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作者有話要說:

莫斌

我常想在那個時代生活過的每個人,本身都可能成為一部微縮的編年史。而當時的我,一個七歲的孩子,盡管許多永載史冊的大事在身邊發生,我都不會去注意它。我的快樂只是一邊吃着糖葫蘆,一邊掀着簾子看熱熱鬧鬧的戲。

我頂喜歡看武戲,比如《穆桂英挂帥》、《樊江關》,臺上的母親那一雙眼總像泉水般清亮,頭上兩管野雞毛輕輕顫着,一杆槍舞在手中,輕得不見分量似的,好神氣,好漂亮。可是身旁的鳳姨卻小聲跟趙媽說:“以前她怎麽會演這種戲,藍如玉來了以後,阿岫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我回頭撇嘴:“那些哭哭啼啼的戲有什麽好看。”

鳳姨在我腮上捏了一把,笑說:“你這孩子,就知道向着你媽。”

趙媽哎喲一聲,“我的小祖宗,又弄成了花貓臉,快擦擦。”她給我擦臉,我就扭股糖似地在她身上粘蹭着,鳳姨一旁笑着羞我,“這麽大了,也不害臊。”

我朝她扮個鬼臉。

趙媽是我的奶媽,對于我來說,她是比母親還親的人,過年放鞭炮的時候,我害怕,雙手捂着耳朵往她懷裏鑽,她摟着我的身子輕搖,笑呵呵地說:“男孩子怎麽能這麽膽小?”她不曾想到,幾年後的我可以大膽到把燃着的鞭炮往別人身上扔。

母親不喜歡抱我,她的眉頭常常糾結在一起,我幾次想伸手把它撫平,可仿佛永遠找不到這樣的機會。她臉上的神情總是冷冷淡淡什麽事也不關心的樣子,以至于她的包銀一降再降,無論身邊的人怎麽勸,她也不去争,不去吵,總說是夠用。

她很少笑,也很少發怒,不是絕對,記得有那麽一次——

一年中總有兩次,母親會領我去上一個人的墳,她告訴我埋在地下那個女子也是我的媽媽,讓我給她磕頭,我不明白我為什麽會有兩個媽媽,卻沒有一個爸爸,但因為問過太多次得不到答案,後來也就不再問了。

母親跪在那兒喃喃道:“你看見了嗎?小斌已經長這麽高了,我會請先生教他讀書,你放心吧,我過得很好,你在那邊寂寞麽?”她輕輕地訴說,輕輕地啜泣,反複的自言自語,聲音微帶憂傷,淚水在眼眶裏晃啊晃的,似乎也不比唱苦戲的時流得更多,可那種感覺卻像細針刺指似的一點一點的痛。

有人走過來,他個子很高,我要費力仰着頭頸,才能看清他的相貌,他捧着一束白菊花,身後有人提着盛供品的籃子。他拿起一只蘋果塞在我手裏,對上他的目光,禁不住打了個寒噤,莫名的生出幾分懼意,我拉了拉母親的袖子,叫一聲:“媽!”

母親揮手将蘋果打在地上,那人不動聲色,徑自将菊花放好。母親冷冷道:“又做噩夢了麽?像你這種人也會良心不安?”

他緩緩道:“我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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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一震,片刻,嘿然笑道:“你喜歡她就送她上絞刑,你要是愛她還不把她淩遲了?如果不是我知道了事情原委,只怕還真被你騙過了。”

“你知道些什麽?”

母親冷冷道:“莫盈雖然死了,事情并不會随着她一起長埋地下。這幾年,我已經查得很清楚,一石二鳥,梁先生,你這招夠狠夠毒,是我們命不好,恰巧做了你殺人的工具。”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你以為還是七年前,你以為我怕你事情抖出去,你以為還有人替唐元龍這個死人報仇?雲小姐,不,陶太太,你太天真了。其實你恨我,不過是想減輕你自己的愧疚,她為誰心甘情願地去送死,咱們心裏再清楚不過。我明明白白告訴你,當時可以把她救出來,可我沒有那麽做。因為與其把一個行屍走肉留在身邊,倒不如成全了她舍生取義的心願。”

母親的身子開始劇烈的顫抖,臉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撿起菊花和供果瘋子一般地向那人身上砸去,嘶聲喊:“滾,你給我滾。” 那人手下要過來攔阻打罵,卻被那人揮手攔住。

那人走到我跟前,彎下身子問:“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

我猶豫了一下,決定告訴他:“我叫莫斌。”

“姓莫?”他聲音微帶詫異,然後大聲笑道:“姓得好,姓得好!”站起身大步揚長而去,人已行遠,笑聲卻留在風中鼓蕩着。母親忽然抱住我,在這曠野的風中放聲大哭起來。

也許是因為我從未見過母親這般失态,所以将那個人的相貌記得很清楚,甚至曾一度猜想,他會不會就是我的父親,還有他叫母親做陶太太,那是什麽意思?我小小的腦子裝不了這麽多的問題,問鳳姨,趙媽,她們的臉色就立即黯下來,同樣的口氣說,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趙媽貼着我的臉說,你媽媽的命很苦,你長大以後要孝順她,知道嗎?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母親的命為什麽很苦,她也沒有爸爸嗎?從那天開始,我一心一意地等待着長大。

我不知道長大就意味着失去,三年後,趙媽回鄉下去了,無論我怎麽哭鬧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戲班裏也反常地慌亂,人人都惶惶然不知明日的樣子,有一天鳳姨對母親說,“老徐跑了,早就料到,他自己做的那些事自己還不清楚,共産黨來了,能放過他?”

母親只輕輕“嗯”了一聲,其實徐可夫在前一天晚上來過我們家。天已經大黑了,母親本來不打算給他開門,他死勁敲門說有急事。我頂讨厭他,他對每個人都笑嘻嘻的,唯獨對我不好,還克扣大夥的包銀,開門後我狠狠瞪他一眼,自顧自跑回裏屋睡覺。

還未能母親開口問,他就掏出一張火車票來,“這是給你的,你也知道現在的票有多難弄,阿岫,你的運氣真是不錯。”

母親哼了一聲,“是老陶吧,他還是容不下小斌。”

徐可夫連連嘆氣,“老陶他還有心思管你。阿岫,你以前瞧人的眼光倒硬是要得,葉少爺竟然還想着你,不過人家不知道你有個小油瓶,我看先送到趙媽那兒呆一陣子,等到了臺灣,再緩緩圖之,那會兒就看你自己的手段了。”

母親淡淡掃了他一眼,“你替我想的還挺周全。”

徐可夫笑說:“那是那是,一場賓主,我也希望你好,等一切都穩定下來,說不定還有合作的機會,不是我說你,你當初如果不要這個孩子,誰能奪了你的頭牌去。”

他說這話真能氣死人,我再也忍不住了,跑出來搶過車票,撕個粉碎,母親哈哈大笑起來。

徐可夫臉色鐵青,指着母親,“這是自己選的路,将來可別後悔,他媽的,關我什麽屁事,人家葉少爺看得起你,你倒拿起喬來了,也不看看現在——”我操起門杠,他沒罵完的話卡在喉嚨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了。

我望着母親,我知道她一定不會丢下我,我是她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我們擁有的,不過是彼此罷了。那時的我,該是确切地明白這一點,才敢毫無顧忌地撕碎一張可以扭轉命運的車票。

于是我們繼續留在上海,迎接解放。剛開始的兩年時間過的還算平靜,生活上沒有太大的變化,明顯的只是稱呼改了,什麽先生小姐大叔大姨一律變成了同志。

漸漸的,母親那些鮮亮顏色的衣衫都不再穿了,身上永遠是或灰或藍的襖裙,對襟窄袖,半舊的,我還是覺得她以前那樣打扮好看,不過街上的人都這麽穿,時間一長,也就不覺得了。

不記得什麽時候開始,母親越來越晚回家,也不許我再去劇團,她常常望着天際發怔,帶着一種種迷迷惘惘的悲傷——我不确認那是悲傷,只覺那種表情會讓我心裏咯噔一下,後來有一天我放學回來,發現她在竈邊偷偷地抹眼淚,我問她怎麽了,她說是讓煙火熏的。

這種事情能瞞得了多久呢,他們把鞋子挂在她的脖子上,叫她資本家的小老婆,而我呢,自然是資本家的狗崽子,那時我才從他們污穢的漫罵中聽明白,原來母親曾一度做過一個陶姓商人姨太太。

我不懂我為什麽要為了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忍受這種羞辱歧視,那個人如今在哪裏,他有自己的妻子兒女,一家人在海那頭帶融融洩洩,多麽滑稽!我問母親,她說她也不懂,這世界上很多事情原本就是沒有道理的,她告訴我該怎樣保護自己的身體,而她的反應卻很麻木,就像那些人吐她口水,她只是輕輕擦去了了事,好像擦去了跟沒吐過是一樣的。

抗美援朝之後,是鎮反運動,那陣子天天開公判會槍斃反革命,我們經常會被集中在廣場上觀看行刑。主席臺旁邊押着兩排反革命罪犯,都是國民黨特務,三青團袍哥,青洪幫之流的人物。我站在人叢中,聽着大喇叭裏宣判他們的萬惡罪行。

五花大綁結結實地捆着,押解的人踢得他們跪了下來,其中一人,偏着臉,眼睛布滿血絲,任憑你怎樣踢打,只是倔犟着不肯跪,又添了兩個人,一起動手才将他按下。是他,我記得他淩厲堅忍的目光,是他在墳前激得母親泣不成聲,大失常态。方方正正的碑子上,紅墨水在兩個字上勾了一道長長的杠子,他叫梁樵,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不斷的口號聲中,槍聲鳴響。空氣一下子凝結住,光天化日下更覺得毛骨悚然,我不是第一次看殺人,卻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恐怖,這是我認識的人啊,幾前年還睥睨群倫、無比威赫的那個人,他扭曲地倒在地上,白的腦漿紅的血,也許還有別人的,混在一處緩緩流動,臉是肮髒的,那眼睛,我已經不敢看了,我突然間覺得一陣惡心,跑到路旁大吐了起來。

吐完了茫茫然往回走,眼前還晃動着梁樵臉上那獰狠不甘的神情,王紅軍他們不知什麽時候竄出來,伸腿絆了我一個筋頭,然後幾個人拊掌大笑,上來撕打我。母親告訴過我挨打時要護住頭臉要害,我以前也是這麽做的,可今天卻仿佛鬼使神差,我還手了。他們大吃一驚,兩個人扳倒我,王紅軍跳起來要往我身上騎,掙紮中臉上已挨了一拳,血滴滴嗒嗒地往下流,眼前鮮紅一片,我開始發瘋一樣反擊,具體的細節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後來我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

我體內的暴戾因子該是在那一刻被激活了,以後的日子裏,我憑借拳頭保護着自己和母親。最初只是一味地蠻打,漸漸練出技巧來,我的命賤,他們卻犯不着拿命去換一點點欺侮人的快感。我每每背着母親檢視傷口,可還是被發現了幾次,她什麽也不說,片刻後會拿來傷藥替我敷好。

又一年就這樣過去了,我也上了中學,學校歷來是搞運動最厲害的地方之一,整天不是揭發這個,就是批判那個,大會小會不斷,老師也沒心思講課,戰戰兢兢,唯恐說錯什麽話。後來聽他說,中國的知識分子,常處于兩個極端,不是極正直,就是極虛僞。

遇見張一鶴那天是周末,我正在院子裏劈柴,有人走過來問:“請問李百鋼老師是住在這裏嗎?”

那是個中年男人,穿了褪色藍布中山服,相貌清癯,戴了一副眼鏡,顯得很有學問的樣子,我對這種人素無好感,當然也談不上惡感,只淡淡說,“不大清楚,你往裏走,再問問別人吧。”這附近是住了位大學老師,不過我不敢肯定是不是他要找的那個人。

屋子裏母親喊:“小斌,你來看看這火怎麽點不着。”

那人本來轉身要走,聽到這一聲,一雙腳竟似被釘子牢牢釘在地上,迅速轉身,神情頗有些異樣,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思念,才會将一個人的聲音笑貌镂刻心底,相隔漫漫十五年,只憑短短的一句話,便喚醒早已散入煙雲的缱绻流年前世今生。

當時的我只當自己看錯了,大聲問:“媽,你認識李百鋼嗎?”

母親撣撣衣服走出來,兩人目光一觸,便都呆住了,我剛學了一句成語,呆若木雕,便是這種樣子吧。張一鶴臉上的神色難辨悲喜,大步走到母親面前,顫聲道:“阿岫!”只吐出這兩個字,喉頭便即哽住。

我心中生疑,他是什麽人?看起來像是和母親認識很久了。我以眼神相詢。母親與回望我,仿佛有幾分緊張的樣子,吃力地說:“小斌,這是張叔叔。”

那人吃了一驚,怔怔望着我,“他,他是你兒子?”

母親點頭,我想他們這樣一直站在門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被人瞧見算什麽意思,便說:“張叔叔,有什麽話進屋說吧。”

母親仿佛如夢初醒的樣子,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屋,我給客人倒了水,兩人良久不語,半晌,母親才問:“什麽時候回上海的?”

“今天初。”他輕輕嘆了口氣,“你們原來的班子都打散了,我聽人說,你跟團去了南京。”

“去南京的是梅琴琴。”

“哦,是麽?你現在過得怎麽樣?”

“還好,你呢?”

“我也很好。”

說完這兩句,又冷場了,偶爾提到過去的事情,又似在若有若無地避忌着什麽,我猜這中間可能是因為礙着我,有些話不便講,但我總不能放着一個陌生男人和母親獨處一室吧。

“對了,你,你愛人是做什麽工作的?”

“樂器廠工人。”母親在說謊,隔壁三胖他爸爸才在樂器廠上班。她掩飾似地問:“你呢?”

“什麽?”

“你妻子做什麽的,有幾個孩子了?”

“我?”頓了一頓,遲疑地說:“我還沒結婚。”

母親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這麽久你還是一個人?”

他微微有些臉紅,“這些年東奔西走的,也沒時間想這些。”

我原以為,他只是母親的一段過去,萬萬料不到他竟是母親的将來,這個某日傍晚的不速之客,給我們平靜的生活帶來難以想象的驚濤駭浪。

我第二次見他,是在一周後,那天放學很早,走在門外就聽就聽見母親大聲喊:“不是,我再說一遍,不是。”

張一鶴聲音壓低,帶着隐忍的痛楚,“我已經查得清清楚楚了,非要我把人證物證都找齊,你才肯承認麽?”

我下意識地止住步子,向內一張,母親雙目失神,聳動着肩頭輕聲啜泣。我隐身在門板後,暗自傾聽,他在逼母親承認什麽?

他輕輕嘆一口氣,“阿岫,你瞞得我好苦。”

母親試了試眼淚,擡起頭來,冷冷地開口,“現在你知道了又怎麽樣?”

“當然是咱們結婚,給小斌一個完整的家。”

我心中一凜,他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我和母親的家已經很完整了,并不需要外人介入。

母親盯着他說“你別犯傻,把事情揭開來,對咱們三個人都沒有好處。”聲音軟下來,“以前是我對不起,你就饒了我吧。”

“阿岫。”他緊緊咬牙,“你知道當時我多恨你嗎?我——,算了,不說了。至于其他的事,你不必擔心,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光明正大。”

母親微微冷笑,帶了點譏諷的意味,喃喃地重複,“光明正大,好一個光明正大。”

他皺着眉頭,分明受傷的神情。

母親臉上掠過一絲憫然,輕輕嘆了口氣,“就算你的結婚報告能批準,你叫我怎麽跟小斌啓齒,讓他跟一個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叫爸爸。”

我腦子轟地一聲炸開,耳邊嗡嗡地鳴響,嘴裏直泛苦水,隐隐的恐懼被證實了,原來,原來他才是我的生父。不是梁樵那個青幫頭目,不是姓陶的那個資本家,而是我眼前的這位斯文儒雅的文教部幹部,我做了十二年沒有父親的野孩子,做了三年被人恥笑的狗崽子,原來都是拜他所賜。

他為什麽到現在才出現?這些年他都跑到哪裏去了?我想沖進去大聲質問,可是一時間雙腿麻木,竟然邁不動步子。

“你說不出口,我來說。”

我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邁進門檻,“誰都不用說了,我已經知道了。”無視他們兩人的錯愕,指着張一鶴說,“你們可以結婚,但是我不會叫這個人爸爸。”

我最需要父親的那段時光過去了,現在我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

張一鶴像臉色慘白,母親的臉色也好不了多少,她咬得嘴唇出血,踏上一步,迫切地望着我,鼓起剖白一切的勇氣,“小斌,他是你親生爸爸,一直以來,他不在你身邊,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由始至終,這件事全怪我,今天,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

我笑了,也許看上去比較像慘笑,“媽,我等了十五年,問了你幾百次,但是今天,我——沒興趣了。”

我轉身便跑,身後是母親啜泣聲,我不敢回頭,我怕自己會心軟,我是怎樣來到這個世間的?是誰毫不負責任恣性選擇了我的生命?或許他們都有自己的苦衷,可是這一刻我真的不能夠原諒。

報告一共遞了好幾次才批準,主要還是因為老陶的那段歷史,張一鶴抗日時期上過前線,此後一直在解放區工作,現在是文教部幹部,前途一片大好,論成份簡直是雲泥之別,母親大概也知道其中的難處,所以一直淡淡的,張一鶴卻似鐵了心,他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對上面說同母親原有婚約,只因為抗戰爆發,這才兩下失散,應該篤情守義,抛棄糟糠,那還算是什麽人了?

組織上幾番研究調查,念在母親也是貧農出身,總算同意了。婚事低調,只來了幾個相熟的同事朋友,不是報社編輯,就是大學教授,總之是和我們不同的人。母親笑得很僵,多少有些倨促的樣子。我躲在屋子裏,鳳姨幾次拉了我幾次沒拉動,也洩了氣,憤憤地罵:“跟你爹媽一樣,真是個犟種。”

我從窗子往外看,看周旋于賓客間的半老新郎,看臉色酡紅的半老新娘,這世上能看到自己親生父母結婚的人又有多少,唇邊禁不住挂了個冷笑,我很幸運是不是?

從那天開始,這個家的戶口薄上添了一個名字,而且還是戶主。

該怎麽說呢,他是盡力想對我好的,想教我功課、為人處事,乃至人生的理想目标,可惜,他并不習慣做父親,我更不習慣做父親的兒子,對于我來說,親父子和繼父子的區別并不大,血緣是看不見的,他始終是個中途介入的陌生人,又怎能怨我冷漠疏離?

但是,我發現母親好像在慢慢接受他了。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勢利,标準不同而已。劇團新年大戲,又讓母親擔主角了。我很久沒見她這樣高興過,就像是枯萎的花朵,重又枝舒葉卷,眉間眼底,露出早已久違的溫存笑意。

偌大的劇場,再次看見臺上的母親英姿飒爽,顧盼神飛,《雙烈記》是一出老戲,我聽過很多次,可從未有這一次感覺到如此強烈的震撼,母親的舉手投足都勾起我童年的回憶,呵,那些拿着糖葫蘆傻傻看戲的日子,那些偎在趙媽懷裏癡癡撒嬌的日子,我只是十幾歲的少年,為什麽這一刻,竟有了蒼桑的感覺,禁不住眼眶酸澀。

熱烈的掌聲中,我側頭一望,身邊那人竟也是一般淚光隐隐,此時此刻,他又想到了什麽?

母親嫁給張一鶴後,我也零碎地聽人談過他們的過往,好笑吧,他們要講給我聽我不屑,聽旁人說,我又好奇,無意間翻看了他的日記,字裏行間激情蕩然,從相遇到戀慕,從歡情到別離,帶着一腔怨憤奔赴缰場,劫後餘生卻驀然發現,那恨意已不知何時衍成了長長的思念。

相遇是緣是孽,原也難說的緊。

我知道這件事須怪不得他,只是我找不到那種親昵的感覺,這聲爸爸又如何喚得出口?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眼中的渴望,可那兩字偏偏似哽在喉間的刺,刺傷我也刺傷他,于是背轉身,那雙眼便只剩下濃濃的失望了。

人人都說,1956年是知識份子的春天,黨中央在思想文化領域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争鳴”的方針,各級黨政領導人紛紛響應號召,落實政策,安排工作,對知識分子各方面都有優待,比如糧食公司月增供植物油一斤,比如衛生局門診不用排隊挂號,左右鄰居瞧我們母子的眼光多是羨慕。

誰能想到,只短短一年光景,我們又從九重天上跌進了九重深淵。

五月間開始整風,要大家抛開顧慮向黨提意見,後來有人說,是他們太天真,沒有政治警覺性,其實讀書人誰不明白多言賈禍的道理,只是形勢逼人的那一刻,并不容你閃避,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那樣的氛圍下更激起滿腔的熱忱,若能逃過這場劫數反到奇怪了。

這幾天,常有客人到我們家來,有時聲音很小,生怕別人聽見似的,有時卻控制不住争吵起來,我在廊下,聽見他激動地質問:“什麽?不是說言者無罪,聞者足戒麽?”

來人嘆口氣,“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老張,我也是自身難保。”

我中午上學時就已經看到大字報了,“撕下張一鶴的畫皮!”,“張一鶴是個反黨、反人民的大右派。”一行行的大字,争先恐後地蹦到眼前來,我站在鐵灰色的天空下,知道母親的夢該醒了。

那天他回來的很晚,吃飯的時候一直不說話,我半夜起來喝水,發現他和母親都沒睡,兩人坐在院子裏說話,母親低聲問:“事情真的至于這麽嚴重嗎?”那語氣更像自問,帶着禍到臨頭猶自不肯相信的凄然。

“你知道他說什麽。”他微微苦笑,“他說,右派是有指标的,你不當難道我當?”

那晚他們說了很久,仿佛有一種來日無多的預感,我們曾經這樣安慰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所以人在年輕的時候,遭遇些許磨難,全當是歷練,可是,這輩子的歷練竟像是沒頭了,他輕聲自嘲,嘴角挂着譏諷的笑意,眼中卻淚光瑩然。

月下,流淚眼觀流淚眼,他低聲說:阿岫,原來我們是這樣的緣淺。

我立在門前,夜風吹打着衣衫,陣陣寒意直襲心底,這一刻我很想沖上去擁住他們——我的父母,我想用我們的體溫溫暖彼此,我想說,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我們一家人總是在一起的,只要我們堅持住,災難總有過去的一天。可是我只能木然地站在原地,任憑淚水一串串地往下流。

以後的日子也可想見,打倒地富反壞右,我和母親重又淪為社會的最低層。他則是大會小會地受批判,一同我過去在學校中看到的那樣,我無法想像他那樣高傲的性情如何承受種種不堪的折辱,人還是那個人,可是他的魂在哪裏?一雙眼空空蕩蕩,生命的熱情是竹籃裏的水,一點一滴流向虛無。

然而這并不是結束,那天我趕回家的時侯,母親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他戴着手铐站在卡車上,迅速地駛離我們的視線,滾滾煙塵中,我一路狂奔,那兩字嘶心裂肺地喊出喉嚨,爸爸,爸爸!生命的亮光似在他的眼裏一閃而過,我還沒能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表情,雙眼已被淚霧模糊了。

人總是在失去才知道珍惜,這一聲爸爸喚得何其太遲,我的執着竟是這樣的毫無意義,徒然地悔恨終生而已。

蕭瑟的長街上,一個十八歲的少年仰面痛哭,發瘋似地向前奔跑着,腳下泥濘飛,身邊柳絮舞,這個暮春的晌午成為多年後我記憶中的定格。

他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下放到黑龍江的一個勞改農場,臨走時第一件大事是和母親辦離婚手續,母親只是搖頭,拼命地搖頭,他把她拖了去,堅決更勝于當初的結婚,筆尖随着她的心一同顫抖,時光在剎那間流轉,此刻拿着鋼筆簽字的手,是她唱《情探》時戴珠花的手,煙雲舊夢一幕幕在眼前交錯往複,人負她,她負人,人生便是這樣的輪回嗎?

鋼筆失手而落,她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說:“我不離婚,我等你。”

母親是外柔內剛的女子,打定的主意決不肯更改,一年後,我們搬到農場附近的一個小村裏。

那年的冬天好像比哪一年都冷,我到農場去看他,到了才知道,所有的犯人都去了大森林伐木,天啊,零下二十多度的雪地,他那受過槍傷的身體,如何禁得住?我從農場趕到大森林,足足走了一小時,将母親備好的棉衣與幹糧交給他,幹糧早凍成冰塊,他把它塞進懷裏化開,遞給我,“你也餓了吧。”

我搖頭,說自己吃過飯才出來的,其實當時的糧食那麽緊張,我離家前只喝了一碗高梁米粥,走到這裏,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回家的路上,再也撐不住了,一跤跌在雪地上,昏了過去。

我睜開雙眼,一時有些怔忡,大半的意識還陷在夢魇中,破碎支離,忽然眼前一花,一個小小的身影跳了起來,清清脆脆喊道:“姐,他醒了。”

聞聲走進來一個十八九的少女,穿一件藍布碎花短襖,素淨秀美臉龐上,一雙清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手裏還拿着針線和一件綻了線的舊棉襖,我臉上不禁一紅,那棉襖正是我的。

那是我第一見玉潔,吃了她留給她爹的兩個苞米面餅子,然後開始接受她弟弟——一個十歲小毛頭喋喋不休的盤問,沒有絲毫的隐瞞,我坦白告訴他們,我是一個勞改犯的兒子,我的爸爸是右派,這并不可恥。

那天我說了很多,壓抑太久的委屈、苦悶、憤怒、彷惶潮水般傾閘而出。我并不需要同情,但我需要傾聽,她靜靜地坐在一旁,目光溫柔如水,我望着這個陌生的少女,一時間心中充滿感激。

父親終于病倒了,農場的負責人同意他回到家裏養病,母親把坑頭燒得火熱,我們一家三口團坐一處,喝着稀薄的粥水,幸福如在天堂。

村裏小學缺老師,我雖然讀書也不多,勉強還能勝任,借此維持一家的生活。玉潔的弟弟丁小川也是那間學校的學生,我偶爾會在村口碰見湖邊洗衣歸來的玉潔,彼此相視,只是淡淡一笑而已,接連的幾天都會變得說不出的興奮輕快。仿若端坐春風之中,心也無窗無牆,什麽都不曾發生,可又有一些什麽,分明發生了。

下課時,小川把我拉到一旁,“你五點鐘到湖邊去,有人找你。”

“什麽?”我沒聽清楚。

小川又加一句,“我姐說,你不想去就算了。”

我這才明白了,一顆心怦怦地亂跳,她找我,是她找我!這幾節課過得分外漫長,好容易下了課,飛快地奔到湖邊,陽光灑落在湖面上,粼粼地泛着金色的光彩,遠處一只小船,長篙撐起,蕩開層層水波,山光水色,人行畫中。玉潔站在岸邊的老柳樹下,垂着一條烏黑的長辮子,聽見我的腳步聲,只轉頭看了一眼,重又低下頭。

我搭讪着說話,她只是低頭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說:“昨天前村李二勝家來提親了。”

我腦子轟地一聲,急忙問,“那,那怎麽樣?”

她幽怨地擡眼一盼,“我爹可能會答應。”

是這樣嗎?我的世界将再一次塌陷,我心愛的姑娘終究要作別人的妻!是上天習慣殘忍,還是命運樂于捉弄?我不能像我的父母一樣,将生命耗費在無窮無盡的等待上。我要去争,但凡有一線希望,不,即使沒有希望,我也要從死路裏沖殺出來。她只能是我的妻,玉潔,你聽到了嗎,今生,你只能是我的妻。

她淚眼盈盈地望着我,重重地點頭。湖邊的金柳是我們的證人。

刻不容緩,我馬上回家告知父母,然後登門求親,其中的艱辛難以備述,經過一年多的考驗,她父親終于認可了我。在我們家搬到這裏的第三個年頭上,我和玉潔結了婚。母親也喜歡她的善良質樸,她們相處得很好,并沒有一般家庭的婆媳矛盾,我常笑說自己眼光好,玉潔輕聲斥責,不害臊,嘴角卻掩不住淺淺的笑意。

很多人都說母親命苦,可她自己并不覺得,她說她遇到一個待她好的丈夫,孝順的兒子媳婦,一個女人擁有這兩樣,這輩子該知足了。

母親和我們一同生活了六年,臨走的時候,我聽見她低低的,斷斷續續的唱着什麽,我從小聽慣了母親的戲,照理說,應該分辨得出的,可是那聲音太輕太模糊了,我始終無法捕捉住那音韻字句,窗外風動樹枝,沙沙作響,恍似她的魂靈兒駐足回首,戀戀難行,父親沒有哭,只是一徑地緊握着母親的手不肯放。

前半生他等她,後半生她等他,他們的一生幾乎都用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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