能使她不至于更傷心,可是當見了面,四目膠在一起,心裏立時亂成麻團,

她的肚子已經隐隐凸現出來,眼睛有些腫,樣子竟比獄中的我還憔悴邋遢,用手捂着嘴,極力想抑住哭聲,偏又仰不住,哭得氣咽喉堵。

我硬着心腸裝沒看見,問,“取了名字嗎?”

“還沒。”

我想了想說:“如果男孩,就叫雲斌,文武雙全;如果是女孩,就叫雲慧,聰明伶俐,好不好?”

“好!”她使勁兒地點頭,淚光盈盈,“不如讓他姓莫吧。”

“姓莫?”我笑,“莫斌,不要文武雙全,莫慧,不要聰明伶俐,這怎麽成?

她也笑,然後嘴角慢慢咧歪,哇地一聲哭出來,我緩緩上前,攬住她的肩頭,她抱着我不停地哭喊,“為什麽不讓我去?為什麽要這麽做?你們一個個都說愛我,為什麽一個個最後都撇下我?”

我捧着她的臉,望盡她的雙眸,“別忘了你發過誓的,決對不會再尋短見,你還有雲斌,或是雲慧,阿岫,答應我,好好扶養他長大。”

終于開庭,我被處以絞刑,阿岫當場便暈了過去。

他們領我進那間小屋,一個綁好的套子垂在半空中,那端通向另一個世界,或許刀山火海,層層煉獄,或許鳥語花香,落英缤紛。生與死的瞬間,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溫馨的,瑣碎的,孤寂的,憤恨的,種種皆化塵埃,我踏上一步,今朝該是大解脫了。

頰邊有一滴淚滾落,不知是阿岫的還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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