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有話要說:
那日溶溶離開之後,毓昭四處尋找不見她的蹤影,料知她故意躲着自己。平日她在身邊總要淘氣煩惱,現在身邊少了這樣一個人,反倒有些寂寞。
這幾日回到驿館料理了些事,瑞祥說姑蘇知府李景嵩派人來請,毓昭道:“我沒空兒應酬他們。”瑞祥道:“聽說都統富麟來了。”毓昭一怔:“他來做什麽?”原來其時順治親政不久,多爾衮大權在握,而這富麟正是多爾衮的心腹。這樣一來,毓昭便決定去一趟蘇州府,看看他們所為何來。
一到府衙門口,知府李景嵩便迎在那兒,方寒喧幾句,卻聽得有人笑道:“毓大人的大架是真難請呀!”尋聲望去,卻是禦前侍衛多廷,隸屬上三旗中的正黃旗。接着富麟、巴爾特也迎出來招呼。富麟身材極高,一臉精悍之色,護衛巴爾特膀闊腰圓。身後一個白面漢子卻不認識。富麟介紹說新任的神機營管帶善奎。
多廷道:“在門口說有什麽勁兒,還是快進去吧!”李景嵩道:“是,是。卑職的酒宴已經備好了。”富麟一揮手道:“且慢,喝酒不着急,李大人,我幾天送來的那兩個反賊招了沒有。”李景嵩忙道:“下官已嚴刑拷問過,那兩個反賊嘴巴硬得緊,現關在府衙的大牢裏。”富麟冷笑道:“咱們先瞧瞧去,我不信他骨頭能硬過油鞭火烙。”
李景嵩連連點頭,前面引路,帶領衆人來到府衙大牢,一進門口便聞到一股潮濕發黴的氣味,毓昭隔着鐵欄便看見柱上綁着兩個人,李景嵩叫獄卒開了門,衆人入內,其中一人雙眼瞪視着他們,直欲噴出火來。
毓昭見他二人都被鐵鎖鏈縛着,一個四十開外,滿臉虬須,低垂着頭,另一人三十多歲,一臉怒容,兩人均是渾身傷痕累累,衣服沒有一處完好,也不知受過多少次毒刑拷打。多廷笑道:“這不是鎖喉手靳煌靳英雄嗎?,怎麽沒鎖住別人的喉,卻把自己鎖起來了。”
那靳煌琵琶骨被穿了,傷勢過重,早已暈了過去。另一人破口大罵道:“狗鞑子,有種的就把老子一刀殺了,光放屁有什麽用。”多廷大怒,沖上去左右開弓劈劈啪啪就是四個耳光,那人手足被手鐐腳铐鎖住不能動,用力咬破舌尖,呸地一聲,一口鮮血吐在多廷的臉上。
多廷惱怒欲狂,抽出腰刀向那身上砍去,卻被富麟一把抓住手腕,富麟道:“他一心求死,你這一刀下去倒是成全了他的心願,哪裏有這等便宜的事兒,嘿嘿,我偏要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鄒恩平,倘若你肯說出老巢在哪兒,供出同謀來,我就立即就可放了你們,要錢要官,還不是一句話。”
鄒恩平哈哈大笑,富麟瞧他笑得十分歡暢,只道他允了,心想漢人多是貪生怕死之輩,只誘之名利,定然難以抵禦,笑道:“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良禽擇木而栖,你能想通再好不過。”鄒恩平臉色一變,盡是譏嘲之意,哼道:“我是笑你癡人說夢,鄒某乃是江湖上響當當的好漢子,豈能做這出賣兄弟,禽獸不如的勾當,但凡我們有一口氣在,也要殺光你們這群鞑子兵。”
富麟冷冷道:“看你能強硬到幾時。”一揮手,當先走了出去。衆人随出,善奎道:“大人,看來兩個反賊也不會招供,不如殺一儆百。”富麟冷笑道:“你知道什麽,我要放長線釣大魚,你等着吧,不出半月便會有同黨來救。那時叫他們一個逃不脫。”善奎口中稱是,也中卻不大以為然。
毓昭随衆人步進宴廳,只見珍馐盈桌,酒香四溢,卻有一人大搖大擺的坐在那兒,側面看去是似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心中暗暗稱奇。那少年緩緩轉過臉來,口角似嗔似笑,道:“怎麽,幾月不見,不認得了嗎?我在這兒等你,就是想給你一個驚喜。”毓昭驚則有之,喜則未必,淡淡說道:“你怎麽來了?”那少年笑道:“奇怪,你來得,我就來不得。怎麽這麽久才回來?”
毓昭看了富麟一眼,富麟道:“王爺都扭不過她,我有什麽辦法。”原來這少年正是睿親王多爾衮的四格格绮真喬裝改扮。绮真跳下座來,拉着毓昭的手道:“你額娘一直惦念着你,你倒逍遙快活。”便絮絮地問他別來的情形,她和毓昭自幼一處玩耍,熟不拘禮,衆人也不以為奇。
善奎道:“聽說李大人帳下網羅了不少能人,能不能讓咱們開開眼。”李景崇笑道:“哪裏的話,哪有什麽能人,屬下這些武官的花拳繡腿,沒的讓衆位大人見笑。”绮真笑道:“喝悶酒有什麽趣兒,若真的功夫了得,我就把這個賞他。”說着從衣襟上解下個翡翠玉環來。
李景嵩見富麟不曾介紹這位公子的身份來歷,但見他錦衣玉帶,珊瑚帽結子,心想不是親王定是貝勒。忙對手下親兵道:“請李如璋、楊逸兩位參将來。”那親兵領命去了。不多時李楊二人便到了,先施了禮。
多廷見绮真興致甚好,有意湊趣,道:“聽說李兄是武當的高弟,太極劍天下一絕,今日有幸相見,恕在下孤陋寡聞,但不知楊兄是哪一位高人門下?”楊逸道:“家師一向在山中隐居,現已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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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廷見他不肯說,心中甚是不悅,心想難道有不試不出你麽,口中笑道:“二位請坐,我先敬一杯。”說着手舉酒杯,向楊逸肩頭推去。楊逸沉肩卸力,左手倏出,五指如掄,分點多廷手心、手背、虎口、幾處穴道,多廷拿捏不住,将酒杯向空中一抛,笑道:“楊總兵,你怎麽不拿穩了。”楊逸手臂一伸,迅捷接住酒杯,說道:“多謝。”多廷見他酒也沒灑一滴,甚是沒味,冷笑道:“果然好本事啊!”
楊逸方欲喝酒,忽覺風聲迎面,向後急躍,酒杯卻被來人的鞭子打個粉碎,定睛看時,卻見一少年持鞭而立,那少年正是绮真,回頭向毓昭笑道:“你瞧我的鞭法是不是有長進了。”毓昭笑道:“偷襲之功,未足言勇。”绮真不服氣道:“你等着看吧!”轉頭對楊逸道:“姓楊的,第二鞭便來了。”
绮真不由分說,長鞭兜頭甩去,楊逸并不知她的身份,但總是京中來的貴人,閃身左避,左臂倏出,卻抓她的鞭子,绮真長鞭回撤,直揮過去,迅捷狠辣,在日下宛若游龍,銀光點點,煞是好看。
毓昭心中暗贊:“幾月不見,鞭法果然進步不少。”楊逸雖然氣惱,但心有顧忌,未免手下留情,誰知绮真招招緊逼,稍一疏神,身上手上便上一道傷口,痛徹心肺,多廷連聲喝彩:“這一招‘潛龍奮起’使得好極了。”
楊逸大怒,身子拔高,腳踏鞭梢,幾步躍到绮真頭頂,绮真大驚失色,慌忙撤鞭,楊逸左腳一勾一踢,那鞭子向绮真頭上打去。绮真矮身相避,卻不料楊逸掌風已然及胸,不由得又羞又憤,衆人齊喝:“不得無禮!”富麟、毓昭雙雙躍出,毓昭扶住绮真肩頭,倒地避開這一掌,富麟則搶過鞭子,啪地一鞭拍在楊逸後心,楊逸哇地吐出血來,倒退了幾步。
李景嵩吓得臉色發白,急道:“這是怎麽說,這是怎麽說,一場誤會。”毓昭皺眉道:“何必下這麽重的手。”多廷道:“此人膽敢對格……對公子無禮,一定要嚴加懲處。”毓昭道:“有道是不知者無罪,何況他也不是故意的,富大人你倒說句話。”富麟對漢人素無好感,問绮真道:“公子說怎麽辦?”
绮真又羞又惱,沖毓昭道:“他出手如此下流,你還說他不是故意的。”毓昭心道你女扮男裝,楊逸怎麽知道,出手自然不知忌諱,只是此事卻不便點破。多廷道:“公子受了這般驚吓,總不能輕易放過。”
楊逸聽绮真罵他出手下流,早就怒發沖冠,只是礙着李景嵩,不便發作,當下冷冷道:“那依這位多大人的該當如何?”善奎怕事情鬧大,笑道:“說來也是楊參将出手沒有輕重,驚了千金之軀,楊參将,你給公子陪個禮,這件事這揭過去吧!”
他本是一番好意,楊逸聽來卻句句刺耳,心道他是千金之軀,自己便是草木人兒了,那富麟武功極高,自己萬萬不是他對手,但今日便是血濺當場,也不能受這奇恥大辱。再也忍耐不住,向李景嵩一抱腕,道:“李大人,今天的事你都看見,豈是姓楊的有天大的錯處,只是人家倚勢相淩,楊某不敢有累大人前程。”說着将帽子摘下來,放到桌上,這個官兒竟是不做了。
李景嵩喃喃道:“其實……其實陪個禮也沒……”見楊逸臉色大變,便說不下去了。李如璋平日與楊逸雖不甚相睦,此刻卻有兔死狐悲之感,說道:“楊兄弟,何必如此。”楊逸微微一笑,揚長而去。富麟哼了一聲:“哪裏容得他如此狂妄。”踏上一步,欲待攔阻。
毓昭挽住他手臂,勸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他官都辭了,最好适可而止。”多廷笑道:“可便宜這小子了,要是王爺知道了,還不剮了他。”富麟正色道:“今天的事只當沒發生過,知道嗎?”衆人被他眼光掃到,都不禁打個寒噤。于是李景嵩張羅得重開酒宴,绮真說笑之際,很快就忘了這件事。
绮真不願住館驿,衆人便陪他留在李景嵩為他們特備的客房,绮真的房間離園花最近,毓昭,富麟等人相隔不遠。绮真抓住毓昭就纏住不放,毓昭見她一眼瞅不到,急急跑開,看到有個花匠正在施肥,就換上他的衣服,不一時绮真追到,聞着花肥味甚臭,捂着鼻子問蹲在那兒的花匠有沒有看見毓昭經過,毓昭暗裏好笑,胡亂一指。含含糊糊笑道:“向那邊去了。”見绮真去遠了,才哈哈大笑起來。
清風徐送,信步所之,只見園中景甚是清雅。這裏一草一木無不別俱匠心,姑蘇園林名不虛傳,毓昭留連景色,過荼蘼架,繞掬碧溪,拂柳穿花,忽聽得琴音袅袅,如怨如慕,于是尋着絲絲縷縷的琴樂,踏上一座青石板的小橋。只見不遠處有亭翼然,四角飛檐,風過處鐵馬丁咚。亭中一少女端坐撫琴,長發輕飄,溫婉秀麗,亭邊海棠正開得嬌豔,那少女竟似比海棠猶美上幾分,卻是那日在雲岩寺所遇那位抽簽的姑娘。
正看得入神,一個小環喝道:“哪裏來的臭小厮,這裏可是你亂闖的地方,把你抓起來就是一頓板子。”那小姐一驚,琴音戛然而止。毓昭看了看自己的一身花匠的衣服,不覺失笑,忙道:“小人是迷了路誤闖這裏,并無惡意。請小姐饒恕。”小姐背身不言,小環道:“沒長眼的東西,誰理你善意惡意,我去叫人來打斷你的狗腿。”那小姐柔聲道:“翠屏,算了,他不過是迷了路,你送他出去吧!”
毓昭雖不怕她喚人,卻也不願多生是非,聽了那小姐語音輕柔,語态和霭,忙道:“多謝小姐。”那小環瞪了他一眼,似乎想起什麽,又仔細打量,叫道:“原來是你,你是在雲岩寺撞過我的那個人。”毓昭心道她記心倒好,笑笑不答。那小姐緩緩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毓昭但見她美目流波,麗質天生,穿一件水月色衣裙,襯着紅豔豔的海棠,碧清清的春水更顯得楚楚動人,毓昭被她容光所逼,頓生自慚之感。
那小姐道:“是你掉換了那只簽?”毓昭一驚,赧然道:“原來被小姐看到了。”那小姐笑道:“我哪裏看到什麽,只是我後來想起搖到的那枝原是中下簽,而取來的簽條卻是上上簽,途中撞了翠屏的只又有你一個人,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毓昭笑道:“其實道理簡單得很,小姐神仙一般的人物,又有誰忍心看着你難過,哪怕只是一絲一毫的不開心。”那小姐兩頰飛紅,半晌不語。翠屏罵道:“想作死!對着知府小姐也敢胡說八道。”這小姐正是李景嵩的女兒,閨名喚作桔兒,毓昭早已猜到□□分。李桔兒輕聲喝止,又看了毓昭一眼,奇道:“你怎麽到府裏來當了花匠。”
毓昭将錯就錯,故意嘆了一口氣,道:“小人名叫黃毓昭,自幼家貧,也曾念過幾年書,誰知半月前家遭不幸,如今債主臨門,只得操持賤業,聊以糊口并還債。”李桔兒自是深信不疑,心下對他身世甚是同情,沉吟道:“聽你談吐不俗,在這裏種花豈不辜負了十年寒窗。”她從頭上撥下根金釵,放在石幾上,道:“這釵子還能值點錢,多少先拿去還債。”
毓昭一怔,李桔兒低聲道:“翠屏,回去吧 !”翠屏看了毓昭一眼,道:“那他怎麽辦?”那小姐恍若未聞,徑自去了。只留下毓昭立在那兒,拿起那支金釵,只見累絲金鳳,刻得十分精巧,想到那小姐與自己萍水相逢,竟然如此厚待,心中感念她的一番美意,不由得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