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順利拜師說前情
前面說到, 那位李先生看完珍卿右手,又說了一句:“把左手伸出來。”
珍卿吓了一跳,猛想起前幾天寫那幾篇字, 寫最後的篆書時,感覺右手累了, 後半部分是用左手寫的。
這李老爺子, 不會這麽厲害, 只從字跡, 就看出她用哪只手寫的吧?
這杜太爺就在一旁, 珍卿心裏七上八下的,但為免引起杜太爺猜疑,她也沒敢抗拒, 将左手伸了出去。
這李先生又在她左手握筆處,摩挲了一陣。
他恍惚明白什麽,豁然站起來, 推開珍卿說:
“杜太爺, 你家的孫女, 老夫收下了。她該上學還上學。但是凡有假期,若無要緊的事, 必要來我這裏聽教。至于束脩, 按她在族學的費用給,你看如何?”
杜太爺愣了一下, 連忙猛推着珍卿說:“快給先生見禮啊。”
他把珍卿推得一個趔趄, 還是丫鬟扶住她, 李老太太連忙說:“快拿墊子來, 快斟茶來。”
珍卿在心裏嘆氣, 跪在錦墊上, 紮紮實實磕了三個頭,舉着一杯熱茶說:“先生,您請吃茶。”
李先生就糾正她:“不必叫先生,以後要叫師父。”
珍卿心裏一震,“先生”和“師父”,字面的意思也是不同的。
剛才他又說,束脩随意給些,這意思,是不是還挺待見她的?
接着又給李太太敬茶,叫了一聲“師娘”。
李師娘喝了茶,高興地把她拉在懷裏,抱着她說:
“這家裏太冷清,我早盼着有人來,你叫了師父、師娘,以後兩條腿兒可要勤快些,要跟師父師娘常來常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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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趕緊答應了。
利利索索拜了師,杜太爺和老銅鈕就回去了。
珍卿暗暗松一口氣,幸虧李師父沒說破她用“左手寫字”,要不然,這杜太爺還不知要怎麽發瘋。
到了李師父書房,他問珍卿:“從啥時候開始練左手?”
珍卿答:“從五歲,跟右手一起練的。”
李師父說:“寫幾個字我看看。”
珍卿就用左手,寫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李師父拿起來看,撚須沉吟,說:
“左手疏于練習,筆力畢竟弱些,你祖父前些天送來的字,你就是最後的小篆書,漏了馬腳。以後在我這裏,要多練習左手。”
李師父當時發現怪異,以為寫字的人投機取巧,後面的內容是找人代寫的。
但是反複看來,感覺又不太對,因此,就允了杜家祖孫登門,想探一探這小孩兒的底細。
沒想到,這孩子看着還算順眼,就這樣莫名收了個女弟子。
珍卿納悶地問:“師父,您也會左手書法?”
李師父撚須咳了一聲:“我便不會,難道教不得你?”
左右手皆能寫字的人,李師父自然也見過。
但在他想來,由自己來培養一個更厲害點的,豈不有趣?
師徒倆坐着随意聊天,主要是李師父問珍卿一些事,了解學生的水平和興趣,才能夠因材施教。
李師父發現,這個妮兒最喜歡篆書,而最不喜歡隸書。
他就先投其所好,告訴她: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喜歡篆書,說明你有一點悟性。”
然後就問珍卿,之前臨過什麽碑,珍卿就說,只臨過《封泰山碑》。
一個《封泰山碑》,一共沒有多少個字,她來回練了這些年,已經很熟練了。
李師父想了想說:“《封泰山碑》是小篆,我這裏有一本《峄山刻石》,也是小篆,你姑且先學小篆,小篆寫好,再說其他。腳踏實地,挺好。”
說着,李師父就開始教珍卿,逐字逐字地臨摹這《峄山刻石》。
這師父講課旁征博引,典故、轶事信手拈來,講起課來也不故作高深,而是深入淺出,洋洋灑灑,講得很有趣味。
珍卿不覺之間,聽得專注極了。
上午一個多時辰,李師父給她講了六個字的筆法,一邊講一邊叫她自己寫着練一練。
珍卿不但新學了幾個字,還聽了好多典故、轶事,感覺收獲太多了。
李師父又帶她去看他的藏書,裝滿了有三間屋子,想着李師父家裏果然有底蘊,他自己也是個厲害的讀書人。
不到半天時間,她心裏就生出無限的敬佩。
講真,她感覺李師父,比教了她七年的匡先生,還要厲害一些。
唉,雖然現在已是民國,但書法經典這些舊學問,只要做師父的能教得有趣,她還是能學得興致勃勃的。
本來,杜太爺沒跟她商量,就替她張羅了師父,她心裏多少還有點不樂意。
可是這李師父一顯身手,她的這點兒不願意,一上午就煙消雲散了。
到了中午,師娘就命人喊她到後面吃飯,李師父卻不一起吃。
後來珍卿才知道,李師父之前生過大病,他吃的飯是另做的,特別清淡,別人吃不慣。
李師父看她小小的背影,挺高興的樣子,喃喃嘆道:“日暮途窮,收個小徒,以娛晚景,倒也不錯。”
午飯準備得很豐盛,基本上全都是肉菜,不年不節整一桌子肉菜,師娘待她是很有誠意了。
李師娘不停給珍卿夾菜,看她吃得那麽香,比她自己吃都高興。
看得出來,李師娘日子過得寂寞,挺喜歡有人陪她吃飯和說話。
李師娘捏捏她胳膊,啧啧地嘆:“你這個小丫頭兒,也太瘦了。你祖父一個孤老頭兒,還是照管不好你。”
珍卿聽得一愣,問:“師娘,你曉得我家的事啊?”
李師娘就笑得不行,拍拍珍卿說:“不曉得你家的事,不曉得的品性,哪敢随意收弟子?這都是你祖父,他自己跟我說的。”
然後,李師娘就告訴珍卿,大概一個月前,杜太爺就總來這磨坊店。
一開始,他就在李家大院附近轉悠。
李家人還以為是土匪踩點嘞,很緊張了兩天——但杜太爺做土匪,那真是太老了,他這個人也笨笨的。
後來,他就開始敲李家的門,他說想要求見李老爺,說家裏有個孫女,想拜在李先生門下學經典和書法。
李老爺心情不好,就懶得理會這些事。
但杜太爺多倔強啊,他每天來敲李家的門,連續半個月一直來。
李師娘見他這樣執着,心裏就生出好奇。她就想見見杜太爺,聽他怎麽個說法。
杜太爺,從在李家院外打轉,到能夠登堂入室,見到目标人物的太太,那真是暗喜不已。
那李師娘想聽什麽,他就給她說什麽聽。
他一開始喜歡賣弄,說他孫女多聰明伶俐,多勤奮刻苦,多讨人喜歡……
但李師娘不大愛聽,反倒對珍卿的身世感興趣。
杜太爺投其所好,雖說家醜不能外揚,但能說的都說給李師娘聽。
給她說珍卿上半年的時候,用零花錢買藥,給窮人家孩子治燒傷。
還有上回中秋上街玩,從人販子手裏,救下一個小女孩兒,這事兒也跟她說了。
李師娘聽了以後,憐憫珍卿身世坎坷,就跟一個祖父混着過。
又覺得這孩子學習勤奮,心眼兒也好,身上有一股子俠氣——心裏大生好感。
她就做了個決定,叫杜太爺把孫女寫的字,先拿過來,由她交給李師父看。
這才有了後面的事。
餐桌上,聽李師娘講了這些,珍卿飛揚的心情低落下來,心裏挺不是滋味兒的。
是啊,不知根不知底的,人家這麽有能耐的人,憑什麽看了她寫的字,她作的詩,說收下就收下了?
原來是了解了她的事。
這一個多月,杜太爺早出晚歸,神出鬼沒,原來是到這兒來了。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替她尋了個能講國學、能教書法的師傅。
原本在她心裏,未必多麽想深造國學和書法,所以,本來并沒有多領杜太爺的情。
就是聽了這些前情緣故,珍卿心裏感覺也很複雜,說是感動,但又夾雜了別的情緒。
杜太爺是□□家長,從來不太尊重她的意見。
——到如今,她變得跟本土女孩兒一樣,不太向家長表露心意。
但杜太爺有萬般不好,有一點,卻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他生活的重心,除了莊稼以後,都是放在她身上的。
珍卿在師娘那裏吃完飯,散步消食,歇了一會兒,還往前面二進院走。
從北面走過來,她看到早上見過的小姐姐,又在西廂房的廊下站着,拿着一件蓑衣笠帽和一雙靴子,在那裏整理拍打。
珍卿有點納悶,她上午以為,這女孩兒是這家的小姐。
可奇怪的是,師父、師娘誰也沒提起她,連吃飯的時候,師娘也沒有叫她一起吃。
她指指那個女孩兒,問帶路的老媽子:“那個姐姐是誰啊?”
老媽子連忙擺手,說:
“珍小姐,那可不是啥姐姐。那是老爺的房裏人,端茶遞水的下人,哪配聽你叫她姐姐!你叫她蘭香就行了。”
房裏人!通房丫頭咩?!
珍卿有點難以置信,問:“那她怎麽穿戴那麽好?”而且梳的還是姑娘發式,不是結婚婦女的發式。
老媽子的神情,有點躲躲閃閃,原本挺利索的一個人,忽然變得忸怩了。
畢竟老爺新收的小弟子,人家還是個小丫頭兒,有些話真不好給她講。
房裏人嘛,不同于一般的丫鬟,晚上要給老爺暖床的,只要主人家願意給臉面,她就能很有體面。
但說到底,房裏人沒有啥名份,又不是姨太太或者二房,說到底還是個奴才。
老媽子只好含糊地說道:“她給老爺侍候得好,老爺太太都賞她,她得了那麽多好東西,可不就體面起來了。”
珍卿簡直如遭雷擊,三觀瀕臨碎裂。
李師父博學多識、清高傲岸的形象,在她的腦海裏,都漸漸地破碎模糊,化成一片叫人遺憾的幻覺。
她來李家這半天,壓根沒聽說,李家有什麽姨太太、偏房之流,暗地裏還高看李師父一眼。
想他做幾十年的官兒,官場風氣那麽糟糕,老爺子竟有沒有納妾多娶,真是學問深厚淵博,人品也是大大地好。
沒想到,這老爺子,拿這麽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孩兒,沒名沒份地當通房丫頭使。
直到來到東廂書房,重新看到李師父,仔細端詳他幾眼,無端覺得,比上午多了一點猥瑣感。
哎,她上午剛拜了個師父,剛剛崇拜敬重得不行,到下午,就覺得不能直視他了。
下午,李師父繼續教珍卿臨摹《峄山刻石》。
珍卿學了二十個字的寫法,時間緊張,沒來得及多練習。
這一天,雪一直沒有停,地上積了厚厚一層雪。
她明天還要去上學,今晚必須趕回縣城裏。
師娘怕天黑走雪路會出事,下午不到五點鐘,她趕忙叫家裏車夫,給珍卿送回城裏去。
這時候,雪路已經不好走。
珍卿聽着嗚嗚的風,感受着潮濕的雪氣,覺得耳邊靜谧,心裏也安靜極了。
她腦裏轉過許多頭緒,又好像什麽也沒想。
忽覺得,這裏真是天地廣闊,容得下各種各類的生靈,包括各色各樣的人。
平常存下來的,積在胸中的一點郁氣,好像莫名散去了。
下雪馬車走得慢些,十裏路走了兩小時,到家裏天已大黑。
而李家的車夫,還要趁夜趕回李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