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友誼公寓的住戶時常能看到這樣一幕。一只阿拉斯加雪橇犬趴在樓下曬太陽,小麥色皮膚的卷毛少年攤開一本課本,不厭其煩地湊給雪橇犬看,大阿拉斯加別過頭不理他,少年就繞着雪橇犬轉……
看上去似乎是小麥卷少年異想天開而阿拉斯加不求上進,不過真實的情況剛好相反。阿徹這些年自學,身邊能夠詢問的人只有任海,不過任海嫌他煩,經常不樂意教他。
“呵呵,任海哥……”
“任海哥你現在有空嗎?”卷毛少年狗腿地替阿拉斯加犬捏着背。
“任海哥你幫我看看這道解析幾何怎麽解啊?”每當這個時候阿徹自己也覺得自己的語氣和動作都特別孫子。
阿拉斯加犬被晃過去晃過來的小麥卷搞得不勝其煩,掃一眼課本,我靠,簡直如同天書,不耐煩地汪汪汪道:“跟你說過初中以上的不要來問我,我也沒學過。”
阿徹很無辜:“這就是初中的啊。”
雪橇犬吃了一癟,心說現在的初中生都學的什麽啊?
阿徹聳聳肩:“不是初中的我也不會拿來問你啊……”
這話對雪橇犬來說實在是要多不中聽有多不中聽。
半小時後,阿徹認命地推着一車子油鹽米醋在超市排隊結賬,這個點兒正好是下班時分,超市收銀臺全是大排長龍,阿徹有點着急,他現在的人化時間差不多能維持三個小時,這會兒還差十分鐘就三小時了,可是前面一個大媽邊結賬邊打電話,慢條斯理的,偏偏買的東西又還多。卷毛少年越來越急,忍不住上前催了一聲:“大嬸,您能快點嗎?我有急事啊!”
大嬸握着手機瞥他一眼,根本沒理他。
阿徹心嗵嗵直跳,總有種不妙的預感,不行,東西可以不買,千萬不能在這種地方變回狗,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麽想着,果斷扔了一車東西,從無購物通道跑了出去。
卷毛少年循着頭頂洗手間的标識,在人群中飛奔而過,差點把鴨舌帽都飛掉,總算看見前方的洗手間,這時忽然聽見上方傳來一聲“小心!”
阿徹擡起頭,随着“吱呀”一聲,一座高高的木梯子朝他轟然倒下來,巨幅廣告布也跟着“呼啦”一聲劈頭蓋臉地落下來。
挂廣告的工人驚悚地看着巨幅廣告布連人帶梯子都給埋在了下面,四周還詭異地噗呲噗呲冒出了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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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媽A:“哎呀,有人被壓在下面了!”
大媽B:“不是人,是狗!我看見一只狗被壓在下面了!”
大媽A:“明明是人啊,一個小夥子啊!”
大媽B:“是只狗,一只大狗!”
廣告工人哪有功夫理會兩個大媽的争執,急急忙忙從腳手架上下來,揭開厚重的廣告布——
衆人傻眼了,一只套着衣服褲子的大金毛四仰八叉暈暈乎乎躺在地上。
大媽B得意地笑:“看,我說是只狗吧。”
阿徹聽見一片四周吵吵嚷嚷,水泥地上交織的腳步聲大得像打雷似的,迷迷糊糊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無數來回走動的腳。
大金毛一個骨碌翻身坐起來,甩了甩腦袋,他這是在哪兒?!回頭一看,發現自己正蹲在超市大門外。這麽說變狗的事兒沒被人發現?管他的,先回去再說吧,大金毛站起來往前邁了一步,驚恐地一愣,緩緩回過頭。
脖子上套着什麽呀?!怎麽能把我套在門上啊!
大金毛用力扯着繩子,但繩子特別皮實,他越扯脖子那兒就箍得越緊,大型犬急躁地扭來扭去原地打着轉,很快把自己繞成一團麻。
“哎喲,這狗終于醒了,”兩個超市工作人員走過來,一個是五十多歲的大媽,一個是年輕的姐姐,兩人一臉稀罕地邊摸他的頭邊幫他把纏在身上的繩子解開,“放心,我們已經給你做了尋主人的啓事,你主人要是聽見廣播就會出來找你的。”
“汪汪!汪汪!”我沒有主人啊!你們放了我我自己就能回去!
“不用謝,乖乖等着吧。”
阿徹看着這雞同鴨講的一幕,都快哭了。
不久兩個工作人員也開始納悶,播出通知已經兩個多小時了,怎麽都沒見人來領狗啊。
“這天都要黑了,要是真沒人來領狗怎麽辦啊?”年輕的姐姐問,“要不,放了他?”
阿徹贊同地直點頭,放了我吧!你們好下班,我也好回家碎覺覺啊!
“哎呀那怎麽行,這狗一看就很值錢,要是走丢了成了流浪狗多可憐,”大媽非常善良,“這樣,等到八點鐘要是還沒人來領,咱們就打流浪動物收容中心的電話。”
阿徹的心“噼啪”一聲就碎了,嗚嗚嗚嗚,大媽你要不要這麽善良啊?敢情大家都覺得流浪動物收容中心是個好地方?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阿徹開始有點緊張了,任海兄是斷斷不能指望的,除非他徹夜不歸,否則阿拉斯加犬是不可能來找他的,要是真進了收容中心,等任海來找他的時候他說不定已經嗝屁了。
阿徹還在心裏盤算着要怎麽自救,大媽已經借前臺的電話打了114,問到了動物收容中心的電話號碼。
別啊,千萬別,那地方我這輩子不想再去第二次了!卷毛大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四處亂蹦着,聽到大媽挂斷電話,走回來對姐姐說“馬上就到”,整個狗都萎了。
這個時候真希望有個“主人”從超市裏走出來,最好還碰巧是小修,然後說:“這是我的狗。”
嗚嗚嗚,這是我的狗,居然是這麽動聽的一句話啊!大金毛欲哭無淚地想,擡頭絕望地看着超市裏進進出出的人影,然後猛地一怔。
茶色頭發的俊美青年從超市裏走出來,一身白色長袖T恤,淺灰色長馬甲,背上挎着一只黑色的HEAD網球袋,單耳挂着白色的耳塞。
那雙手抄在口袋裏,優雅從容的姿态他再熟悉不過。
安少爺?!居然是安少爺!
“汪汪!汪汪汪!”大金毛激動地站起來,扯着繩子往前直撲。
大媽和姐姐面面相觑,朝大金毛撲騰地方向看過去。那個方向只有一個年輕人,背對着他們正在取存包點的背包,合上櫃門轉過身,然後冷不丁對上吐着舌頭讨好地湊到他面前的金毛大狗像是也小驚訝了一下。
“小夥子,這是你的狗嗎?”大媽問。
阿徹一個勁搖尾巴:“汪汪!汪汪汪!”是我啊安少爺!
安嘉冕皺眉看着他,一面取下耳塞:“你說什麽?”
阿徹恨不能撲到安嘉冕身上,扯着繩子嗷嗚嗷嗚重複着,是我呀安少爺!我是史丢比啊!
超市姐姐看着這位高大俊美的年輕人也有點淡淡的羞射,輕言細語地問:“這狗是在超市裏走失的,他見到你這麽激動,是不是你的狗啊?”
安嘉冕看一眼問話的女子,又看一眼瘋狂地朝他吐舌頭搖尾巴的卷毛大狗。
“汪汪!汪汪!”安少爺,要是沒人領我走,他們就要把我送到流浪動物收容中心了!
阿徹懇求地看着安嘉冕,也不曉得安嘉冕有沒有認出他,有沒有明白他在撲騰個啥,但現在安嘉冕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安嘉冕的表情看不出個底細,等他撲騰得都快絕望了,才出聲道:“他是有點像我養過的狗。”
阿徹瞬間又燃起了希望。
安嘉冕提了提褲腿,單膝蹲下來,看着大金毛的眼睛:“我那只狗叫史丢比,你是史丢比嗎?”
“汪汪!汪汪!”我是史丢比!我是史丢比啊!
安嘉冕淡淡地瞅着他:“我的史丢比,只要我下一個指令,就會在地上連續打五個滾。”
阿徹愕然地張大嘴。
“史丢比,”安嘉冕微笑道,“GIVE ME FIVE。”
大金毛只能認命地趴在地上,扭着身子用力打起滾,一個,兩個,三個,嗷嗚繩子不夠長,反過來再一個,再兩個。大金毛滾了一身灰塵,可憐巴拉地站起來望着他,這下行了吧。
安嘉冕笑了笑,起身對兩名工作人員道:“是我的狗,給我吧。”
在與十四歲的安少爺相處那短短三個月裏,阿徹一直覺得安嘉冕是個好人,盡管偶爾有點壞。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發現安嘉冕還是沒有變,是個好人,就是偶爾有點壞。
大金毛嗚嘤一聲,無奈地趴在地上,看着網球場中練球正酣的安少爺。
安嘉冕不是一個人練球,有個瘦高的年輕人當他的陪練,不過兩個人之間的差距很明顯,但凡安嘉冕的球路稍微刁鑽一點,力量稍微大一點,陪練必然接不到球。接不到球安嘉冕也不說什麽,撿個球繼續發球而已。
瘦高的陪練看上去像是大學生,阿徹看着反手将球擊向對角線的安嘉冕,說起來,安少爺今年應該大學畢業了吧,當然,以安嘉冕的能力,說不定早就跳級畢業了。
練了快兩個小時,天已經黑了,氣喘籲籲大汗漓淋的陪練男生揮拍的動作都走了形。又一發外旋球揮過去,落在底線,男生沒夠着,球啪嚓彈到鐵絲網上,網子狠狠抖了兩下。
黃色的小球滾遠,安靜的球場只聽見鐵絲網撲簌簌的響動聲。
“行了,今天就到這裏吧。”安嘉冕提着球拍走去長凳處,這話一出,不僅陪練的男生,阿徹也頓時如釋重負。
把白毛巾挂在脖子上,安嘉冕從背包裏摸出錢夾,陪練的男生走過來,接過那三百塊錢,半晌,出聲道:“學長,我明天不來了。”
安嘉冕正彎腰把錢夾放回去,擡頭看一眼表情古怪的男生:“為什麽?”
男生的目光故意錯開,生硬地說:“我覺得我當不了學長你的陪練。”
連阿徹也不難聽出那話中帶着怨氣。像安嘉冕這樣高強度的練球,普通人怎麽消受得了。
男生轉身走到球場門口,安嘉冕忽然叫住他:
“等等。”
男生疑惑地停住腳步轉身,安嘉冕慢慢走過來,又遞了幾百塊錢給他。
男生驚異地看着那疊粉紅色的鈔票,又看向神情捉摸不透的安嘉冕,這錢安嘉冕只是從錢夾裏随手一掐,看起來得有七八百的樣子,就是不知道是個什麽意思,而安嘉冕偏又遲遲不開口。
不過以安嘉冕這麽高傲的性子是不可能開得了尊口說“我給你加錢你繼續陪我練吧”這樣的話的。男生想了想,決定看在錢的份上還是陪這個磨人的大少爺打球算了,誰跟錢過不去呢?便接過錢:“那明天什麽時候……”
“別誤會,”錢一被收下,安嘉冕便如勝利一般雙手抄回兜裏,挑眉看着學弟道,“陪我練球讓你這麽挫敗,這是補償給你的精神損失費。明天不用來了。”
男生恥辱地漲紅臉,轉身憤然離開。
安嘉冕擦着汗走回長凳處,仰頭喝了口水,又擠了一點給口渴得要命的史丢比。然後給JASON打了電話。
手機那頭的律師一副頭大的口吻:“又怎麽了?”
“這次只堅持了六天。”安嘉冕說。
“你又把人逼走了?!”
“我沒逼,是他自己走的,我全程和顏悅色,一句重話都沒說。”安嘉冕跷着二郎腿,弓着背坐在長椅上,“總之你明天趕緊幫我再找一個。”
JASON盡量心平氣和地道:“安少爺,我是你們家的律師,不是你的保姆。”
“那你幫我起訴他。”
“……”手機那頭靜了半晌,“明天不可能,這周末我有空再幫你找一個。”說罷挂了電話。
安嘉冕一臉“小樣兒,我還治不了你了”的表情對着手機一挑眉,把手機揣進褲兜,一低頭,就對上大金毛一眨不眨的熱忱眼睛。
“怎麽?你也覺得我不該羞辱他?”
阿徹心說我只是想回去吃泡面,不過你确實做得有點過分,人都要走了,何必再拿錢去羞辱人家。
“我沒羞辱他,我沒跟他說那錢是幹嘛的,如果他不接那個錢,被羞辱的人就是我。”安嘉冕聳聳肩,還是沒有要給大金毛解開繩子的意思,只是望着散落了一地網球的球場發了會兒呆,“只不過我早習慣了,除了發球機,沒有人能陪我超過一個禮拜。”說着看向一旁一臉懵懂的卷毛大狗,“知道為什麽嗎?”
阿徹不知道。
安嘉冕沖他一笑:“因為我是天才。”
大金毛愣了愣。擡頭看安嘉冕弓着背坐在長椅上,球場的燈光冷冷清清地灑在他背上,明明應該是很流弊的一句話,聽上卻很寂寞。
休息了一會兒,安嘉冕才轉身收拾好球拍和背包,起身離開。
“汪汪!汪汪!”
安少爺轉過身,看着急得在長凳那兒打轉的大金毛:“哦,不好意思。”
安嘉冕倒回來解開了繩子,阿徹跟尿急了一樣“咻”地就沖出了球場,剛跑出場子就聽見背後“嘣”一聲脆響:“史丢比——”
黃色的小球應聲從頭頂飛過,大金毛矯健地一躍而起,在半空穩穩咬住網球,帥氣地落地。
好久沒有這樣高高躍起了,那一瞬間像是又回到了別墅的草坪。你的史丢比沒有讓你失望,好棒的!有沒有?!
阿徹銜着網球激動地轉過身,尾巴搖了兩下卻垂耷下來,安嘉冕的背影已經走得老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