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寒風日進縣趕考
若雲表姐出嫁這天,珍卿吃完了席,趕緊找個由頭從席上脫身。
回到後院裏,先去看望姑奶奶,正巧在這裏遇到三表叔。
三表叔跟她說,學校已經有眉目,叫她別太操心,在家裏安心等着,一旦那學校開始招生,他立馬寫信通知她祖父。
若雲表姐的婚禮,杜太爺并沒有來。雖然不曉得他為啥沒來,但都知道他這人不講禮數,也沒人挑他的理。
三表叔還說,在市裏看到一本畫冊,買了放在永陵市的家裏,這次參加婚禮回來得急,下次再給她帶回來。
三表叔沒在家裏多待,下午又匆忙趕回永陵市去了。
珍卿跟三表叔分別,到後罩房烤了一會火,覺得有點不大舒服,好像有點凍着了。她就脫了衣裳,上床睡覺。
若雲姐出了門子,晚上客人就少了許多。
珍卿午睡醒來,人就感覺有點怏怏的,晚上飯也吃得少。吃完飯沒多久,早早就睡下了。
姑奶奶看着不對勁,叫餘奶奶晚上經心照看。
果不其然,珍卿睡到後半夜,就開始上吐下瀉,別提多難受了。
姑奶奶不放心,叫用人去敲村裏大夫的門,把大夫給請來了。
大夫來說是涼了胃,她脾胃弱吃藥反而不好,就給表小姐喝點大煙果子酒,明天再看怎麽樣。
珍卿就喝了兩口大煙果子酒,那帶着藥味兒的酒液,一路灼燒到胃裏,餘奶奶一直給她揉肚子,好歹把她揉睡着了。
到第二天,珍卿感覺好多了,但是實在沒什麽胃口,只好喝一些粥水。
外面天氣愈發冷了,餘奶奶說,今年的倒春寒怪厲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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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這一年沒怎麽生病,這回猛一生病就額外地難受。
直到第三天,她胃口才回來一些。
姑奶奶免不了罵大表娘,說不該給小花安排在風口裏吃飯,好好地叫孩子涼了胃,白白地受一場罪。
珍卿趕忙勸說姑奶奶,說主要是她吃了涼菜的緣故,要說吹風,沒有哪一席不吹風的。
她自然不能叫姑奶奶,把大表娘罵得太狠。那天,可是大表娘嫁女兒啊,她忙得自己都顧不上,有什麽好責怪的。
其實珍卿自己覺得,除了吹寒風、吃涼菜,還有不衛生的緣故,更還有心理作用——她心裏老覺得不幹淨。
第三天中午,珍卿正在吃飯,忽然外面有人說,舅太爺來了——這說的就是珍卿祖父了。
杜太爺突然過來,珍卿倒也不覺得驚訝,她到楊家灣也有七八天了,她祖父也該坐不住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祖父不是單為接她回去,而是她的學堂有眉目了。
原來,杜族長家的二兒子,幫忙打聽到一所很好的學校,是大教育家梁士茵發起的。
這個學校,表姑奶奶家的三表叔,也覺得非常好,同時給杜太爺送了信,叫她準時帶珍卿去考試。
杜太爺一看,一個很有學問的重孫,一個很有本事的外甥,都稱贊這個學堂好,說這個叫梁士茵的很厲害。
那這個學堂,和這學堂管事兒的,那必定是很好的了。
杜太爺說考試就在明天,今天必須帶珍卿到縣城。
姑奶奶很不放心,說小花正病着呢,這樣一路馬車颠簸,再加上吹冷風,別把孩子折騰壞了。
杜太爺很固執,族學裏九先生的傷勢,一直沒有養好,他不想珍卿在家閑着,鐵了心要帶她去考試。
姑奶奶是很彪悍的,她當着小輩們揪着杜太爺打,罵他是個“死砍頭的老東西”,一點兒沒有人味兒,非把小花折騰壞了才高興。
眼見這麽大歲數的兩人掐起來,珍卿連忙去救火,說她自己願意去考,盼着能上學盼了幾年,她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這才結束了這場揪鬥。
姑奶奶說要收拾點衣裳,杜太爺着急忙慌地說,還要趕着去報名嘞,再不能瞎耽擱了。
馬車在路上走得很快,杜太爺囑咐珍卿:
“那個叫梁士茵的,說是美什麽國回來的博士,是個很有名聲的人。他請的先生,都是很能幹的先生,你一定要好好考,給我争氣。”
這老頭兒,也不問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就着“好好考”“争氣露臉”的話。
路上北風刮得厲害,馬車又颠簸又露風,珍卿在半道上又吐了兩回,把衣裳也給吐髒,別提多難受了。
珍卿琢磨了一會兒,還是問杜太爺:
“學校是初等小學校,還是高等小學校?是所有人用一套考試題?還是分成幾個等級的考試題?祖父,考幾科目,你打聽明白了嗎?”
杜太爺哪懂這個,聽的是一頭霧水,他從懷裏掏出兩大張紙,展開了遞給珍卿:
“這是玉琮二叔,還有你三表叔從學堂弄來的,什麽個招生的章程,你自家看看。”
珍卿一看兩張招生簡章,都是一樣的,是一個叫啓明學校的招生簡章,是這樣寫的:
睢縣啓明學校(附設男女初等小學校,男女高等小學校,男女初級中學)辦學宗旨,以留意少年兒童身心發育,施以男女學生工作生活适用之知識技能,并授以真正之道德基礎,育成他日國家梁棟及賢妻良母。
學科分設按教育部章程,本校加開外文、繪畫、工業專科,另有簡章詳述。
入學資格:身家清白,人品端方,身體健全,有志求學,招生考試合格者。
學齡分類:初等小學校七至十二歲,高等小學校十二歲至十五歲,初級中學十五至十八歲。
繳納費用:初等小學生,學費每期一元;高等小學生,學費每期一元五角;初級中學生,學費每期兩元;外文、繪畫、工業專科,另外收費。膳費:均每月三元。
可供外地學生住堂:初等小學生每期住堂費:五元。高等小學生和初級中學生住堂費:六元。
校址:睢縣北門內漢陽橋南愚仁巷內。睢縣與靈州、夏陽、南鄭學子皆可報考,自四月三日至四月十三日皆可報名,考試日期為四月十四日。
過時不候,敬望悉知。
睢縣啓明學校啓
珍卿看完之後,算了一下,公歷的四月十四,正好就在陰歷的三月十一,正好就是明天了。
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趕倒是勉強趕得及,問題是杜太爺怎麽到今天,才匆匆地過來接她?
她就問杜太爺:“祖父,玉琮二叔和三表叔,啥時候給的招生簡章,你咋才來接我?”
杜太爺尴尬地咳了兩聲,想想這事兒咋解釋,可終究只惱怒地喝一聲:
“你瞎問啥子,別人幫你打聽學校,難不成還欠你的,你有啥好問的!”
珍卿就不吭聲了,玉琮二叔和三表叔,自然盡了親戚的義務,要好生感謝一番。
可這杜太爺,怎麽一副心虛氣盛的樣子?
算了,不想它了,還是想一想考試的事情吧。
杜太爺看她不追問,暗暗松了一口氣。
他可不會告訴她,他把上面的陽歷時間,錯當成是陰歷時間,他想四月份才考試,時間還遠着呢。
又因今年倒春寒太厲害,他操心剛種上的那茬兒莊稼,就沒多在意那學校的啥簡章。
直到今天一早,杜太爺從地裏回來,他那個當族長的侄孫兒,問他明天就要考試,怎麽還不把珍卿接回來。
兩下裏一溝通,才曉得差點壞了大事。
他們鄉下人,種莊稼都要看節氣,一慣過的陰歷日子,哪會想到那什麽簡章上用的是陽歷?
這一會兒的杜太爺,生怕還漏掉啥關鍵信息,讓珍卿再把招生簡章念幾遍,間或問珍卿,這句話啥意思,那句話啥意思。
杜太爺從前也念過書,可是他腦子笨,小時候學的那些字,稍微生僻一點的,在世上混了五十多年,都混得不大認得了。
如今,他眼睛也不大好,又不愛戴那累贅的老花鏡子,連看信,都時常叫大田叔給他念。
珍卿給杜太爺念完之後,她自己心裏也有章程了。
總的來說,這個啓明學校,跟後世對比來看的話,包括小學和初中兩部分。
看起來,是把後世的義務教育年段都包含了進來。
據珍卿有限的學制知識,初等小學大概相等于後世的小學一至四年級,高等小學相等于後世的五至六年級。
只是不知道,它這個年級劃分,是否也跟後世一樣,小學一共學六年?
這學校好像也不是義務教育,因為它是收學費的。
但學費比膳費、住堂費低得多,好像是象征性地收了一下。
住堂就是寄宿的意思,寄宿生收得費用就很高了,非有錢人恐怕寄宿不起。
至于招生簡章中,所的謂外文、繪畫、工業專科,想必就是學習一些專業的技能,大概學完就可以進社會,也許類似于後世的中專吧。
當然,她也不太了解,只是瞎猜罷了。
到了縣城裏面,大田叔早在那裏等着了。
珍卿問是不是先去報名,大田叔說他去過學校,已經給她報名了。
他們家在縣城有三個鋪子,都是珍卿奶奶的嫁妝,鋪子裏的房産,說來也算是珍卿家的。
杜太爺就帶着珍卿,在離考試地最近的糧店裏歇下。
珍卿颠簸了一路,又受了一路的寒風,本來好轉的病情,又開始轉壞起來,到糧店裏又開始拉肚子。
他們鄉下人拉肚子,其實不怎麽正經吃藥,倒是常愛用一些偏方。
大田叔也照例,給她弄了大煙果子酒喝,這回可沒人給她揉肚子。
可是到晚飯時間,整個人卻更難受,飯菜也覺得吃不進。
杜太爺急得不行,大田叔也急得不行,把炕燒得熱熱的,還讓糧店掌櫃的老婆,找了兩白瓷的湯婆子,都給珍卿放在肚子和腿上焐。
珍卿勉勉強強地喝點粥,躺下了。
吐倒是不怎麽吐了,但肚子裏總是不安,過一會兒就要起來上廁所。
杜太爺不得不請個醫婆來,給她灸一灸肚子。
醫婆灸完了肚子,大田叔又按照醫婆說的偏方,煮了茶葉蒜瓣水給她喝。
到後來,吐瀉勉強是止住了,大家都松一口氣。珍卿也想,終于能安生睡個囫囵覺了。
沒想到這屋子夜裏又吵得很。
要知道這裏是糧店,自然糧食很多的。而糧食多的地方,耗子也是一窩一窩的。
珍卿每每快要睡着,就感覺房梁上、地面上、炕沿兒上,老鼠叽叽吱吱地來往不絕,這個來往穿梭的熱鬧勁,簡直跟要開家族大會一樣。
給珍卿吓得睡不踏實,杜太爺只好叫掌櫃的老婆,守在珍卿屋裏陪着她睡。
總這樣勞動人家,叫珍卿多少過意不去。
這麽折騰了一晚上,珍卿早上起來,蔫兒得跟鹹菜一樣。
早起才發現,夜裏連番上廁所的時候,把僅剩下的替換衣服也給弄髒了。
沒辦法,還是請掌櫃老婆幫忙清理。這真叫人過意不去的。
他們這糧店裏面,就雇了一個老媽子,兼做廚娘和幹雜活兒,她明天還要早起,做一家子的飯,實在不好麻煩她。
現在是寒春天氣,就算只洗衣服上髒的一小片,也不是那麽容易幹的,只能靠火烤了。
她弄髒的這件厚衣裳,是姑奶奶給她置備的鼠皮衣,比棉襖穿着體面好看。
沒有想到,掌櫃老婆沒留神,把她的鼠皮衣下擺烤壞了一塊。
之前從楊家灣走得急,珍卿現在,面臨着沒有幹淨衣服替換的窘境。
沒辦法,只得還是麻煩林掌櫃的老婆,找到她閨女的舊棉襖棉褲穿,先對付着穿一下子。
這借來的一套棉襖,雖說半新不舊的,但是勝在厚實,倒也還挺暖和的。
她不用臭烘烘地去參加考試了。
杜太爺知道珍卿吃不進別的,一大早上起來,特意叫糧店的廚娘,給她熬了三份清淡的粥,是大田叔親自盯着廚娘熬的。
早飯的桌子上,杜太爺自己不忙吃飯,他坐在旁邊,不錯眼地盯着珍卿吃,他說考試要下氣力的,好歹要多吃一些。
珍卿胃口不好,吃得很勉強。
看她吃得那麽艱難,杜太爺那個急啊,簡直像熱鍋上螞蟻,說叫珍卿別細嚼,閉上眼硬往下咽。
好說歹說的,杜太爺見她還是慢吞吞,十分厭飯的樣子,恨不得拿起飯碗,往她嘴裏灌飯。
這老頭子絮絮叨叨,那個熬粥的廚娘也在一旁湊話,可快把珍卿煩死了。
吃完飯,大田叔親自趕馬車,平平穩穩地走着,往漢陽橋愚仁巷去。
還沒走到巷子裏面,就在外面的街道上,就看見到處擠滿了馬車轎子,車夫轎夫站了一地。
杜太爺拉開馬車簾子,指着外頭跟珍卿說:
“咱們那糧店林掌櫃的閨女,也要考這個學校。妮兒,你要給你祖父好好考,別連掌櫃的丫頭也考不過。”
珍卿看着前面不遠處,糧店林掌櫃,拉着個穿繡花棉旗袍的丫頭。
她隐約記得,林掌櫃只有一個閨女,叫林小霜。
珍卿有氣無力地,應下了祖父的話。
她勉強吃了兩碗粥,坐了這一會兒馬車,感覺那吃進去的粥,在肚子裏造反似的,轉來轉去的不肅靜。
她看這裏車如流水,這麽多中上等的人家,都送孩子來應考,再聯想三表叔和玉琮二叔,都極力推薦這啓明學校,想必是非常好的學校。
那當然要好好考。
巷子口裏早已經堵住,馬車根本趕不進去。
杜太爺就帶珍卿下車,往巷子裏一拐,這地界更堵得水瀉不通,考生和家長們都站滿了,簡直比過年的廟會還熱鬧。
而杜太爺一看這場面,比珍卿這考生還緊張,臉皮抖抖索索地,傻看了一會兒,嘴巴嗫嚅半天,最後交代珍卿:
“妮兒,好好考,要考好。”
珍卿點了一點頭,沒什麽精神說話。
然後,杜太爺沒有往裏擠,由大田叔護着珍卿,一路過關斬将,挨擠到了大門邊上。
到了那學校的大門前,有校工主持着,叫考生們排起隊,依着先後次序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