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五七日同游花山

珍卿把三哥送的筆放好, 餘光一掃,又瞥到右邊櫃子裏的宣紙。

半個月前,三哥從外地回來, 給她帶了兩箱宣紙,三盒子徽墨——就這個墨, 都夠她用好多年呢。

珍卿也有胡思亂想過:三哥對她, 除了是對妹妹的喜歡, 有沒有一點別的心思呢?

然後, 她讀《傲慢與偏見》, 裏面有這樣的話:

将感情埋藏得太深,有時候是個壞事,如果一個女子掩飾了對自己所愛男子的感情, 她也許會失去了得到他的機會。

珍卿還真是看進去了,有時候想多了,心裏也七上八下, 心情也起起伏伏的, 把自己鬧得疲憊不堪。

後來珍卿聽胖媽的轉述, 說三哥當着哥哥姐姐講的,說朋友介紹妹妹給他認識。

他跟朋友的妹妹相了個親, 說感覺女孩子挺不錯, 打算試着交往一下。

胖媽就跟珍卿大感嘆,說這三少爺走到哪兒, 都是姑娘堆裏的香饽饽。

就不說外頭的那些, 像之前在謝公館借住過, 那什麽羅蔓茹啊, 林小姐吶, 還要最近剛死了爹的錢小姐。

那都是動了心思的, 只是三少爺不配合,她們也沒奈何就是了。

珍卿一聽三哥去相親了,相完了瞅人家姑娘還不錯,她好比是一盆炭火,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熊熊火焰一下澆滅,還滋滋地冒着白煙兒。

就聽着這一件事情,珍卿那雜七雜八的游想,一下子就清空了。

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得靠自己的雙手,來創造美好未來生活啊。就算想找一個精神上的憑靠,也要看老天爺疼不疼你。

這一會兒,珍卿放好鋼筆出房間,跟三哥一起到樓下餐廳。

餐廳裏一共三個人,珍卿、三哥,還有□□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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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人的早餐不大一樣,珍卿的早餐有菜粥、一小屜子三個湯包,還有兩個青團。

主食之外,還有兩碟子小菜,腌筍條和腌蘿蔔條。

她每回坐到餐廳裏,看到眼前的美食,都有種心花怒放的感覺。

上輩子她也沒拯救銀河系,沒想這輩子有這福氣。

三哥看她能夠享受美食,看着真是生氣勃勃。

大家都各自吃了一會兒,秦管家過來問:“三少爺,錢太太說要去上墳,這……說想借輛汽車用。”

□□姐就說:“家裏就一輛汽車,她們借了——”

陸三哥喝罵一聲:“住口。”□□姐才把嘴閉上。

三哥凝眸頓了一下,說:“大哥大嫂怎麽說?”

秦管家陪笑說道:“大少爺一早出門,坐阿洋的(黃包)車走的。大少奶奶收了電報,一早到電報局去了。”

珍卿不由納罕,這吳大嫂,從來不摻和家裏的生意,這封讓她很在意的電報,多半是親戚朋友來的。

哪裏的親友出事,能讓她着這麽大的急?一大早親自跑電報局。

就聽陸三哥跟秦管家說:“汽車借給錢姑媽用,我坐黃包車也行。”說着頓了一下,說秦管家:“上祭的菜飯準備了嗎?”

秦管家尴尬地笑了笑,嗫嚅着沒有說話。

陸三哥就說:“路上不拘在哪個酒樓,叫一桌菜裝着帶去。給她們多帶兩個傭人,走山路小心些。”

秦管家就應下來,離開了餐廳。

珍卿默默地不說話。

錢姑父是三七下葬,三七過後數七天,四七很容易就數到了吧。

但很明顯地,吳大哥、吳大嫂、吳二姐,對這個日子都不上心。

這錢姑媽本就傷心,親侄子、親侄女如此怠慢,恐怕是更傷心的。

但要珍卿說句公道話,謝公館的親戚們對錢家,做得也算夠意思了,只是不合錢姑媽的願望罷了。

珍卿見三哥沒有議論的意思,她就安生吃自己的飯,一點不吭聲。

□□姐一腦門子的官司,礙于三哥在此坐鎮,她是敢怒不敢言的。

錢姑媽确實一直在哭,日裏夜裏不定時地哭,在別人家裏,是有點不大合适。

不過,珍卿經歷過生母的離世,當時心碎慘傷之情,如今回想起來還覺得心顫。

也許是對生母感情太深,生母過世下葬許久,珍卿還動不動觸景生情,傷感不已。

所以,她多少可以理解錢姑媽。

錢姑媽對錢姑父的感情,自然是旁人難以企及的。即便她的行為不合式,其實也算情有可原。

而且明珠表姐,是一直強忍悲傷,不想給別人造成困擾的,可以說是極有自制力了。

□□姐跟明珠表姐,之前交往密切,已經算是閨中朋友了,卻也對她不夠體諒和寬容。

□□姐飯吃得不痛快,吃到半截,她就扭扭搭搭出了餐廳。

陸三哥默了一會兒,見小妹眼裏薄有思緒,似乎被錢家的事影響,就問:“你想去祭奠錢姑父嗎?”

珍卿老實地答:“我不知道。”

不是說錢姑父不值得祭奠。

錢家的四口人裏,珍卿對錢姑父和明月表姐的印象比較好。

錢姑父是個能幹的人,對兩個女兒也算盡心。

而且,他這個人心裏有底線,既不貪生怕死,也能信守婚約,謝公館這樣勢大,他也沒想過一心依附。

總的來說,錢姑父身上也有缺點,但是公平一點說,他是舊式人物中的君子。

關于祭不祭奠錢姑父,珍卿之所以猶疑,是因為人家正經的侄子、侄女,還有正經的侄媳婦,都沒想起來五七上墳。

她這個外四路的人,反倒比正經親戚積極,如此行事,誰臉上都不好看啊。

聽珍卿說“不知道”,陸三哥扯扯嘴角,就說:“那就問問二姐。”

陸三哥和珍卿出了餐廳,往吳二姐的醫院打電話,跟吳二姐說了這件事。

珍卿也站在電話機旁邊,聽二姐在電話裏,噼裏啪啦地說:

“……按照古禮辦喪事,大家正事全不幹了,一天就是吃吃喝喝,哭哭跪跪,白白耗費多少金錢光陰。

“前面姑父吊喪入葬,我不管怎麽忙,忙瘋了也抽出時間,也盡我做侄女的心。

“可是今天不行,我馬上要上手術臺,不可能丢下病人過去。。如果她們能諒解,我謝謝她們;如果不能諒解,我也無話可說。”

說着,吳二姐稍稍停了一下,又繼續說:“浩雲,既然大哥沒去,你就更不必去。你現在生怕甩不掉,不要再自找麻煩。好了,我要進去了,再見。”

三哥把話筒放好,聳聳肩,淡淡地說:“二姐說不去,那就不去。”

珍卿心裏一動,二姐說三哥“現在生怕甩不掉,不要自找麻煩”,說的事肯定跟錢家有關,但搞不清是為的什麽事。

既然不去祭拜錢姑父,三哥就有了一個新提議。

他有一個朋友,是在東洋留學時就交下的。

他在西郊的花山下面,開了一家小飯館兒。屢次邀請陸三哥去玩一玩,三哥一直不得空,今天總算是有功夫了。

三哥讓金媽去樓上,問四妹跟不跟過去玩。玩半天下午就能回來。

□□姐回說不去,她功課還沒做完,寫完功課還要給朋友寫信。

然後,陸三哥叫來他常用的汽車——還是徐師傅開車的,兄妹倆就從謝公館出發了。

車子漸漸開出了城區。城外的沙土道着實颠簸,可路上看到的風光真是絕妙。

崔颢詩裏說“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鹦鹉洲”。

去掉詩裏的那些地名,晴川歷歷,芳草萋萋,俨然就是車裏所見風光的真實寫照。

而且,公歷五月初的時候,郊區的溫度真是舒服,在車裏賞景吹風的感覺,真是太惬意了。

坐在車裏,三哥還一邊給珍卿講,他們的目的地叫花山,山上面還有一座普賢院。

這普賢院的香火,也盛過一時,後來因為一些原因,香客越來越少,廟和山都漸漸無人問津了。

車子走了一個小時,只遇到了一輛馬車和一輛驢車,上面坐着的人挺悠閑,确實像旅游的。但再未遇到其他旅行者。

這花山的風景雖好,似乎游人并不太多。

車子不緊不慢地走着,晃得珍卿昏昏欲睡。

到了三哥朋友的飯店,只見店前停了一些畜力車。

來吃飯打尖的人,比想象中多一些,但也沒到爆滿的程度。

三哥的朋友叫陶望三,長得中等身材,瘦瘦勁勁地很伶俐。

陶望三先生從房裏出來,一看見引人矚目的陸三哥,就咧着大嘴笑得特熱情。

他迎到陸三哥面前,跟三哥又是擁抱又握手,拍拍打打的親近極了。

這位陶老板滿嘴的京城口音,吐詞那叫一個嘎嘣利索脆,整個一京城侃爺。

就聽這陶老板說:

“哎呦喂,我的陸少爺唉。我是早也盼晚也盼,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給盼來喽。

“謝公館的鳳凰蛋,少女們的夢中情人,您是貴足踏賤地,我這草舍蓬荜生輝,今天我極盡誠意,把鞋坑裏腌了三年的臘肉,拿出來招待老朋友……”

這位陶老板扯着三哥說話,珍卿就打量這兩排房子的飯店。

這飯店名叫草溪飯店,草溪“二字”,得名于蜿蜒附近的那條草溪。

草溪飯店店如其名,是一種農家樂風格,以灰磚紅頂的坡面結構,構造了兩排緊湊的房子。

東邊的那排房子當是宿房,一扇扇挨得很近的門,現在都緊緊地關閉着——從每扇門的間距看,每個房間都不會太大。

西邊的那一排房子,明顯是夥房、茶房、飯間,兩三個做事的人,進進出出地忙碌着。

吃飯的包間也挺小巧玲珑,從外面看包間裏的情景,感覺那包間小得啊,好像就能容下一張桌子。

最近的這個小包間裏,坐着五六位男女。

男的就衣冠落落,女人也衫裙楚楚,男女客中都有戴眼鏡的,像是來游玩的文化人。

看到那些男女結伴出來玩,珍卿忽然想到,三哥說跟朋友的妹子交往,這麽花香鳥語的勝境,怎麽不帶女朋友出來耍呢?

這思緒一上頭,她忙制止自己再想,說到底,這真不幹她的事。

珍卿站在階下看了一圈,忽聽那陶老板,向夥房和茶房裏大喊着,說:

“有貴客上座,小的們,快給我打起精神,按侍候太子爺的規格,先沏最好的茶來,讓小柳子來服侍酒席。”

這些陶老板的一嚷子,引得那些包間的客人,都忍不住側目而視。

珍卿剛看過的包間內,就有一個穿西裝的的眼鏡男,似很不屑地,睨了衣冠齊楚的三哥一眼,小聲跟同伴說:

“公子哥兒也來湊熱鬧,前些年那名山勝境,我們哪裏去不得?這一年多以來,被這些闊人圈地蓋房,等閑人想進也進不去了……”

但陸三哥沒多在意,他正哭笑不得地說陶老板:

“我還小的時候,你都是大人了,說話行事已經出格放誕,痞痞賴賴地不像好人,當初最厭煩就是你。

“現如今胡子都白了,還這麽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不見你惦記,見了又嫌棄,你老婆就不嫌你嗎?”

難得見三哥講這麽伧俗的話,珍卿是很新鮮的感覺。

三哥拉着珍卿,上了三級木梯,跟着陶老板,進了一間不大不小的包間。

這小間布置得真簡單,簡單得沒什麽陳設,就是一個幹淨。

進到房間裏面,這陶老板和三哥坐下敘舊。

兩人敘闊了近年的經歷,三哥詢問之下,這陶先生說起了在此開店的緣故。

這位陶老板一開始,也沒想在這裏開店,就是見此地遠離擾攘都市,自然環境很是宜人。

他就幹脆建了兩爿磚房,想在城裏煩悶的時候,到這裏來,過點兒隐士般的清靜生活。

這三四年海寧人口暴漲,湧進了許多文人騷客,有空了就到處尋幽賞勝,才發現花山這個地方。

來玩的人們深入山中,發現山上不但林密花深,風景迷人,還有一些溫泉湧出來。

其實這地方人流始多,也就是今年春天的事兒,來的人說多也不那麽多。

這些閑游之人玩累了,行經陶老板的家裏,難免讨點茶飯吃喝,或者在這裏借宿一下。

除老板的那個老丈人,見不得女婿不務正業,就提議把這事做成生意。好歹是一份收入,總比他坐吃山空,以後花老婆嫁妝強。

珍卿仔細打量陶老板:

他穿着一身黑綢衣褲,頭發理得特別短——現在一般是當兵的人,或賣苦力的勞工,才會把頭發理這麽短。

他手腕裏倒是戴了一串念珠,似乎是信佛的人。

可這個人嘴皮子很滑,整個氣質也很油,一點不像信佛的人,此人橫看豎看,都覺着不大正經。

這陶老板是個憊懶的人,他說做生意過得去就行,沒心思把這小買賣做強做大。

他跟三哥聊天兒的空當,又招呼夥計,給珍卿弄了些果餅茶水喝。

珍卿吃了一塊芝麻餅,點點頭覺得不錯。

三哥撐臉看着她吃,陶老板就在一旁笑說:

“知道的,曉得你疼妹妹,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養閨女呢,吃個餅,還要不錯眼兒地看着。”

陸三哥笑笑而已,對陶老板的調侃不予置評。

等聊了一會兒,陶老板出去一趟。

珍卿看三哥起身,站在窗戶邊看外面的景色,難得神清氣爽,無挂無礙的樣子。

看來,這位陶老板是陸三哥的真朋友。

過一會兒陶老板回來,說時間已近晌午,也可以開席吃午飯了。

陸三哥說客随主便,陶老板跟夥計招呼一聲,就陸陸續續地上了七八道菜。

陸三哥說已經夠了,一粥一飯恒念物力難艱,節省物力是應有之義。

然後,陶老板也沒有假客氣,贊了一下三哥的好修行,還是陪着他們吃飯聊天。

聊着聊着,這陶先生還把珍卿拉入陣營,表情特別活泛地說:

“小妹妹,你看你三哥衣冠楚楚,人模狗樣,可正人君子了。

“我們以前在東洋上學,雖然他年紀最小,就屬他最蔫兒壞了,要論鬥心眼兒,沒一個人鬥得過他。

“我告訴你,你給他當妹妹,要是老老實實的,還則罷了;要是有一天得罪他,他心眼兒可壞着呢,有好多陰詭的招術收拾你。你可要小心些。”

說着,陶老板就大講他們在東洋上學的事。

陶老板說,他那時候已經上高中,但他弟弟還在上初中,正好跟陸三哥同學校同班級。

凡在東洋上學的中國人,免不了被東洋人歧視欺負,受的氣多得數不清。

其他人想着要求學,總是能忍就忍。他們少量的硬氣派,壓根不服東洋人,就暗地裏跟東洋人鬥智鬥勇。

在有反抗意識的人中,就屬陸三哥的花樣最多。

比如說,陸三哥曾出過主意,叫他們偷女校長的內衣,藏到一個愛欺負人的東洋同學的置物櫃裏。

他們藏好了,一轉頭卻悄悄向女校長揭發,把那個東洋同學整得特別慘。

還有一回,也是一個東洋同學,見三哥年紀小,就專門逮着他欺負。

陸三哥那時候是住校的,

他每回知道舍監要來巡視宿舍,他就偷偷往那東洋同學的睡墊子上倒尿,特意倒出一片圓圓的水跡,顯得就像他自己尿的,做得要多真有多真。

他們那舍監看見了幾回,再不聽東洋同學解釋,認定是那東洋同學愛尿床,就把他的“醜事”,衆目睽睽之下拿出來說,讓那同學再擡不起頭。

珍卿一邊忍不住笑,一邊在心裏拜服大佬。不得不說,大佬打小,就是個有腦子的狠人。惹不起啊惹不起。

珍卿偷看陸三哥,三哥神情倒還端得住,似笑非笑地跟陶老板說:

“你是不是忘記了,你也有把柄在我手上。”

陶老板還翻着白眼,滿不在乎地說:

“我陶某人,過了這小半輩子,見識了滄桑世變,明白了登高跌重,什麽事都經了,什麽苦都吃了,現在就是混吃等死,什麽也不怕你說。”

三哥笑說:“你跟藥商家的女兒,那位信子小姐的事,要不要我說給嫂子聽一聽?”

陶老板滿不在乎的表情,立刻一縮,趕忙離席按住三哥膀子,好聲好氣地認錯,說:

“好兄弟,高擡貴手,高擡貴手,我老婆,是個陳年老醋壇子,放起潑來太厲害,我真是惹不起她。你這上下嘴皮子一碰,我家裏就要山搖地動了……”

陸三哥輕笑一聲說:“暫不發落,以觀後效。”

說着,三哥不知道怎麽的,特意瞅了珍卿兩眼,那眼神裏表達的東西,真是有點撲朔迷離。

珍卿默默地,放下筷子喝口水,三哥莫非以眼神示意她,她知道的太多了,以後要小心點說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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