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惡作劇和晚發育

三哥從冀州回來這天, 從墓園回來以後,他就坐在珍卿房裏跟她閑聊。

陸三哥問珍卿:“那麽讨厭爸爸嗎?”

珍卿看他一眼,噘着嘴翻下眼皮, 還是以真言相告:“倒沒有極端讨厭,但我也沒辦法多愛他。”

陸三哥頓了一下, 眼神悠悠地, 似在看着珍卿, 又似在想着別的什麽人或事。

珍卿探問了一句:

“三哥, 買了這麽多禮物, 勞你破費了不少。最近生意都順利嗎?”

陸三哥随意地答:“別的倒順利,就是絲廠綢廠,産出的東西, 銷路還未打開。”

珍卿默了一下,覺得這借錢的話,在心裏轉騰一陣, 在嘴邊徘徊不前, 就是無法爽快地吐露。

她此時總算明白, 什麽叫做張不開口了。

其實她想跟三哥說,她跟驚華書局連環畫簽約的事。

然後由版稅合同的事, 引出跟三哥借錢的事——就是以版稅作為抵押, 跟三哥借個一兩萬的。

但人要是不想做一件事,總會給自己尋不少理由。

連環畫的發行有一個過程, 聽說《兒童畫報》的古編輯說, 他們改版後的第一期——就是開始刊載《葫蘆七子》的一期, 一個禮拜之內就有望出來。

但畢竟還沒有出來, 計算版稅的事就更要靠後。

現在一點錢還沒拿到手, 就想以版稅作抵押, 其實還是仗着三哥對她夠好。

這樣理直氣壯地占人便宜,真的不難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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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之所以對她另眼相看,難道沒有她行事有分寸的原因嗎?

她腦袋裏有兩個小人,你來我往地打了一場拉鋸戰,還是心裏的那點清高,最終占了上風。

三哥看着珍卿糾結,風輕雲淡地說:

“小妹,你我之間,何須在意錢。你往後待三哥,比待別人友善些,就足夠了。”

陸浩雲剛才聽二姐說,小五覺得為他花太多錢,恐怕覺着欠着他了。

他以為小五為此過意不去,才有點心思沉沉的。

珍卿連忙附和着說:“三哥待我好,我也該待三哥好。這是自然的。”

三哥垂眸抿唇一笑,拿起茶杯淺啜了一口。

兩個人各懷鬼胎,哦不,是各懷心思,都沒有再說話了,一室之內,空氣莫名粘稠,

忽聽見有敲門聲,胖媽他們送飯菜來了。

今天三哥從外地回來,為了給他接風洗塵,晚飯做得比較豐盛。

海帶排骨冬瓜湯,是珍卿比較愛喝的清淡款。

葷菜一共有四道,整一只的八寶鴨,濃油赤醬的紅燒肉,白嫩的清蒸鲈魚,還有一道白灼蝦子。

素菜只有三道:清炒莴苣,涼攔筍絲,爆炒卷心菜……

珍卿每回在餐桌上,看到這豐盛的飯菜,就覺得活着真是一件大好事。

陸浩雲一邊給她盛湯,見她的眼睛已經紮進菜肴裏,不由好笑不已。

他祭奠過亡友袁振東之後,隐隐銜在心裏的一點怨氣,此時也暫時抛到腦後去了。

陸三哥吃得不多,珍卿一直勸他多喝湯,他平常事務這麽繁重,不多吃點東西是不行的。

他見三哥情緒不大高,覺得肯定是上墳後遺症,她就邊吃邊給講起景舅爺的故事。

陸三哥聽完之後,看珍卿眼角的疤痕,微微驚訝地說:“原來,你遭的罪,大半竟是因為人禍?”

珍卿點頭說:“我總聽人罵老天不長眼,其實從景舅爺身上看,我覺得,老天爺還是長眼的,他會給惡人惡報的。”

陸三哥點一點頭。

萬幸,小五在那場劫難中,最終能夠逢兇化吉,從睢縣走到了海寧,來到了他栖身的謝公館。

珍卿不曉得的是,這天晚上,謝董事長,還有吳二姐和陸三哥,針對杜教授對待女兒的方式,進行了開誠布公的談論。

他們對杜教授的希望,是要他對珍卿最大限度的尊重,不要去做違背她意願的事。

杜教授從這以後,對珍卿是小心翼翼的。

從這以後的一個禮拜,珍卿只稱呼“杜教授”,再也沒叫過一聲“爸爸”。

難得有一天下午,杜教授接珍卿下學,珍卿還是只喊他“杜教授”。

有個跟珍卿挺熱乎的同學——她有個特別的名字,叫裴俊矚。

裴俊矚見了杜教授,跟珍卿打聽他是誰,珍卿随口說,杜教授是她遠房親戚。

杜教授當時就發急,不依地扯着珍卿問:“珍卿,你生爸爸的氣,不理爸爸都好說,怎麽說爸爸是遠房親戚呢?”

裴俊矚小姐,喜歡珍卿有才氣,在學校一向主動結交她的。

杜教授未及解釋,她就不高興地嚷杜教授:

“豈有此理,哪會有人強叫人認爹的!珍卿頭腦清楚,難道連她爹都不認得?看你人模人樣的,倒撞騙到這裏來了?你不打量這是什麽地方?”

然後,裴俊矚就高聲叫嚷:“你是哪來的人販子,敢強把我同學認成女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還曉得王法怎麽寫嗎?”

裴俊矚這麽一嚷,立時引起所有人矚目,有學生家長趕緊喊巡捕:“快來人啊,有人販子來啦!”

一時間街邊的巡捕,和校門口的校工,還有一些路見不平的家長,紛紛一擁而上,把杜教授圍住控制起來。

杜教授還一聲聲喊珍卿,珍卿早被裴俊矚拉遠了。

這裴俊矚小姐,是個性格跳脫的,見到杜教授那狼狽樣,她哈哈笑着,還手舞足蹈的。

珍卿倒留意着杜教授,見接她的師傅黃大光,已經上前說明原因去了。

她想,杜教授就算被帶到巡捕房,打個電話也能自證身份,就沒有上前替他分辯。

但珍卿要嚴肅批評裴同學:

“你這樣亂喊倒爽快,這一回放了假警報,浪費人家的精力和感情,人家就長了教訓。

“萬一以後再有這種事,他們還當成假警報,就跟烽火戲諸侯一樣,說不定後果很嚴重的。”

裴俊矚很喜歡珍卿,聽她說得有道理,自然就聽進去了,說下回不這樣了。

她用下巴點點狼狽的杜教授,問珍卿:“那是你後爹嗎?”

珍卿聳聳肩嘆道:“不是後爹,勝似後爹!”裴俊矚就樂得不行。

杜教授被巡捕帶走了,黃大光急得滿頭大汗,想找珍卿替杜教授解釋下,卻早尋不見珍卿人影了。

珍卿跟裴俊矚一道,坐着電車回家去了。

杜教授被帶到巡捕房,還是他的好友孫離教授,代表海寧國立大學,親自過來撈得人。

杜教授掙紮的過程中,不慎傷了一個巡捕的眼,還給人家賠了五塊錢醫眼睛。

杜教授被折騰得夠戗,孫離教授既覺得好笑,又心有戚戚地說:

“你這位女公子,真是招惹不得,從你身上受到教訓,我以後可要慎重地對她。——其實,從那個《告訪客書》,就足見她性格剛硬,不好勉強了。”

杜教授身心巨創,簡直像是瀕死之魚,捯氣捯了半天,才喘籲籲地跟孫離教授說:

“我不能這樣回家,先去你家,借一套衣裳換着。”

然後,他顫巍巍地站起來,苦笑着說:

“以前有人罵我,早晚遇見我的克星,壓得我一世不得擡頭……

“我算知道克星是什麽樣了 。”

杜教授長了心胸,這一回的狼狽事,一點沒跟謝公館的人說。

沒有人問珍卿,她自然也不稀得說,這件事倒沒引起任何風波。

珍卿反正挺心安理得的,一點兒沒覺得心虛愧疚。

杜教授倒更對她做小伏低,天天給她買這買那,有機會就要攔着珍卿說話。

胖媽評價杜教授,說他是滿世難尋的賤骨頭,你對他客氣着,他倒得了意,非得給他點厲害的,他才曉得老實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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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從窗縫裏斜照進來,伴着小鳥兒的啁啾歡唱——這是一個氣候很舒适的晴天。

珍卿起來坐在床邊,腳邊是金絲糖似的陽光,照着人身上,熱熱地讓人有點焦躁,她摸着胸口又嘆了一聲。

從今年打春開始,她的生理發育又開始活躍了,兩邊胸脯一被人挨着劇疼。

生理上有日新月異的變化,有時候莫名地脾氣大,控制不住的喜怒無常。

她洗漱完了以後,從衛生間裏出來,聽見後面給親戚住的小樓裏,有人在嗚嗚地哭着——九成又是錢姑媽在哭。

珍卿一個激靈,算一算,今天大概是錢姑父的四七。

二十多天以前,陸三哥去安遠城,幫着辦錢姑父的喪事,順便看明月表姐怎麽打算。

陸三哥帶回了安遠的詳情:

明月表姐最終違背母願,她甘願留在夫家,在安遠繼續堅守她的婚姻。

安遠城中也有疫情,駐紮在那裏的一個旅長,嚴令那時期死在安遠城的人,任何人死了,屍體一律焚燒。

陸三哥趕到的時候,錢姑父的遺體已經燒了。

錢姑父的大女兒大女婿,混亂中只取了一壇骨灰,也說不清究竟是不是錢姑父的骨灰。

錢家的種種不幸之事,讓留在謝公館的錢家母女,自然是傷痛之極。

後來,錢姑母想借謝公館的屋子,為錢姑父大辦喪事。

謝董事長最終沒有點頭,她不點頭,就是不同意的意思了。

其他人也未必同意,只是小一輩的人不好說出口。

後來,還是謝公館的人在外面租的房子,讓錢姑父暫時停靈,吳大哥、吳二姐和陸三哥,都幫着錢家料理喪事。

錢姑父跟他族人鬧僵,也難以入祖墳,如今又是橫死異鄉,沒有什麽親友前來吊唁。

錢姑父的喪事辦得簡陋,混過了三七就下葬了。

現在大戶人家做喪事,要是真有條件講究,那真是講究得不得了。

今天是錢姑父的四七,雖然不及頭七、五七、七七重要,很迷信的錢姑母,肯定是很看重的。

但是客觀上說,錢姑媽沒有這個財力、人力,讓錢姑父的死後哀榮極盡盛大。

謝公館的主人們,有這人力、財力,可也是心有顧忌,不會一心按錢姑母的心意辦事。

珍卿曾聽謝董事長表态,她說将來等她死了,喪事一定要從簡從速,三天就可以燒埋,其他人也附和着說話。

謝董事長他們太前衛了,像錢姑媽這種舊式人理解不了。

錢姑媽難免覺得,親戚們做得不夠,覺得自己真命苦。

後面的小樓裏面,錢姑媽還在嗚嗚地哭着。

錢姑媽哭得很凄厲,聽得珍卿心裏難受,實在不想聽了。

珍卿自己梳了發辮,剛一開門就往外走,沒留神跟門口一個人撞個滿懷。

這不留神的一撞,就撞在她右邊小胸脯上,疼得她不由地慘叫一聲。

就聽見陸三哥急切地問:“哪兒撞疼了?”

珍卿驚得連忙倒退。

陸浩雲被她的退避動作,弄得一下子怔住了。

但他看她手捂的地方,正是胸脯的地方又釋然了。

他想她也大了,有時是不方便,就若無其事地說:

“你自己檢查一下,看有沒有傷到。我在外面等你。”

珍卿期期艾艾地應了,然後小心地關上房門,到衛生間解開衣服查看。

檢查完了以後出房門,陸浩雲看着小妹,覺得她蔫兒頭耷腦的,忙問:“怎麽樣?”

珍卿望她一眼,虛虛地說:“啥事也沒有。”既沒有破皮,也不像受了內傷,就是疼得想升天。

陸浩雲眼神一頓,他剛才後知後覺地想,小五大約是發育中的疼痛。

小時候跟母姐在東洋,她們兩個人都學醫,他順帶也看了不少醫書,但是年齡太小,看了醫書也不精通。

可他剛才撞得并不重,她就疼得慘叫出聲,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他記得二姐那裏有一本《生理學》,倒可以拿來看看。

這樣,陸浩雲撫撫她頭發,把手裏的小盒子遞給她,說:“你考進培英的禮物,三哥太忙,一直耽誤了。”

珍卿接過來打開,裏面是兩支派克鋼筆,一只是松柏綠的,一直是赤金色的。

珍卿眼神亮晶晶的,說:“三哥,我好喜歡,謝謝三哥。”

陸三哥笑着說:“教會學校外文課多,可以替換着用。”

珍卿滿面歡喜,再次謝過了三哥。珍卿又返回房間,跑到書桌旁邊,把三哥贈的鋼筆放好。

……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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