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東方飯店吃晚飯
珍卿坐在黃包車上, 看這城市夜景看得正奇異,拉着她的車夫,把車往路邊一拐, 車把手往下面一放。
珍卿擡頭一看,果見那酒店的門頂上, 鑲着“東方飯店”四個大字——他們目的地到了。
封管家來到珍卿身前, 說請五小姐下車, 引着她走上酒店門口的階梯, 說到裏面就能見到她三哥。
就見那飯店大門裏面, 走出一個打扮很時髦的女人。
她穿着很有設計感的絲質長裙,頭上戴上一個小圓禮帽,帽子檐上還有網紗披垂下來。她拿着一把小折扇, 不緊不慢地扇動着。
這女人迎面站在他們面前,用帶着口音的普通話,很有腔調地說:“哪來的小叫花子嘛, 還特意叫我來接!”
封管家愕然地指着那女人, 說了一個“你”, 又說了一個“不是”,然後話音一頓, 又莫名其妙地閉嘴了。
那女人嬌聲地嚷一句:“封管家, 有甚大驚小怪的,活像沒見過世面一樣, 我跟三哥出來玩, 你不許跟人亂說。”
封管家唯唯諾諾地答應, 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這女人的妝容很濃, 面容在網紗後若隐若現, 但也能看得出來, 她身姿窈窕,骨相玲珑,長得一定不難看。
珍卿摸不着頭腦,暗想:這個女人是她“三哥”的相好?這位封管家也認識她?
她有點不放心地問:“封管家,現在進去找三哥嗎?”
封管家對珍卿笑說:
“五小姐,你跟着四——這位小姐去吧。她會帶你找三少爺。
“家裏斷電,我總要回去處置,不敢在外面逗留。五小姐,你跟着四——,跟着這位小姐進去,沒事的。”
那女人就嗤笑一聲,輕飄飄地說一句:“謝公館竟然有了五小姐了,我聽着倒是挺新鮮。哼,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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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她曼妙的身姿一扭,擡腳就往裏面走,見珍卿他們沒跟上去,又回頭說了一句:
“還愣着做甚?快跟上來,鄉下人呆頭呆腦,真讨嫌——”
杜三叔忙替珍卿應下,扯着珍卿走過了那大門,就進了東方飯店的前堂。
這飯店大堂的設計,很像外國的宮廷建築,深高靜廣,金碧輝煌,有一種莊重典雅的氣質。
這大廳的北邊,一些屏風、盆景遮擋的區域,還擺列着一些桌椅,有一些客人在喝飲料談天。
珍卿沒機會擡起頭看頭頂上的吊燈,只感覺視線裏煌煌明亮,照得簡直像白天一樣,頭頂上大概裝了許多燈。
這大廳對着門的方向,有三四個門廊,門廊裏面是不同裝設風格的長廊,不知道通向什麽地方。
左右兩邊也各有長廊,好像是上樓梯的地方。
那個身姿窈窕的女人,直接帶着珍卿跟杜三叔,走進對着大門的第二個門廊。
這女人步子踩得又大又快,珍卿小跑着才能跟上。
她的耳朵裏,就聽見高跟鞋砸地的聲音,空空響在這長廊裏。
走着走着,裏面西洋樂器的聲音,越來越醒耳了,空氣中酒精氣味,也越來越鮮明了。
這個女人帶着他們,走到長廊盡頭倒數第二的門前時,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一眼珍卿和杜三叔,不耐煩跟她說:“快點啦!”
然後她就頓了一下,打量一下珍卿兩人,皺着眉頭說:“怎麽邋裏邋遢的,不曉得收拾利索,黑擦擦地就出門,不講究!”
珍卿心想,這女人,看着不是一般的相好,倒像是她那個三哥的真愛,說話的腔調好厲害的嘞!
這門後的屋子裏,竟然有一個酒吧——這個東方飯店,真是高端大氣上檔次。
才一進到這酒吧裏面,就見一個穿制服的西洋樂隊,在右側一個小舞臺上,賣力地演奏着。
這裏的光線,比外面暗了很多,除了小舞臺之外,只看見北邊一個大吧臺,場中還擺着一些小圓桌子。
中國外國的男女客人,就坐在昏暗的燈光中,喝酒抽煙,談天說地。
珍卿還看見一個洋鬼子,身邊摟着兩個中國姑娘的,那倆姑娘正笑得花枝亂顫。哎,這個世道。
珍卿走這一長趟路,身上又出了一身黏汗,身上癢嗖嗖的,一方面身上難受極了,一方面又覺得與這裏格格不入。
她看身邊的杜三叔,他好像也有點不自在。
這樣想着,腳步不覺就放慢一些,那領路的女人,徑直往裏面走去了。
他們就趕緊跟上去,見裏頭竟還擺着沙發,燈光同外面一樣暧昧不明。
那女人走進去,一屁股坐在一個男人旁邊,抱怨連聲地說:“三哥,人給你帶來了。”
那個“三哥”坐在背光處,珍卿擡頭看過去,看不清他的相貌。
她一瞬間獲得的印象,覺得是個年輕的男子。
他淺藍色的西裝褲子,熨得平整服帖,高檔的黑色皮鞋,擦得證铮明瓦亮。
旁邊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子,醉醺醺地問那位三哥:“三少,你怎麽招來兩個叫花子,帶來虱子倒不怕,可別有甚傳染病……”
另一個穿着低胸紅裙,妝容很有點冷豔的女郎,也非常妩媚地,笑睨了三哥一眼說:
“瞧瞧這小黑丫頭,煤堆裏滾過一樣。特意領來這裏相見,陸先生,這怕不是你的女兒吧?”
說着那女人咯咯笑了兩聲,她那飽滿白嫩的胸脯,就激動得顫抖了兩下。
她身邊醉醺醺的肥頭大耳男,立時看得眼迷口饞,口水都要流一地了。
非禮勿視,非禮勿禮,珍卿很自覺地,低下了她文明的眼睛。
那個三哥輕笑一聲,說:“姚女士說笑,我生不出她這麽大的。”
珍卿聽得耳朵一動,這三哥的聲音,又磁性又溫潤,好好聽诶。
這三哥光憑這一管動人嗓音,即便浪跡花叢,肯定也比腦滿腸肥的那類吃香些。
不過,她現在特別想知道,這啥時候能吃上飯呢這個。
又聽那位三哥語氣很淡地,對身邊那個帶路的女人說:“你帶兩位客人回房,先好好洗個澡,再安排晚飯。”
珍卿注意到,這個三哥指代他們,說的是“兩位客人”,他無意跟這個場合的人,介紹他們的身份。
珍卿私心裏琢磨,是因為這場合不對嗎?
既然這個場合不對,為什麽他讓這個女人,把他們領到這裏來呢?
那女人真有脾氣,跟三哥發惱:“你有那麽多人使喚,做甚總要使喚我?”
那三哥壓抑着怒氣,低低地說了一句:“快去!不然,我就把你送回柳州路。”
那女人不甘不願地起身,氣呼呼地吼了珍卿兩人,叫他們跟着走。
珍卿兩人走了以後,一個年輕男子笑嘻嘻地,坐到陸三哥身側跟他說:
“競存,你們謝公館的人,出了名的新式新派。
“四小姐,也到了該社交的年歲,怎麽好把她天天悶在家裏。
“我說帶她來飯店找你,她簡直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就跟來了。你卻忙不疊趕她走,她該多傷心啊。”
那洪老板也附和着,說:
“三少,範老板說得很是,你妹子生得花容月貌,這麽大好的年紀,正該多結交聊得來的朋友。
“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青春一旦過去,何處你找少年吶?你小心妹子将來埋怨你。”
那位陸三哥,沒接洪老板的話茬兒,跟提起話頭的年輕男人,不緊不慢地說:
“範廠長,去年楚家名媛被殘害,至今懸案沉冤,兇手還逍遙法外。滿城的父母都心思惶惶,對自家女孩子格外着緊。
“你私自把舍妹帶出,若有一點差池,預備如何對我母親交代?”
那範老板不以為然:“競存,你我是多年契交,我怎麽會加害四小姐,出來玩玩嘛,這麽多哥哥給她保駕,怕什麽!”
陸三哥冷笑一聲,沒有再跟他說話。
那個紅裙女人見勢不對,連忙過來拉扯範老板,說在酒吧裏悶得頭疼,請範老板陪她去散散步。
等這冷豔的紅裙女人,拉着範老板走出去,陸三哥也站起身,扣着西裝扣子,扭頭跟占陪酒女便宜的洪老板說:
“洪老兄,小弟有一件閑事要辦,洪老板自在高樂,一應花銷,都記在小弟賬上,今天我做東道,洪兄可要盡興而歸,千萬不必客氣。”
說着就要告辭而去,醉意迷離、說話都大舌頭的洪老板,聽言愣了一下,問:“陸老弟,你幾時回來,說好了不醉不歸啊。”
陸三哥客氣地道:“不久便歸,老兄先請自便。”
洪老板無意間向門口一看,見陸三少的秘書喬松,正跟他們共同的熟人——崔老板,很緊密地湊在一起說話。
那喬秘書拉着崔老板,兩個說着話,笑得直仰脖子,十足親熱的姿态。
等到陸浩雲走出去,也拉着崔老板熱絡說話,勾肩搭背地走出去了。
洪老板眼中的迷離醉色,頓時一清,丢開扯拉半天的陪酒女。
趕緊跑到酒吧門外,向右邊張望一番,發現早不見那三個人影。
洪老板開始心慌,急匆匆地往外面走,跑到前堂大廳裏,也沒找到陸三少他們的身影。
洪老板趕緊問前臺,陸三少住在哪個房間。
問到房間以後,他又滿頭大汗地去等電梯,跑到了五層樓上,去敲陸浩雲的房門。
敲了半天沒有人應,顯然裏面沒有人。
洪老板熱鍋上螞蟻似的,來來去去找了半天,連陸浩雲的人影也沒看到。
洪老板正心生惶惑時,忽見陸浩雲跟喬秘書,從飯店門外走了進來。
喬秘書手拿一份合同,正跟陸三少說話,不過這兩個表情平常,也不是特別歡喜的神情。
洪老板急步走上前,一把扯住陸浩雲,着緊地問道:“陸老弟,那姓崔的怎麽也來此地,不會是陸老弟你請來的吧?”
陸浩雲若有深意地笑,故意含糊其辭:
“洪老哥,海寧工商界的人士,都知道我陸浩雲,好交各路朋友,願意來找我,就是看得起我,我焉有怠慢之理?
“洪老兄,不在酒場裏高樂,怎麽自己出來了?雅座裏有什麽不快的事?要不然,我給洪老兄定一間房,你先好好歇息?小弟事沒辦完,暫時不能作陪。”
說着就吩咐喬秘書:“給洪老板開間房。”說着話的态度,不像剛才在酒吧時熱絡了。
這洪老板神色變幻,看着喬秘書手裏的合同,覺得陸浩雲主仆倆,是故意在他面前裝蒜,肯定是跟那姓崔的,已經把買賣做成了。
這洪老板思忖片刻,扯住陸浩雲哈哈大笑,道:
“陸老弟,你這樣可就不對,說好今日走賣地的合同,這正事還沒辦完,你把你老哥撂在當地。
“那不是洞房裏正入港,你老弟要鳴金收兵,這不是男人做的事啊。
“老弟你先別忙着走,這合同的事,咱哥倆兒再聊一聊。”
然後,這洪老板也不管大庭廣衆的,把陸浩雲生拉硬扯地,扯到了大廳旁邊的茶座裏。
兩個人才一落座,那洪老板就一拍大腿,很豪闊地大笑兩聲:
“陸老弟,西郊那三百畝好地,哥哥大出血勻給你,八千塊成交了。咱們就當交個朋友。”
這洪老板一說出口,見陸浩雲淡淡地,全不熱心的樣子,他就心裏一個咯噔,說:
“陸老弟,你可不要閃你哥哥,那些好地升值空間很大,你将來規劃起來,準能賺他個盆滿缽滿,八千塊勻給你,哥哥我是大放血啊……”
就見陸浩雲沉默片刻,為難地跟洪老板攤手,勉強說道:
“洪老哥,不瞞你說,小弟有意購入西郊荒地,是預聞那裏要通開數條鐵路,專司經由海寧的全國商貿貨運。
“可是你看現下的時局,南方gé mìng黨勢如破竹,江越的富豪缙紳,紛紛攜家卷産北逃。
“眼見這gé mìng黨,就要兵臨海寧城下,洋人的遠洋艦,近日總在江海游弋。海寧的吳大帥,聽說也在招兵買馬。
“海寧恐怕如江越一般,躲不過兵燹戰火,雙方果真大打出手,這個工商業和金融中心,必然免不了一場浩劫。
“洪老哥,你是個心明眼利的人,應該看到,現在什麽東西都在跌價,只有金銀這等阿物價值瘋張。地價也跌到不能再低了。
“我若現在以高價購地,誰料得準時局如何?若形勢再嚴峻些,我也要舉家逃避兵災?我以高價買進荒地,豈不是白白砸在手裏?”
陸浩雲這一席話,還真把洪老板說慌了。
洪老板就是礙于如此時局,才要整饬産業、舉家北遷嘛。
那三百畝荒地,擱了多少年都沒升值。
現在更成了燙手山芋,他是迫不及待地想甩出去。
前日正好聽說這陸三少,有意購入西郊荒地,洪老板想多賣些錢,有意要抻一抻價錢,就把陸三少抻了好幾天。
沒想到把事情抻裂巴了,洪老板連忙往回找補,拉着陸浩雲賣慘求情:
“好老弟,你也曉得我洪大星,娶了七房老婆,生了十六個兒女,這一幫子讨債鬼,能吃能喝能花能造,我這偌大的家業,都快被他們吃蛀空了。
“這一回舉家往北邊走,要不多備些銀錢,你哥哥我一家子,吃不了幾頓幹糧饅頭,那就要領着阖家老少,挨着街沿兒敲碗要飯了……好兄弟,你忍心看哥哥,落到這個地步嗎?”
陸浩雲聽得直想發噱,但他面上聲色不動,還是為難地沉默着。
洪老板一直賣慘,陸三少也着實為難。
陸三少最後無奈之下,才告訴洪老板,他為了履行之前許下的承諾,今天已經購入二百五十畝西郊荒地。
雖然地價已經壓得很低,但他也是礙于情面,才勉強接下來的。
洪老板這三百畝荒地,他實在是吃不下了,這種時局之下也無意再多購地。
說得洪老板到最後,不得不跳樓大甩賣,原本說八千塊賣地,後來一降再降,直降到一千五百塊錢。
就這麽戳心的跳樓價,陸三少推了又推,接也接得勉為其難。
洪老板這小半天,心情起起伏伏,但在接到陸三少,支付給她的一千五百塊銀行本票後,最後定格為帶着慶幸的歡喜——這甩手貨好歹有人接下了啊。
陸浩雲和喬秘書,坐着電梯到四樓,敲響了406的房間門。
崔老板正在等他們,迫不及待地将兩人迎進來,然後就開門見山地,說起賣西郊荒地的事。
這崔老板跟洪老板一樣,本意也想再抻一抻價格。
但陸三少很為難,他說已經買進洪老板的三百畝,時局動蕩不安,他無意再多購置荒地,崔老板也開始心發慌。
就這樣三招兩下,陸浩雲每畝均價五元,又購入崔老板二百五十畝西郊荒地。
陸浩雲和喬秘書,回到了五樓房間。
喬秘書把兩份合同,一齊交給陸浩雲。
陸浩雲接過合同,很快地翻了一遍,拿過來簽字钤印,有點疲倦地說:“你去辦吧。”
喬秘書又拿出一封電報,交給陸浩雲看:
“應天商儲銀行的錢甫貞行長,發來謝電,說感謝您對國民gé mìng的大力支持,說gé mìng若是勝利,功勞簿上必有濃墨重彩的一筆。”
正換衣服的陸浩雲,聽言輕笑了一聲,問喬秘書:
“我若是沒記錯,我只給他一萬塊錢。為gé mìng軍籌措軍饷,與那些獻資百萬的豪商相比,我遠遠算不上功勳卓著吧。”
喬秘書也笑了一下:“錢行長想必知道,陸先生是商界奇才,随便一個主意,就會點石成金,自然要為他的主子,好好拉攏于您。”
喬秘書跟陸先生三年,見識過他翻雲覆雨的手段,私心裏着實敬畏,有的人天生是點金聖手。
許多不通門路的商人,都覺得現在時局不好,紛紛想帶着家産逃離海寧。
但陸先生卻早知端底,曉得gé mìng黨不會在海寧挑起戰火,為的就是保住海寧這個工商業和金融中心,以免引發全國經濟動蕩。
陸浩雲進到洗手間,回頭跟喬秘書說:
“政界軍界的大人物,那都是貪狼餓虎,我們是小商人,不必交結太深。一朝不慎,也許反成了別人的錢袋子。
“喬秘書,以後錢甫貞行長再籌款,還是不必太出頭。”
喬秘書猶疑一下:“萬一得罪他們,怎麽辦?”
陸浩雲面色淡淡地,說:“如果白白送上錢財,全然不求回報,還能得罪他們,這種人物,還有什麽好說。”
陸浩雲說完這些,看着鏡子裏疲憊的自己,猛然想起來一件事,說:“你去五妹房間,說我在二樓餐廳等她。”
陸浩雲收拾好了,正出門的時候,他的随從阿永來了。
阿永跟陸浩雲禀報:“三少爺,四小姐送回謝公館了,她鬧騰了一陣,被秦管家勸住了。”
陸浩雲平靜的心情,頓時生出一絲郁氣,按捺着沒有發作。
四妹惜音性情愚淺,行事稀裏糊塗,範靜庵一說來東方飯店,她就傻乎乎地跟來了。
偏偏一來,就紮進那烏煙瘴氣的地方,還以為是什麽見世面的好地方。
豈不知那種地方,她這樣涉世不深的一進去,她就被人當成一盤菜盯上了。
他叫惜音去接五妹,叫她按排五妹洗澡吃飯,為的就是把她從酒吧支出來。
她卻更把新來的五妹,特意引到酒吧裏面,莫名被一群人打量評論。
陸浩雲自負穩重,當時都差點忍不住破功,想當場狠狠教訓她一頓。
陸浩雲長噓一口氣,當年母親跟父親離婚,把他帶去東洋留學,而把惜音留在陸家,惜音落在後媽手裏,到底是被養壞了性格。
時間再回到半個鐘頭前。
給珍卿他們帶路的女人,帶他們回到進門的大廳,走到北邊的門廊裏,跟前臺的人說,再開兩間套房,記在陸三少的賬上。
随後,珍卿就被一個女侍應帶着,坐着那種栅欄門的電梯,一直上到第五層樓。
珍卿和杜三叔分開,她進入一個中西合璧風格的小套間,典雅多于奢華,看着感覺特別好。
然後就有兩個老媽子,服侍着珍卿洗澡。
話說她身上真是髒,洗下來的黑灰,把人家浴缸都染髒了。
珍卿洗了三遍水,直到洗完後的水沒變黑,她這才算真正洗完了澡。
她穿上老家帶來的衣裳,一個老媽子給她吹頭發——用吹風機。
另一個老媽子,拿不同的香膏給她擦臉、擦手。
珍卿瞅一眼她們給她用的護膚品,牌子名叫“花仙子”。
等到把頭發吹幹,老媽子又利利落落地,給珍卿編了兩條辮子,紮的是她們提供的紅绫帶。
珍卿看自己有點寒酸,想着剛才在樓下酒吧,又被人當成叫花子。
她就取了李師娘送的珍珠項鏈,挂在脖子裏面,左手腕子裏也戴了一串珍珠。
為防着有人偷東西,她還特意把包袱,藏到不同的地方。
就這麽折騰完了,她餓得都前心貼後背了。
她正尋思弄點飯吃,然後就有人敲她房門。
一個自稱是陸先生秘書的喬先生,說陸先生在二樓餐廳等着,請五小姐下樓去用餐。
陸先生就是在酒吧裏,算是見過一面的後媽家的三哥。
跟着喬秘書到二樓走廊,遠遠見杜三叔,跟一個身材很高的年輕男子說話。
這男子身材高大,秀颀挺拔,光看這一副身板就很加分了。
他穿着一身服帖的淺藍色衣褲,背着珍卿的方向站着。
杜三叔本來就比人家矮,還彎腰佝背,谄顏媚笑的。
原來挺得體的一個人,在那年輕男子面前,卻好像被抽去脊梁骨,整個人成了軟體動物。
珍卿看着,一時滋味有些複雜。
杜太爺早跟她說過,她後媽家裏闊得很。
現在一看确實很闊啊——杜三叔給珍卿的印象,是個很體面的商人,到了這陸三哥面前,立時成了一副奴才相。
看來,她以後在後媽家,恐怕也得夾起尾巴,老實做人啊。
來到杜三叔和陸三哥跟前,杜三叔先看見他們,連忙先喊了一聲“珍姑姑來了”!然後跟喬秘書,也問了一聲好。
那陸三哥不經意地側過身來,不期然把珍卿驚豔到了。
嚯,好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溫柔鄉裏富貴花啊。
就算堆砌出二十個成語,也不足以形容他的相貌和風采。
珍卿正微微仰着脖子,默默瞻仰這陸三哥。
那杜三叔突然說:“陸先生,珍姑姑,我家妻兒盼歸,催促甚急,在下先行告辭,多有失禮。改日再登門拜訪。”
說着他就側着身子,腳步很快地走了——珍卿看在眼裏,覺着他有點落荒而逃的感覺。
珍卿直想嘆氣,杜三叔明擺着想搭上陸三哥,而事情進展得并不很順利。
陸浩雲看這小女孩兒,表情有點呆呆愣愣,倒跟他印象裏的鄉下女孩兒很像。
他就摸摸她的腦袋,微笑着問:“餓了吧,這餐廳有中餐、西餐,想吃點什麽?”
珍卿暗想,也不知這位陸三哥,是跟她客氣客氣,還是真心想請她吃點想吃的?
珍卿擡眼看他,謹慎地問:“能吃熱湯面嗎?”
這三天在路上,一直吃冷不冷、熱不熱的食物,也是吃得夠夠的了。
陸浩雲看她問得小心翼翼,配着她樸實的家鄉話,覺得她老實得可憐,就笑着說:“當然可以。”
珍卿心想,也不曉得,這陸三哥是個什麽風格的繼兄。
他是喜歡繼妹呆傻老實一點,還是貼心可愛一點,或者端莊淑女一些啊?
就是神經錯亂瘋狗型,她也可以勝任啊——um,這個還是算了吧,做起來不大雅相。
想她多年被杜太爺磨煉,演技已達爐火純清之境。
她又在楊家灣、磨坊店這些地方,來去混了這麽些年,她哪種演藝模式,都可以切換自如的啊!
珍卿說了想吃熱湯面。陸三哥不用吩咐,他身邊的随從阿永,去跟侍應生交代去了。
陸浩雲領珍卿進了餐廳,兩人在一張西式餐桌前坐下。
一個制服筆挺、梳着蒼蠅頭——哦,不,是梳着背頭的男侍應,就站在她身邊,動手幫她抽椅子。
珍卿又累又餓,沒提防這侍應生給她抽椅子,差點一屁股坐空,幸好她腦子一個激靈,小腿向後面倒騰一步,才險險地坐到椅子上。
她險險地坐在椅子上,身體不自由主向後仰,雙手死死抓着椅子,這姿勢也确實不雅相。
她坐的這椅子的位置,距離桌子稍遠了一點,她又一下子跳坐在地上,自己調整了一下座椅。
那個抽椅子的男侍應,看着珍卿的動作,目瞪口呆的。
其他侍應也看得傻眼。
珍卿看大家的反應,心裏哼哼:睢你們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沒了互聯網的滋養,一個個少見多怪。
還有這抽椅子的小夥子,穿得這麽像科班出身的,連最基本的,見人下菜碟的技能,你都沒有get到嗎?
就她這種衣服款式,十有八九就是鄉下來的,就算是要給人抽椅子,也該注意一下安全。
珍卿就算是上輩子,也沒享受過抽椅子的待遇,還真是不習慣這個。
她倒也沒想惡語傷人,就是稍稍瞪了這侍應生兩眼。
珍卿安安生生坐下,見對面的陸三哥已經站起身,見她活蹦亂跳的沒啥事,他又重新落座,表情很關切地問:“五妹,沒事吧?”
珍卿跟陸三哥說沒事。
然後就見陸三哥和顏悅色地問:“吃過西餐嗎?”
珍卿就見侍應生拿着餐巾,幫她大腿上鋪好了——就這麽打了個岔。
陸三哥又平和地問:“以前吃過大菜嗎?”
珍卿很憨厚地說:“在夢裏吃過,可能上輩子吃過,這輩子還有點印象。”
陸三哥不由噗呲一笑,他那英俊的眉眼間,蕩漾着春波似的笑意,笑得很真情實感。
珍卿耳邊驀然響起一句歌詞:“你笑起來真好看,像春天的花兒一樣。”
陸浩雲看她不自覺地摸肚子,吩咐侍應生:“先上點面包。”
等一籃子面包上來,珍卿也顧不得別的,趕緊先吃一點東西,先安撫一下她的五髒廟。
那侍應生又跟珍卿說,這是檸檬醬,這是花生醬,那是草莓醬,可以撕着面包蘸醬吃。
珍卿覺得,這侍應生對西式的吃法,有一種說不出的優越感——真是一副與有榮焉的驕矜表情。
珍卿本來想裝傻充愣,好好地怼他一頓,說不喜歡吃手撕西洋饅頭,你給我來點撕包心菜、手撕虎皮青椒,你說你有沒有?
想想又覺得沒意思,現在崇洋媚外的人太多。
她如今是初來乍到,沒必要跟不相幹的人,做無謂的口舌之争。
陸浩雲見這五妹不感興趣,就擺一擺手,叫那個侍應生退下去。
他讓另一個侍應生,給珍卿介紹一下中餐、西餐,都有哪些經典菜色,要是感興趣,随時都可以點。
珍卿看這陸三哥,一舉一動都很自在,還有女侍應在偷看他。
她心裏不由啧啧,這陸三哥就像是唐僧肉,不知不覺間,就能吸引愛吃肉的妖精。
珍卿下意識觀察陸三哥,陸浩雲也在不着痕跡地觀察他。
之前,四妹惜音被範靜庵帶來,穿得像個交際花,在酒吧裏晃來晃去。
他當時正要哄洪大星賣地,實在不好脫身,場面之中也不好發作。他特意交代她去接五妹,再把五妹安排好。
惜音卻沒認真聽他的話,又冒冒失失地,把五妹領到酒吧裏面。
當時,這小丫頭衣裳黑、臉也黑,真像是黑煤窯裏鑽出來的,讓陸浩雲暗暗吓了一跳。
現在這小孩兒洗換一新,穿了一身黑色的綢布衫裙,頸子裏挂一串珍珠項鏈,手上還有一串珍珠手串,看來還認真收拾了一下。
她看起來有些呆,但從她這一系列的表現,陸浩雲以經驗判斷,她不會是個很愚笨的孩子。
說到外貌,這孩子真是瘦得吓人——不過,想到她先前生了大病,倒也正常。
過了一會兒,珍卿想要的熱湯面終于上來。
侍應生們訓練有素,無聲無息地行動着,給兩個人各上了一小碗面,侍應生介紹說:“這是青菜雞蛋面。”
珍卿盯着這一小碗面,上面有幾根青菜搭配,青菜旁邊,悠然地卧着一顆荷包蛋,面條只有幾根根,數都數得清的樣子。
真是好袖珍的一碗面。
珍卿很斯文地吃,沒三分鐘也吃完了。
她剛把青菜雞蛋面吃完,侍應生就在她面前,又擺了一碗熱湯面,介紹說:“杜小姐,這是肉絲鮮筍面。”
珍卿點頭稱謝,看着還冒熱氣的肉絲鮮筍面。
她心裏猜想,這面不會是同時做好的,應該是估計着吃的時間,先後做好後端上來——前一碗吃完了,後一碗再熱乎乎送上來。
她默默瞅了對面一眼,陸三哥好有派頭哦,她在睢縣,沒聽說過哪家飯館,吃飯可以這樣上的。
珍卿吃完肉絲鮮筍面,先後又上禹州羊湯面,還有牛肉拉面。後面竟然還有三種面,在廚房裏預備着……
她真想問問這陸三哥,這飯店是不是就是他開的。
作者有話說:
修改了一下下……感謝在2021-04-12 14:10:59~2021-04-12 20:44: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黃焖雞米飯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