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跟胖媽講個道理

珍卿領完潤例的這一天, 她下午睡完午覺,梳頭的時候還對着鏡子傻笑。

胖媽也随着她笑,問:

“五小姐, 你出門遇到什麽好事?我看你一晌午喜盈盈的。”

珍卿整整衣襟頭發,問:“胖媽, 你說這一會兒, 後面涼亭涼快是吧。”

胖媽奇怪地問:“那可不是, 那有個水池子, 水風可不就涼快。你到那兒看書去啊?”

珍卿搖搖頭, 說:“快開學了,這幾天歇一下,免得太累。”

珍卿讓胖媽抱着西瓜, 跟她一起到後院涼亭,抱着沒看完的街頭小報随意看看。

還真別說,陸三哥條件太好, 話題太多, 還真是這種街頭小報上, 話題不斷的風頭人物。

而且有的小報故事,寫得頗為離奇怪誕, 聳人聽聞:

說大約三個月前, 陸三哥看上個紡織女工,把人家金屋藏嬌, 當成個外室消遣。現在玩膩了又始亂終棄, 害得人家活不下去, 鬧了自殺。

也鬧不清怎麽回事, 陸三哥在坊間的形象, 俨然成了玩弄女性的花花公子, 簡直都有點臭大街了。

……

珍卿整天啥事也不幹,就這樣潇灑過了兩天,九月八號這一天,謝公館裏來了一些特別的客人。

下午睡了午覺起來,胖媽就跟珍卿大講這件事。

吳大嫂的妹子——林蘭馨小姐,她未來婆婆周太太,帶着兩個妯娌,特意來到謝公館。

周太太說她兒子學成歸來,想要先成家後立業,讓她兒子和林蘭馨,先把這個給婚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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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半天的功夫,兩家人都在商議婚事,說之前只過了小定,現在應該過一下大定。

這天午睡之後,珍卿又在後面涼亭納涼,抱着西瓜用勺子挖着西瓜瓤吃。

珍卿跟胖媽之前在房裏,就在讨論林蘭馨的事。

這一會兒坐到後園涼亭,胖媽又牽起這個話頭,跟珍卿小聲講道:

“這種事,由來是女人家吃虧,你是不是貞潔室女,摟着睡一覺就曉得了。

“在我老家那裏頭,洞房的時候不見紅,厲害的人家,就要把新媳婦治死的。

“生來做了女人,那就是前世不修今生還。

“男人家扯丫頭褲子,摸寡婦後門,窯子暗門到處走,只要有錢有勢,照樣娶黃花大閨女。女人家走錯一步,就要受無窮的苦啊。”

胖媽這話說得有理,但珍卿覺得,也未必那麽絕對。

在時下的保守派眼裏,後媽謝董事長抛頭露面做生意,先後結了三次婚,“走錯了”不曉得多少步,那不照樣風風光光地過日子?

說白了,女人除了家世以外,自己也要有本事的。

珍卿不太習慣,在室外說人長道人短的,就跟胖媽說:“別講這個了,小心叫人聽見。”

胖媽“嘁”了一聲:“來了那麽些客人,把後邊的傭人都叫到前面聽差,這個大熱天氣,除了咱們誰會來後花園?”

珍卿信奉的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沒有牆的地方別亂講人閑話。

卻又聽胖媽壓低聲音說:

“你看二小姐跟三少爺,一樣老大年紀不成親,二小姐就不敢亂結交人,就自己清清靜靜地過日子。

“你看三少爺,他見一個愛一個,鬧得滿世界都曉得了,他将來照樣娶個嬌滴滴的小姐。”

珍卿聽得直搖頭:“外頭人胡傳亂說,未必是真事。胖媽,你好歹是謝公館的人,別跟外頭人一樣,聽風就是雨的。

說着,珍卿對胖媽說:“你老頭兒生日啥時候,我送點布你給他裁衣裳。”

胖媽不怎麽熱心腸,很光棍地說一句:“你要是也送我布,我才給他裁衣裳,要不然,你愛送誰送誰,我才不管!”

珍卿無語之極地看她,那是你老伴又不是我老伴,我操心還操得那麽細啊,神奇!

而胖媽對裁衣裳這話題,并不多麽感興趣,卻忽然石破天驚地問一句:“五小姐,你不會看上三少爺了吧。”

珍卿驚得吃瓜都嗆着了,咳了好一會兒,很無語地嚷胖媽:

“你這個胖老媽子,什麽話張嘴就來啊。前幾天,我提了柯先生兩句,你說我看上柯先生。

“今天我提三哥兩句,你又說我看上三哥。要是提誰就是看上誰,那我一個女孩子,豈不是成了花心大蘿蔔?你真是開國際玩笑!”

胖媽想想也覺得可笑,自己也笑得前仰後合,等笑夠了又問:

“你沒看上他,老替他說話?”

珍卿大嘆了一聲,今天還非得跟她科普一下,要不然胖媽動不動來句石破天驚的話,也真是夠刺激心髒的。

珍卿往四下掃一圈,壓根沒有其他人影,她就一本正經地看胖媽:

“我今天教你一個大道理,你要是聽進去了,以後也會受益無窮的。”

胖媽大胖圓臉上,露出專注聽講的表情。

珍卿就開始娓娓道來:

“一般來說,不管是男是女,只要他有的選,喜歡的類型,不會跨度那麽大的。”

胖媽摸不着頭腦:“啥跨度?怎麽跨度大啦?”

珍卿又吃一口西瓜:

“你看小報上說的,三哥交往過的人,有念過書的大家閨秀,有給洋人當過小老婆,自己又闖事業的女強人,還有在工廠賣苦力,要啥啥沒有的紡織女工,聽說還有青樓的名妓、戲班的名角兒……”

珍卿捏着勺子頓了一下:出身、職業、學識、教養、年齡、經歷,個個都不一樣。

除非是有收藏癖的變态,要不然誰的胃口會這麽廣?

她下意識地轉着勺子,說了一句:

“這是說不通的。”

她們所在涼亭的東邊,高密的紅葉石楠後面,站在游泳池裏的陸浩雲,捏着酒杯,仰頭喝了一口香槟。

聽見珍卿說的這一席話,陸浩雲這一刻,對這個女孩兒生出了極大的好奇。

他今天難得回謝公館,天氣太熱,他在房裏待得太悶,幹脆來游泳池游幾圈。

游完了又泡在水裏解熱,順便喝點香槟,讓神經放松一下。

沒想到無意間發現這五妹,一改在人前的溫順緘默,對着胖媽侃侃而談,說的話跟平時簡直是兩個人。

這一會兒,又聽五妹跟胖媽講:

“我們縣有個財主,還上過洋人學堂,特別會做生意,特別有錢。

“他娶了滿屋的小老婆,有老有少,有醜有俊,有窮有富,各不一樣。

“但這些小老婆,有一個地方一樣。胖媽,你知道是啥嗎?”

胖媽睜大細縫似的眼睛,很有求知欲地問:“啥呀?”

珍卿就嘆息道:“他這些小老婆,都裹得三寸金蓮,都是小腳老婆。”

陸浩雲看着香槟杯裏,晶瑩剔透的氣泡,似笑非笑的。

他應酬客商時,聽人說過不少葷話,曾經就有人說起過,小腳女人的妙處,并不在于腳上。

這邊的珍卿嘆了一口氣,現在這個時代,各處都喊着平等、自由——其實革命得不徹底,階級階層還是很分明的。

一個正常的男性,很難說會跨越這麽多階層,看上這麽多種不同風格的女性。

可是那些小報上說的,跟三哥有緋聞的女性,各行各業、高矮胖瘦、年輕成熟、矜持浪蕩,簡直無所不包——皇帝後宮裏的女人,風格都沒這麽齊全。

珍卿語重心長地跟胖媽說:

“人的喜好,不會變得那麽離譜的,總有點一樣的地方。”

她想把這個道理,用通俗易懂的詞句,解釋給胖媽聽,她就給胖媽打個比方:

“胖媽,假如——說的是假如啊,你是一個屎殼郎,你會今天喜歡屎殼郎,明天喜歡小蜜蜂,後天喜歡螳螂,再後天喜歡一條地龍(蚯蚓)嗎?”

這個問題一提出,身側的胖媽半天沒有吭聲。

珍卿扭過頭看她,就發現這胖老媽子,斜眉瞪眼的,細溜溜的眼睛,已經冒出怒火來。

她狠打了珍卿肩膀一下:

“五小姐,你啥意思嗎?!我又沒殺人放火,又沒有偷搶騙賭,咋會投到畜生道嘛……

“你說誰要做屎殼郎!枉我對你這麽好,盡心盡力,盡心盡力,盡到你咒我變屎殼郎啊……五小姐,你看那蟲子書,是不是看魔怔了?”

珍卿被她又打又吼,一時間都懵住了——她就是打個比方,這胖老媽子,怎麽發這麽大的火?

過了片刻,胖媽還在叨個沒完,說要跟陸三哥和吳二姐說,不許她再看那個蟲子書了。

珍卿卻慢慢醒悟過來,她跟胖媽,其實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對因果報應、轉世輪回那一套,那是嗤之以鼻。而胖媽對這些東西,也許是深信不疑的。

陸三哥在紅葉石楠後面,聽她們雞同鴨講,當真好笑不已,忍着沒有發出笑聲。

笑過之後,笑意卻漸漸收斂,心中的感受複雜起來。

這一兩年,海寧不入流的各色小報,總有關于他的桃色新聞,內容源源不斷。

海寧的普通民衆,最愛看這類街頭小報,流傳得範圍很廣。

他在商場上遇到的各路商友,也不過是道聽途說,就紛紛認定,他是見色起意的花花公子。

有一些貪花戀色的客商,或者半生不熟的浪蕩子,甫一跟他見面,就認定他是同道中人。

動不動就拉着她,在聲色場所談生意,敘交情。

這些尴尬事,既讓人覺得哭笑不得,應付起來也頗費心思。

時日一久,連親戚朋友也覺得,他陸浩雲并不無辜,也對他說一些“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的話。

陸浩雲雖覺莫名其妙,卻不願像個怨婦似的,到處跟人家解釋訴苦。

外人的人雲亦雲,陸浩雲聽而不聞,可姐姐和母親的指責,卻讓他格外煩躁。

他沒有想到,這個五妹小小年紀,不但能夠獨立思考,還用一種特殊的思考方式,對他的各種緋聞提出質疑。

那些小報不遺餘力地抹黑他,他原也以為,是在他身上找噱頭,借以迎合民衆的惡俗趣味。

直到這一回處理薛明霞的事,才有經營這類小報的業內人,特意提醒他:

他之所以緋聞不斷,是有人月月出錢,年年供米,供着那些小報的寫手,專一寫他的風月閑事。

陸浩雲已經讓人,調查這幕後黑手了。

回想這個五妹說的話,陸浩雲有一種奇妙的感受,他心頭的霧霾好像散去許多,整個人似乎輕松不少。

隔着紅葉石楠的珍卿,也在心裏嘆氣,胖媽理解不了也就算了。

在這個場合,她也着實懶得說話了。

反正在她的印象裏,陸三哥是有學識、有理性的人。

以她對陸他的觀察和揣摩,陸三哥是個謹慎克制的人。

他在那麽多事上謹慎克制,很難想象,他會在男女關系上這麽放浪形骸。

就算陸三哥他不是情聖,不想為誰守如玉,他也不至于是西門慶之流,是個女人就想沾上手。

珍卿正在亂想着,忽聽見東面,高高密密的庭院灌木後面,有一陣嘩啦啦的水聲。

她立刻神經緊繃,看向同樣臉色大驚的胖媽,她們就跟被定身了似的,傻呆了好一會兒。

直到聽到南邊有動靜,遠遠地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穿着浴袍的男子,從斑駁樹影裏面,一路向東邊洋樓的方向走,她們才醒過神來。

珍卿咬着手看陸三哥走遠,她們剛才的話,陸三哥肯定全聽見了。

她剛才說了啥?她一一羅列了,陸三哥的緋聞女友,又說了鄉下財主娶小腳老婆的事。

凜然不可冒犯的陸三哥,會不會覺得她表裏不一,看似呆傻少女身,實際是猥瑣庸俗老媽子的心?

會不會覺得,她看着寡言少語很老實,實際上喜歡說三道四,論長道短?

嗚呼,有一種人設将要崩塌的恐慌感。

作者有話說:

看有讀者問,為什麽有的人敢那麽嚣張,其實原因很簡單。

封建社會裏,早早被立為太子的皇子,為啥很多到最後都不得善終?

因為太子還只是儲君,很多人都已經提前投資,指望将來有一個從龍之功。不知不覺就弄出很多事情來,弄到太子也心大了,有的搞到皇帝忌憚,反倒把太子搞垮臺了……世上的人不都是理智的,很多都是趨炎附勢,就看眼前利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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