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避婚事忽走他鄉
公歷六月下旬的一天, 珍卿正在家裏喝粥。
杜太爺從杜家莊上來,大田叔還帶着兩個長工,拉着珍卿的一些行李來了。
珍卿不由納罕, 問杜太爺怎麽回事。
杜太爺行色匆匆,神情還有點凝重, 跟珍卿說:
“你昱衡表哥認定你……你姑奶奶明個兒要來, 說親自過來提親。——妮兒啊, 你不能再待縣裏了, 你要趕緊走遠一些。
“上回給你爹打電報, 說給你醫眼睛——沒想到你爹那個憨貨,可算是開竅了,曉得顧惜自己的孩兒了。
“他說跟你後媽商議好了, 要接你去他那大城市念書。”
珍卿聽得瞠目結舌:“這都是啥時候的事兒?怎麽會?他前年不說——”
杜太爺打斷她道:“你管他前年後年!他這是良心還沒喪盡,接你過去享福,是他當爹該做的。”
說着, 他把一張紙交給珍卿, 說:“這是你爹發的電報, 你自己瞅瞅。”
珍卿接過來一看,電報紙上只有四句話:
阖家歡迎小妹, 學校已在接洽, 告知到達日期,到時有人接站。
杜太爺有點焦灼地走動着, 叫袁媽快給珍卿收拾行李, 讓大田叔也幫着收拾。
他見珍卿看完了電報, 還傻站着不動, 神情裏還似猶疑, 就推着她焦煩地嚷:
“你還悻着幹啥嘞, 把你那書本筆墨的,當用的都帶上走!快去!”
珍卿咬牙瞪眼地,梗着脖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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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要去你去。他這麽多年不管不問,前年也明說以後不管。
“可見是個鐵石心腸,不講親情人倫的,他冷不丁叫我過去,誰曉得他跟那個後媽,對我安得啥心腸!我不去!”
杜太爺本就焦急,聽到她這個話,火氣立刻上來,他抄起拴門杠子就要打,珍卿跳起腳,敏捷地躲開了。
杜太爺也沒有追打她,叉着腰站在廊上嚷:
“明天,你姑奶奶要是親自來,跟你說,她這些年替咱們家操了多心,擔了多少事,說她家死了幾口人,那些禍事弄得她活不下去。
“她那麽大歲數的老太太,眼淚兒鼻涕地,求着你應下婚事。你狠得下心來不應她嗎?你好意思跟她鬧劈嗎?……
“你爹再不像個人,那也還是你親爹,虎毒還不食子嘞。我還沒有死嘞,你爹跟你後媽,不會拿你咋樣兒!
“他現在闊得不得了,你在他身邊待幾年,好好把他哄美喽,叫他多多給你陪嫁,将來要是在婆家受氣,也有個娘家給你撐腰。”
說着他走到珍卿身邊,拉拉扯扯的,把她往房間裏帶,一邊語重心長地跟珍卿說:
“那畢竟是你親爹,你有便宜不占,那是傻wangba蛋。你聽我的話熱,準沒有錯兒。”
珍卿恍恍惚惚地進屋。
杜太爺跟她說的兩件事,都讓她始料不及,一時間難以消化。
她這一會思緒紛紛,百感交集,整個人像是被抛到半空裏,上不了天,落不了地。
姑奶奶家裏連遭慘事,她對這個婚事上心,初聽确實意外,但細想一番,也在情理之中。
而他那位生父,早年把事情做得夠絕,忽然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她心裏覺得很不妥。
她心裏轉着很多念頭,想他們會不會有啥陰謀:
比如,後媽家裏,有一樁能攀高枝的好親事,而男方是個瘸子、天閹之類,或者是個辣眼睛的毀容怪,後媽舍不得親女兒嫁,就拿她這個繼女來頂包?
再或者,親爹在外面浪了多年,人到中年,忽然得了什麽腎炎、腎硬化、腎衰竭,非要換一個腰子不可——就把她這親女兒找過去,是想要剖肚挖腎……
不過話說回來,這時候的醫學條件,能不能做腎移植手術的啊?
胡思亂想的同時,她也絞盡腦汁地想,有沒有兩全之法,既不用去她生父那裏,還可以擺脫楊家的婚事。
想想他們祖孫倆,沒幾家靠得住的親戚。既便是人很好的向淵哥一家,跟姑奶奶也是親戚。
李師父的女兒娟娟姐,她的夫家在江越省,其實可以去躲一躲。
可是李師父跟珍卿提過,娟娟姐的夫家,現在正是多事之秋,娟娟姐自己還在娘家長住呢。
她要去娟娟姐夫家暫避,這個辦法也不現實。
到親爹身邊念書,這一個下下之計,竟然成了唯一的辦法。
可是貿然跑到親爹身邊,她也覺得前途未蔔,大感疑慮……
不管珍卿怎樣疑慮,杜太爺發了話,她要是不聽話,捆起來用擡用扛的,也要把她送上到海寧的火車。
除非珍卿再離家出走,要不然,只能聽憑杜太爺安排。
想到楊家親事迫在眉睫,珍卿雖說心有顧忌,到底還是識時務的人。
她說馬上去海寧也可以,但想連夜去磨坊店,跟師父師娘,當面道別一下。
梅先生對她也很好,但學校人多眼雜,珍卿打算寫一封信道別,不親自到學校裏去。
但李師父、李師娘,不但有教導之恩,而且有撫育之恩。
若不當面辭別,說離開就離開,着實有些不像話。
但杜太爺急得火上房,說什麽也不願意節外生枝。
他說楊家聘禮已經備好,他們商議好了明天來,這是火燒眉毛的事,不能再磨磨蹭蹭的。
珍卿也沒有辦法,只得匆匆寫了兩封信,叫老銅鈕過一天,轉交給磨坊店的師父師娘,還有學校的梅先生。
珍卿最近聽說,梅先生跟丈夫離婚了。
梅先生的家裏,還有父母和弟妹要供養,肯定生活很拮據。
她除了寫信,還給梅先生留了一些錢,就當是謝她這些年的厚愛善待。
這一天落日以後,兩輛馬車停在杜家小院外。
珍卿已經爬上馬車,袁媽臨時又把一個包袱,給珍卿也放到馬車廂裏,交代:
“小姐,以後在外面,好吃好喝好睡的,別虧待了自己。
“這裏面都是貼身的衣裳,還有新做的繡花手絹兒,等你用完了,你捎點花樣子回來,袁媽都給你做最新式樣的。”
這樣匆匆忙忙地離家,珍卿心裏正有點倉皇,聽袁媽帶着哭聲說話,連忙從馬車上下來,跳下去抱了袁媽一下,說:
“我以後還回來的,袁媽,你和老銅鈕,都硬硬朗朗的,都要保重。”
正說着,老銅鈕也拎了一大串東西,交給大田叔,而回過身跟珍卿說:
“小姐,給你編了好多裝小蟲兒的籠子,用完了一并寫信來說,你想要啥樣籠子,就給你編啥樣籠子。”
珍卿暗暗握着拳頭,哽咽着應了一聲,聽杜太爺在車裏催了,大田叔就把珍卿抱上馬車,她自己進到車廂裏。
車子軋軋地啓動了,珍卿掀開簾子向後看,見老銅鈕和袁媽,就一直站在門口向這裏看。
夏天土黃色的暮光裏,他們兩個人,就像兩個木樁子一樣,直直地豎在那裏。
珍卿哭了兩聲,就把頭埋在膝蓋裏,一直沒有大聲地哭。
他們趕在關城門前,從南城門出城向永陵市裏趕。
睢縣是沒有火車站的,所以,他們要到永陵市後,再從永陵市搭火車到海寧。
就這樣,杜太爺帶着珍卿,連夜離開了睢縣,走的時候匆忙而又倉皇。
珍卿一時覺得,現在火車這麽發達,其實容易回來的,又覺得這樣的亂世,不期然地,會讓你割斷許多東西。
第二天淩晨,他們一行人到了永陵市裏,先在玉琮二叔家歇了半天,請玉琮二嬸備了一些幹糧。
杜太爺的意思,叫玉琮的二叔和大田叔一起,把珍卿送到海寧她爹家裏——杜太爺自己,一開始就沒打算去海寧。
但他們在玉琮二叔家裏,正碰見玉琮他三叔——杜遠堂。
玉琮三叔是個生意人,常年都在外面奔波生意——珍卿幾乎沒見過他。
巧合的是,玉琮三叔這次回鄉探親,現在正準備要到海寧去——他在海寧,跟人合夥開了一家洋皂廠。
這可是瞌睡遇上枕頭,這下也不用麻煩玉琮二叔了。
直接請玉琮三叔杜遠堂,順道把珍卿帶到海寧,這是兩相便利的事,說起來是一拍即合的。
這件事一說好,杜太爺在玉琮二叔的幫助下,給他在海寧的兒子杜志希,發了一封電報,告訴出發日期,讓他最近注意去碼頭接人。
該辦的事情都辦好,這天下午,珍卿和玉琮三叔、大田叔,還有杜太爺,就一塊兒趕到永陵市的火車站。
這個時候的火車站售票,可不像後世一樣,可以提前幾十天買票。
人家這裏,只提前一小時賣票。
珍卿頭一回坐火車出門,可算是長了見識了。
這裏的火車票分為三等,也一共有三個售票窗口,各售一等票、二等票、三等票。
珍卿他們三個人,就提着行李,眼巴巴等在售票口外面。
傻等了有半個小時,那賣票的小窗口一開,珍卿就不由自主地,被人流裹着向裏面進。
這真是你推我擠,人喊馬叫,簡直快把人擠成個扁面條。
這不年不節的,這個擠勁兒,跟後世的春運有一拼。
珍卿被擠得天上一會兒,地下一會兒,暈了巴乎的時候,發現左邊和中間售票口排隊的人,都往最右邊的售票口擠過去。
被擠得帽歪褂子斜的杜三叔,終于勻過來一口氣。
他扭頭跟珍卿和大田叔說:“咱們坐二等座。”
他正說着,又被擠得“唉呀”一聲,沖着推搡的人流喊:“買不起一等、二等的,何苦擠到這裏來,你們往右邊擠啊。”
大田叔就問杜三叔:“三東家,二等座多少錢啦?”
杜三叔就說:“三等是五塊錢,二等比三等貴了一倍,要十塊錢……”
大田叔立刻面皮發緊,心疼錢,心疼得直咬牙。
然後就跟杜三叔大聲說:“三東家,我看,你跟大小姐坐二等,我坐三等的,只要有個地方,我坐地上都行。”
杜三叔就揚揚手裏的錢,跟大田叔說:
“你家太爺,把錢都給我了,你回來坐幾等我不管,但你這一回去海寧,是照顧你家大小姐,她坐二等、你坐三等,你還咋照顧她嘛。”
珍卿聽得也暗暗咋舌,這裏的火車票價,換算一下,簡直比後世的高鐵還貴啊。
怪不得只提前一小時賣票,就沖這麽貴的票價,坐得起三等座的,都沒有多少人。
珍卿也連忙說道:“遠堂侄子,我也可以坐三等。”
玉琮三叔名叫杜遠堂,按輩分,是珍卿的堂侄兒。
就看見在外面等的杜太爺,這時候也忽然跟上來,他很堅定地要求:“就坐二等,不坐三等。”
杜三叔見狀,把杜太爺給的票錢,又還給杜太爺。
他笑着跟大家說:“珍姑姑,你不曉得三等是啥樣……算了,珍姑姑,你倆的車票錢,我替你們出了,別心疼這一點兒。”
杜三叔果真自己掏錢,買了三個人的火車票。
但那個杜三叔告訴售票員:“她只十一歲,生日都還沒過呢。”
那售票員就似信不信的,說:“十一歲這麽大個兒,不太像啊。”
珍卿就插了一句:“我們家都是大個兒,我們莊上跟我同歲的,都比我矮一截子呢。”
她現在十六歲——生日還沒有過,身高有158公分左右。
這時候,大部分人吃得不好,身高普遍稍低一些,但那是窮人家裏。
他們這些北方人,財主家裏能吃好的,個子長得高些,也不算太罕見。
那售票員略從窗口伸出腦袋,往珍卿胸口上看了兩眼,珍卿心裏感覺受了冒犯。
夏天衣裳穿得薄,售票員也一看她發育程度不高,竟然就把她當成未滿十二的小孩兒,給她的票算半價。
說話間就省了五塊錢——五塊錢,相當于她家袁媽三四個月的工資了。
三個人都高興起來,卻聽那售票員跟杜三叔說:
“你家這個小妮兒,是吃不飽飯還是咋,這小身板兒,一陣風能吹飄起來,瘦得吓人嘞……”
杜三叔哼哼哈哈地應付一下,珍卿噘着嘴走開。
話說珍卿這兩三年,她還是發育起來了,至少胸口就鼓起兩個小包包,個頭兒長了,體重也增長了。
就是害了這一場傳染病,感覺這半年以來,像是停止發育了。
真是辛辛苦苦養幾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這場病已經過去了,她以後一定好吃好喝的,揪住青春期的尾巴,再好好發育一撥兒。
杜三叔花了不少錢,還滿不在乎地跟杜太爺說:“小太爺,這個沒啥,孝敬長輩還不是應該的,不值個啥……”
杜太爺聽了挺高興。
這位杜三叔,長得真像玉琮他爹。玉琮他爹,是珍卿見過的最宅心仁厚的人。
這杜三叔跟他大哥連相,看着就很親切。
往常杜三叔都在外面,跟他們家也沒啥聯系,珍卿常常想不起來玉琮還有個三叔呢。
可是這回一見面,就顯得特別親熱,既願意給長輩花錢,說話也挺周到有禮。
珍卿暗嘆,也許成功的商人,都像他這樣圓滑吧。
這一回出遠門,珍卿帶了很多行李,一共有三個藤箱,還有三個不太大的包袱。
其中兩個藤箱太大,不能帶進火車車廂。
杜三叔又帶他們去行李房,把兩個藤箱過了磅,然後給了一張行李票後,這些大箱子行李,就搬到了專門運行李的車廂上。
跑完了這些雜事,終于能坐到火車上了。
這時的火車管得不嚴,杜太爺是送行的人,也幫着把包袱拿上車,好像也沒有人管。
到了火車上,杜三叔帶着他們,找緊挨着的三個座位坐下。
珍卿這才發現,火車票上面,只印的有站點、票價、車廂等級等內容,根本沒有座位號。
這麽一來,等于說只要有票,大家看見一個座位,就能一屁股坐上去——座位不是對號入座的。
這要是去上個廁所、吃個飯,回來可能就被占了。
幸虧他們是三個人一起,如果是一個人坐車,那還挺麻煩的呢。
二等車廂的座位,還挺寬敞,伸手伸腳都能得開。
把包袱放在擱物架上,杜太爺就站着跟珍卿講:
“去了以後,你放老實些,在後媽家裏讨生活,別像在家這麽潑賴。
“你爹答應供你上學,是他良心發現了。你放聽話些,讓他将來給你找個好人家,再多給你陪你嫁妝。我的後福咋樣,以後你指望你了,要争氣,聽見沒?”
珍卿應了一聲,本來有點蔫兒,聽他說這話,又有點哭笑不得的。
珍卿拉着杜太爺袖子,杜太爺就像做賊一樣,把手給她甩開了,很有點惱羞成怒地說:
“你這個妮兒,咋總喜歡跟人拉拉扯扯的,不成體統。”
珍卿就嘆着氣說:“祖父,我不大想去了,想想在我爸身邊,過得不見得有意思。”
杜太爺就吹胡子瞪眼,吼她:“你是為讀書去的,你是為過得有意思?”
珍卿說:“你以後一人在家,我不放心,要不你也一塊去?”
杜太爺就跟讓人踩了尾巴,立刻跳起來說:“我生在杜家莊,以後也埋在杜家莊,我哪兒不去。”
說着他就一扭頭,一溜煙兒蹿下了火車。
大田叔就跟珍卿說:“你爺,肯定不會到你爹那兒,父子倆誰也待見誰。大小姐,你別操這個心了。”
杜三叔沒有插話,他這個小太爺啊,一輩子沒親近過什麽人,跟自己兒子也像仇人一樣,還是拉不下這個臉。
珍卿看向車窗外,見杜太爺站在月臺上,像一根黑黑的火柴兒,直愣愣地戳在那裏。
珍卿原本沒感覺的,一看見他長長地揚着脖子,眼巴巴地望着這裏,她也不知怎麽的,眼淚忽就漫上來了。
她請杜三叔幫她打開車窗,趁着火車還沒開,沖着杜太爺遠遠地招手,然後大聲跟他說:
“祖父,你放心吧,我好好念書,等我掙了大錢,買一座小洋樓,把你接去一起住。
“祖父,你在家好好的,別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你老人家硬硬朗朗的,等着我接你去享福。……”
說到“享福”二字,珍卿已經忍不住淚崩了。
她一邊向杜太爺招手,一邊拿手捂着臉,那眼淚水兒,不停從指縫裏漏出來,模糊了她的視線。
火車已經要開了,送別的人們紛紛往外走,杜太爺也跟珍卿喊:
“你安生坐着,火車要開了——”
就看見杜太爺背身對着他們,他也拿手捂着臉,佝着腰,跟着送行的人流,一起走出了月臺。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周末啊感謝在2021-04-10 15:57:02~2021-04-11 15:48:0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肉粽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