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祖孫倆雪天拜師

時間到了這年的公歷十一月。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晚上, 珍卿下學回家時,杜太爺還沒回來。

自從農活不太忙以後,這一個多月的時間, 這杜太爺雖說常在縣裏,但幾乎是天天出門, 而且一出門就是一整天。

他還時不常地, 弄到很晚才回來, 神神秘秘地, 也不曉得在忙活什麽事。

這天晚上, 珍卿做完了功課,把《骈體文鈔》拿出來——這是梅先生送的書,說讀一讀、背一背, 對于寫作文大有好處。

她前後翻了一翻,發現多是很工整的骈文,就是那種骈四俪六、字句兩兩相對的文章, 講究對仗工整和聲韻铿锵的。

梅先生是啥意思?覺得她的作文, 還有可以更有韻律美和形式美嗎?

她正專心翻書, 忽聽見杜太爺的聲音:“你看的啥書?以前咋沒見過?”

珍卿吓了一跳,暗嘆這老頭兒神出鬼沒的, 也不知道想吓死誰。

她半晌無語, 就把書遞給他,說:“是梅先生給的, 說我多讀讀, 文章做得更好。”

杜太爺接過書翻了幾翻。

按照他的标準, 花花綠綠圖畫多的書, 那多半不是啥正經書。

這書不但圖畫少, 他不認識的字也多, 那就指定是好書了。

他把書還給珍卿,說:“今天別念其他的書,把你跟匡先生學的各種字,都寫一篇,我要拿給人看。用好宣紙寫。”

珍卿問:“給誰看?”

杜太爺很傲氣地說:“這你先別管,只管寫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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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這老頭子拿了她的字,不知道又上哪去賣弄,真無聊。

珍卿沒奈何,拿出學校獎的宣紙,擺正壓平了,壓上鎮紙,心裏默念十遍“我愛寫字”,讓呼吸靜下來,才開始拿起筆來寫字。

杜太爺每回看她寫字,總是這麽一套架式,總有點不明覺厲的感覺。

他默默看了片刻,悄悄地走開了。

到吃飯前,珍卿就寫了一張楷書,一張行書,還差着篆書和隸書。

吃完飯再寫吧。

晚飯袁媽做的羊肉湯面,實在好吃得不得了。

她一不小心吃撐,在院子裏溜達半天,才回來繼續寫字。

散完步回到書房,珍卿拿起一支兼毫,還是老一套程序,心靜下來,才開始落筆寫字。

她在寫字的時候,一貫非常專注,眼見一篇隸書快要寫完,忽然一聲炸雷似的巨響,把她吓得一個哆嗦。

她勉強定了一定神,再低頭看快寫完的字,忍不着嘴唇抖索着,悲憤地念叨着:“發發發,發發發,發發發……”

杜太爺站在窗外,喝了一聲:“你‘發’啥呢?”

珍卿拿起寫的內容,哭喪着臉,給杜太爺看,說:“發……發現落了一滴墨,這張寫廢了。”

杜太爺從窗外接過去,瞅了半天,悶聲說了一句:“寫壞了重新說,啥大驚小怪的。”

呦呵,這個老頭兒,還會用成語了!你說得倒輕巧!

她寫各種書法,寫隸書最為費勁,就寫這麽一張紙,她至少要三十分鐘。

今天晚上,非要點燈熬油不可了。

杜太爺走了,珍卿欲哭無淚,一邊重新鋪紙,一邊小聲地碎碎念:

“發克、發克、發克,Fuck,Fuck,Fuck,為毛這樣對我,到底哪兒在打炮嘛!早不打晚不打,這關鍵的時候打!”

這天晚上,珍卿寫完字,已經九點多,洗漱完都十點了——她很少這麽晚睡覺,每回睡晚了,就感覺對不起誰似的。

第二天一早,杜太爺把她寫的字拿走,不知道出門幹啥去了。

到學校,聽同學們議論,說督軍跟省主席鬧矛盾。

省主席手裏沒幾個兵,鬥不過督軍,逃回隔壁長治縣老家。

沒想到督軍派兵追來,路過睢縣,還以為是長治縣,昨天就在外面打炮。

珍卿聽不大明白,一省的督軍和省主席鬧矛盾,竟然吓得省主席回老家,還動起了炮火——這也太亂了吧。

珍卿略略忐忑幾天,睢縣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她就漸漸放下心來。

又上了三天學,到周六放假的那天晚上,杜太爺跟珍卿交代:“晚上早些睡,明天要出門。”

珍卿問:“去哪兒?”

杜太爺就說:“去見一位李松溪先生,老厲害了,十六歲中的進士,做過翰林院編修,當過好多地方的考官、學政啥的。

“他做官做了三十年,學問好,寫字好,寫的字連皇上也喜歡……你明天去見李先生,放精神些,別塌我的臺。”

聽起來是很牛氣的人物,這樣的人物,杜太爺怎麽搭上線的?

珍卿問:“遠不遠,多久回來?”

杜太爺答:“就在城東郊外的磨坊店,不到十裏路。”

好吧,難道她還有說不的權利?

說着第二天要出門,夜裏卻嗚嗚刮了一夜北風,早起果然冷得厲害,像是要下雪了。

杜太爺和珍卿吃過早飯,就坐上馬車出門。

天色暗沉得厲害,剛出了東邊城門,天上開始下麻風雪,馬車裏漏着風,把人的身體漸漸凍僵了。

到達目的地磨坊店時,已經飛雪漫天,北風嗚咽。

這景象,更為這次拜師之旅,增添了幾分誠意。

從馬車上走下來,珍卿跟着祖父踩着薄雪,來到了一處院牆挺高的人家前,看樣子還挺有底蘊的。

走上了五層臺階,祖孫倆沉沉地喘着氣,面前噴出陣陣白煙。

他們在門廊裏稍避風雪,由老銅鈕上前打門。

珍卿看那大門上,貼着一張大紅色的紙,上面寫着“僧道無緣”四個字。

珍卿知道這個風俗,匡先生跟她說過。

有的人家不信任何宗教,或者信的是佛教、道教以外的宗教,就特意在門口顯眼處,貼個“僧道無緣”的紙條,是為避免僧人、道士上門來化緣。

她心裏想着,這家的主人,怕是真正的讀書人。

孔夫子“不語怪力亂神”,而南宋程朱理學興起以後,推崇理學的知識分子,就更不信神佛鬼怪的那一套。

漸漸地,不少讀書人,倒真成了無神論者。

老銅鈕重重打幾下門,又喊了兩聲,沒多久就有人來開門。

老銅鈕就把杜太爺備的名帖,給這家的門房遞上去。

門房看了看名帖,瞅瞅來的三個人,連忙說道:“請貴客先往客廳奉茶,小的去禀報老爺、太太。”

珍卿暗暗點頭,從這個門房的談吐和态度,就可見是有規矩的書香門第了。

沒等多久,門房和一個老媽子一道過來,說老爺、太太有請。

又進了一道門,門房就不跟着了,是老媽子領他們一路進去。

沿着東邊的走廊走着,珍卿忽聽見一陣銀鈴似的笑聲。

她側頭一看,就見西廂房的廊下,一個穿着紅襖綠裙、滿身珠翠的女孩兒,正仰頭看天上的雪,雪落在臉上大概冰涼——她縮着脖子“咯咯”地笑。

珍卿暗想,應該是這家的小姐了。

老媽子帶着杜太爺祖孫倆,進了第二進北屋裏。

厚厚的棉簾一掀開,暖氣撲面而來,讓人精神一振。

就見一個矮瘦的老先生——這老先生是個“麻子臉”,一個矮胖的老太太,說着些歡迎的話。

這倆人都是五六十歲的年紀。

那老太太就拉着珍卿,跟她寒暄幾句,笑眯眯地打量她一陣,叫丫鬟領她坐下了。

老太太未語先笑,看着是個和氣的人。

而老先生神情淡漠,很有點莊嚴長者的感覺。

老先生不耐煩啰唆,他叫下人擺上文房四寶,對珍卿指指窗外,說:

“即眼前之景,做一首詩,除了白話詩,其他詩體皆可。”

珍卿心想,單單不喜歡白話詩,難道是個守着舊式生活的舊派人物?

珍卿低頭答一聲“是”,也沒有多餘的話。就走到旁邊桌子上,開始琢磨怎麽寫詩。

眼前之景,說的就是下雪的景象。

前些年,匡先生帶她學過許多詩。

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不管水平咋樣,古詩倒也能謅出幾首來。

大家一時都沒說話,屋子裏靜得像曠野一般。

過了一會兒,杜太爺覺得太冷落,就跟兩位主人搭話,說:

“李老爺,李太太,我這個孫女啊,不是我誇口,從四歲開始背詩,背了總有上千百,八歲她就寫詩,寫得可好,先生總誇她嘞……

李老爺打斷她:“好不好的,待她這一篇寫完,老夫自有道理。請不必多言。”

那李老太太,就推了李老爺一把,嫌他說話他太硬直了。

杜太爺一點不氣,立刻閉上嘴,整個人特別老實。

過了約有一刻鐘,就見珍卿拿起筆,開始寫詩了。

沒幾下她就寫完了,就呈上來給李老爺看。

李老爺看了看,壓根沒有“驚為天人”的表情,淡淡說了一句:“寫得平平。”

他神情還是淡淡的,倒是正眼看了珍卿一眼,但那眼神,審視中還帶着點奇異。

老太太把珍卿的詩稿接過去,念道:

“高天落瓊花,大地淨無瑕。六角思霏霏,萬竿姿飒飒。

烈士卷鶴氅,蹇驢分小闼。夜深路欹斜,風雪訪梅花。”

老太太拍手大笑,跟李老爺道:“這詩裏說的,可不就是你。這孩子一來,就看到你的底細,真是緣分。”

杜太爺不大懂,扯着珍卿悄聲問她:“啥底細?”

珍卿給他使眼色,意思是回家再給你講。

能有啥底細?

李先生學問好,但是仕途不順,年紀一大把,卻沒在官場上有啥建樹。

只好回來當個隐士,踏雪尋梅,寄托高潔的志趣。

珍卿正在瞎想,那李先生喚她過去,叫她伸出右手,給他摸一摸。

摸手算個啥套路?

珍卿就伸出右手給她摸,見他摸的是手上握筆的繭子,她一時倒沒有多想。

忽然又聽這李先生說:“把左手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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