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瓦格納的故事
瓦格納又恢複了聒噪的作風,這天下山時他們途徑一戶人家的玉米田,入夜的時候瓦格納居然來喊阿徹,說是要去掰玉米。
“人家的玉米是用來賣錢的,偷東西不好。”阿徹斷然拒絕,從包袱裏叼出一只紅薯遞到瓦格納身前,搖着尾巴說,“咱們吃紅薯好了!”
瓦格納一見這狗崽子那亮晶晶二兮兮的眼神就無語,一點追求都沒有。
因為瓦格納執意要去,阿徹又不放心他一個人去,只好舍命陪君子。
哪曉得這一去卻出了大事——瓦格納的腳被陷阱夾住了。
鐵制老鼠鉗咔噠合攏來時阿徹只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瓦格納的腳上本來就有傷,這一下夾得不輕,再加上他又因為本能使勁掙紮了幾下,越掙紮鋸齒就紮得越深,阿徹趕過去的時候那腿上已經血肉模糊露出了骨頭,他費了吃奶的力氣才掰開鋸齒,自己的狗掌上也都是血淋淋的了。
妞妞見他們回來也吓到了,阿徹把包袱裏帶來的衣服用牙齒撕了,狗掌和豬蹄七手八腳地幫瓦格納包纏傷口。腫瘤帶來的疼痛和腳上的傷痛疊加在一起,黑色雪納瑞倒在地上渾身抽搐痛苦地呻吟,阿徹和妞妞只能束手無策地看着。
那一晚無比漫長,阿徹只盼望早點天亮,那種強烈的期盼僅次于和小修分別的那個周末。原以為天亮了一切就好了,即便暫時瘸了條腿,瓦格納一定還能和以前一樣重新活蹦亂跳起來,畢竟還有三條腿呢不是。
可是到第二天早上,瓦格納依舊躺在地上,呼吸又沉又長。阿徹用受傷地狗爪子輕輕碰他,瓦格納渾身燙得要命。妞妞也走過來,難過地用豬蹄子推了推地上一動不動的瓦格納。
黑色雪納瑞費力地張開眼,他的眼睛被一團團東西糊住,很渾濁,他垂下眼皮看了眼身邊的小狗和小豬:“我可能走不了了,你們自己走吧……”
妞妞難過得要死,阿徹忽然掉頭跑開了。
瓦格納只是發燒了,發燒多喝水就好了!以前他發燒時賀蘭老師也是喂他喝一大碗一大碗的水。
阿徹一路向山上跑,跑回那個豬圈。幾只家豬正擠在水槽喝水,才喝了一半就聽見噗通一聲,好大一只礦泉水瓶掉到水槽裏,大豬們一擡頭,那天來偷水的金毛狗崽又爬上水槽了,正用爪子把礦泉水瓶泡在水槽裏接水呢。
領頭的家豬用鼻子把小狗崽從水槽邊狠狠頂了下去,阿徹噼啪摔下來,那只礦泉水瓶也劈頭掉下來,裏面的水灑了一地。
家豬們在水槽上方大笑:“哈哈,這就叫摔了個狗啃屎吧!”
小狗崽爬起來,又叼起那只瓶子爬上去,汪汪!汪汪汪!
Advertisement
我朋友生病了啊!給我點水吧!
大豬們并不同情他,齊心合力又把狗崽子頂了下去:“這是我們的水!”
阿徹又翻身起來,汪汪汪又氣又急地叫着:“不喝水他會病得很重的!”
“關我們什麽事?”家豬們哼哼着。
“要怎麽樣才肯給我水!”
家豬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領頭的豬老大道:“要水也可以,過來把我們的豬圈清理幹淨。要是活幹得好,水就給你。”
阿徹看了看豬圈,豬圈很大,幹草堆上又是屎又是尿:“好!說話算數!”
“幹活動作快點啊!磨蹭什麽呢!”
“擦地就擦地你扭屁股幹嘛,賣萌啊?”
“再扭個來看看啊哈哈!”
“你還敢沖我們放屁不?!”
阿徹忙着擦地板,布置好幹草,大豬們跟在後面一路群嘲他,還惡劣地拱他的屁股,他好幾次被拱翻在地,還是咬咬牙忍住了沖過去咬的沖動。
來到大城市的第一課,他學會了忍耐,懂得了城裏沒有免費得來的東西,玉米棒也好,水也好,不付出代價是無法得到的。
瓦格納陷入了昏睡,醒一會兒說一會兒胡話又睡過去,妞妞急得團團轉,等到中午的時候才看到一身臭烘烘髒兮兮的阿徹帶着滿滿一瓶水氣喘籲籲地跑回來。
瓦格納在半睡半醒間喝了半瓶水,又睡了過去,阿徹趴在他旁邊,一直看着他,話也不說。
妞妞嘿喲嘿喲拽了包袱過來,紅薯從包袱裏滾出來:“小哥,你也吃點東西吧。”
卷毛狗扭頭看妞妞:“瓦格納會好起來嗎?”
妞妞看着那雙濕乎乎又忐忑又期待的眼睛,說不出話來,如果只是腿上的傷還好,可是瓦格納本來就是病入膏肓的狗了。她覺得,腿上的傷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可能真的撐不過去了。
瓦格納一直昏睡了兩天,終于在第二天晚上醒了過來。
“瓦格納!你醒了!”阿徹激動地站起來,直搖尾巴。
瓦格納虛弱地看了一眼身邊的狗崽子和茶杯豬,有氣無力地翻了個白眼:“還沒走啊,真是讓人操心的家夥……”
妞妞難過得不知道說什麽好,看着阿徹湊過去:“我們要等你一起走!”金毛狗崽埋頭用鼻子嗅着瓦格納的脖子,聲音嗡嗡的,柔柔的,“快點好起來瓦格納,我們一起走。”
瓦格納眯了眯眼:“你們陪我說會兒話吧……”
一狗一豬就這麽安靜地陪在黑色雪納瑞身邊。說是陪說話,其實幾乎都是瓦格納一個人在說。他說起了他的主人,這是阿徹和妞妞第一次聽瓦格納談到自己的主人。
阿徹原以為瓦格納和妞妞一樣是被主人抛棄了的,但是瓦格納在說起主人時,眼睛裏一直散發出幸福得顫抖的光。
“……我第一次見到老頭子的時候才兩個月大,老頭子一個人住,他的兒女就把我送給他,說是平時好有個伴。”瓦格納半眯着眼輕聲說着,像是陷入了回憶,“我對老頭子的第一印象差極了,兒女們問他這樣問他那樣,他坐在藤椅上悶不吭聲,一看就是個老頑固……看得出來他兒子女兒都不太喜歡他,把我送來坐了沒一會兒就走了,老頭子更絕,把我一個人丢在紙箱子裏,自己就進屋了……
“大爺我爬不出紙箱子,在箱子裏拉屎拉尿,他也不管我,三天了就扔了兩塊餅子進來,老子牙都沒長齊,哪裏啃得動……我就可勁拉,臭死他,老頭子有潔癖,果然受不住了,這才給我換了褥子。我聽見他邊給我換褥子邊吐槽我,‘我都這麽大把年紀了,還要給我找個奶崽子來折騰我’,我就知道我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好過……”說到這裏身體打了個哆嗦,“哎呀我好冷啊,你們靠我近一點啊……”
阿徹和妞妞對看一眼,他們已經靠得很近了,使勁貼着瓦格納的身子幫他取暖,包袱裏的衣服也全蓋在瓦格納身上。
阿徹對着瓦格納瑟瑟發抖的身子大口哈熱氣:“這樣好些了嗎?”
“好了一米米,今天怎麽這麽冷啊……”瓦格納倒吸了口涼氣。
妞妞忙說:“你繼續說啊,然後呢?”
“老頭子簡直冷血到令人發指啊……”瓦格納繼續回憶起來。
老頭子對瓦格納很冷漠,完全就當他是客廳裏一個擺設,最開始那段時間,瓦格納經常都吃不飽,但是也餓不死就是了,老頭子自己吃飯時會随便剩點湯湯水水的喂它。
一人一狗彼此看不順眼,但是也相安無事地相處了很久,老頭子愛聽古典音樂,那時還沒有名字的瓦格納還在紙箱子裏時就經常被音炮的轟鳴折磨。
有一天晚上老頭子正聽伯恩斯坦的柴可夫斯基《悲怆》起勁,突然一下停電了,屋子裏一片漆黑,老頭打電話去問了物管,要第二天早上才能來電,瓦格納知道老頭不聽音樂睡不着覺,心裏幸災樂禍得要命,特別舒坦地蜷着身子睡起覺來,還故意打起鼾。
老頭果然就不高興了,走過來用拐杖敲他的箱子:“喂,喂!”
瓦格納懶得理他,自個兒睡大覺。
老頭兒打着電筒彎下腰來看他是不是真睡着了:“你裝的吧,平時這個點兒你不是活蹦亂跳的嗎?”見他不理睬,又說,“你不喜歡我吧,其實我也不喜歡你。說什麽給我找個伴,那些家夥不來看我也就算了,我照顧自己都照顧不過來,還要我來照顧你,你跟我說說這是憑什麽啊?”
瓦格納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其實也有道理。
老頭子搬個根凳子坐到他面前,用手電筒照着他開始念叨:“其實你也挺可憐的,但是我也沒有義務要照顧你啊,我拉扯那幾個不成器的東西都累了半輩子了,現在老了還要拉扯一條狗。”然後安靜了很久,“不過你這狗犢子倒也好養。”
瓦格納心說廢話,你想起來才給我換一次水,每天給我喂一頓殘羹冷炙,大爺我不也長得挺好。
那天晚上老頭子坐在那兒跟他唠嗑了很久,每說一段見他沒反應,就用拐杖敲紙箱子,他就擡頭瞪他一眼,然後老頭子就又繼續說。
後來有一次老頭子在廁所裏摔倒了,砸暈了頭,瓦格納聽見動靜,把箱子蹭翻了跑去廁所,一看吓壞了,心說雖然這人對自己不咋地,但是好歹也喂他吃喂他喝啊,可他只是一條半歲大的狗,那時能做的就是在寒風瑟瑟的陽臺上呼天喊地地叫了一晚上,終于樓上要早起的上班族被吵得不耐煩了,打電話給了物管。
老頭子撿回一條命,住院期間瓦格納一個人關在家裏,連續五天沒吃東西,餓得奄奄一息的時候,老頭回來了。
瓦格納見老頭才住了五天醫院就回來,雖然有點驚奇,但心裏還是挺高興的,不是為老頭蟑螂般的生命力喝彩,而是這樣自己好歹也有點湯湯水水可吃了。
老頭提着一大包東西回來,進門時看他一眼,也沒啥表示,然後就在餐桌上乒乒乓乓整了半天,瓦格納叫了兩聲,心說你快去廚房給大爺我弄點吃的啊,我快餓成照片了好嗎!
然後老頭子才轉過身來,瓦格納一見都傻眼了,老頭子手裏拿着一盒牛奶倒進他喝水的盤子裏,又倒了一些狗糧到他吃飯的盤子裏。
狗糧瓦格納是第一次見到,不是特別感興趣,但是牛奶啊!那真是香到了極點!
那之後瓦格納的夥食徹底得到了改善,雖然老頭還是經常忘記給他換水,但是待遇比起之前那簡直是量變都沒有直接就質變啊!
一人一狗就這麽搭夥過起日子。老頭子有時聽古典音樂,瓦格納也會插個嘴,表示“汪!這個好聽!”“汪汪汪!這個太吵!”
老頭子就喜歡聽吵鬧的,一點都不像個規矩的老頭子,尤其喜歡聽瓦格納和馬勒。那時還沒名字的瓦格納則比較喜歡聽勃拉姆斯。
“好啦好啦別吵了,給你放勃拉姆斯!”
老頭子聽着勃拉姆斯的第二鋼琴協奏曲睡着了,瓦格納擡頭打量着老頭子打瞌睡的側臉,心想,不管好與壞,這個人從此就是我的主人了。
有一次業主委員會來發調查單,委員會大媽一進門看見紙箱子裏汪汪直叫的他很是神奇:“哎呀老屈,你還養狗啊,怎麽從來沒見你下去遛狗呢?”
說的是,瓦格納沒叫了,對業主委員大媽好感倍增,他已經半年沒下過地了。
業主委員會大媽問屈老頭狗叫什麽名字,老頭不耐煩地随口說:“叫吃貨。”
瓦格納都快吐血,你還挺時髦的啊!吃貨你都懂?
後來老頭子下樓遛彎時也會帶着他,不過似乎不太情願,但是瓦格納很開心,看着那敞開的牢籠和久違的遼闊天地,簡直都要熱淚盈眶。
他在草地上盡情撒歡,聽見別人跟老頭子聊天,人家問,老屈你什麽時候養的狗啊,不過你這狗也太沒個形狀了,這是雪納瑞,收拾收拾還是挺好看的,BLABLABLA……
瓦格納倒是沒覺得自己這麽野生的狀态有啥不好,不過老頭的話成功又讓他要吐血三升。
“喂他吃飽就不錯了,還搞造型……”過了一會兒又說,“雪納瑞是好狗嗎?”
別人說是啊,外面要賣一兩千,算名貴犬吧。
瓦格納昂首挺胸,知道大爺我血統高貴了吧。老頭子一臉稀罕地打量他。
他長到一歲的時候,別家的狗都是英俊潇灑高富帥,就他一身亂毛瘋長,看上去像個糙大漢,小區裏的白富美們見他就躲老遠。然後有一天,老頭居然帶他出了小區,一路過了天橋上了街。
瓦格納快樂地奔騰了一會兒,聽見老頭在背後喊他:“喂!喂!”
你給我起過名,叫吃貨,你忘記啦?瓦格納有氣無力地倒回去,見老頭一臉尴尬的神色停在一家店面口。他擡頭一看,我勒個去,那居然是一家寵物店!
老頭抱着他很拘謹地推門進了寵物店,店員迎上來問大爺有什麽需要啊。
“給這狗剪剪毛吧。”老頭說,那語氣特別特別慫,慫得他都好笑。
店員們就給他來了一套洗剪吹,剪的時候店員小妹想招呼他配合別亂動,就回頭問:“大爺,這狗叫什麽名字啊?”
老頭愣了半晌,看着他,在噼噼啪啪的剪刀聲中說:“他叫瓦格納。”
……不是吃貨,是瓦格納,老頭最喜歡的作曲家。瓦格納自己都吓一跳。
“來,瓦格納,別動哦。”店員小妹扶着他的下巴開始剪胡須。他一動沒動。雖然比起瓦格納他更喜歡勃拉姆斯,但他還是一動沒動。
老頭子就是随口取的吧,就跟吃貨一樣,過段時間再帶他來剪毛時指不定又叫馬勒了。洗剪吹完畢跟着老頭走出店門的瓦格納悻悻地想。
老頭帶他回了住處,進電梯時正好樓上讀小學的姑娘也放學了,小姑娘彎腰摸着他的頭,小聲道:“好可愛啊,你叫什麽名字啊?”
然後他就聽見老頭子在電梯裏頭特別欲蓋彌彰地喊了一聲:“瓦格納,走了。”
阿徹和妞妞不做聲地聽瓦格納講起這些往事。虛弱的雪納瑞又好幾次抱怨冷,阿徹和妞妞幹脆整個身子都趴在了他身上。
瓦格納哼了一聲,繼續說:“我和老頭子一起生活了九年,大半年前我得了腫瘤,老頭子帶我跑遍了全城的寵物醫院,但是都沒得治。”
妞妞掉着眼淚哼哼唧唧地吸鼻子。
“後來老頭也一天不如一天,他得了肺心病,進醫院搶救好幾次,最後一次再也沒有回來……他的兒女來搬家裏的東西,房子要租出去,搬家公司來的那天,我就自己走了……”瓦格納淡淡地說,“那是我的主人,這輩子唯一一個主人。”
“你跟我說你被抛棄過,但其實沒有……”阿徹緊貼着瓦格納的背,又難過又慶幸。
“他的兒女是打算找個地方把我扔了,但其實我是自己走的。”黑色雪納瑞說着,氣息越來越弱,“卡拉揚,你的小修也許不會抛棄你,也許會,也許現在不會,也許以後會,也許他自己不想抛棄你,但他身邊的人會……我希望他是愛你的,我希望你和阿格裏奇都能幸福。”
茶杯豬哼唧哼唧地嚎起來:“不要說了……”
瓦格納軟綿綿地躺在地上,擡頭望着月亮:“今天的月亮怎麽這麽亮啊,像太陽一樣……”
黑色雪納瑞直視着越來越亮的月亮,忽然看見銀色的月光像太陽一樣迸射開來,四周一片光明,剛開始還能聽見阿徹和妞妞的聲音,漸漸的這些悲傷的聲音就像雲朵一樣飄遠了。
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像光線一樣照進來:
“瓦格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