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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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澄被父親關在屋子裏躺了一天,又裹着被子發了汗,終于好轉過來。
柳七和杜蘅都記挂着家裏,見他快好了,便也準備隔日便啓程回鄉。
沒承想這日早晨,街上忽然傳來消息說縣衙門口有學生聚集,擊鼓鳴冤。
江父聽說後擔心這件事會影響到這次縣試結果,忙派了人出去打聽,不久家仆回來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江澄聽說後便立刻找到杜蘅、柳七二人,面色沉重道:“你們還記得那個在第一場考試中因夾帶被拖下去的考生嗎?”
柳七與杜蘅二人對視一眼,皆點了點頭。
江澄長嘆一聲道:“聽說那位考生名叫鄭林,是蘆山書院的學生,那日他被官差帶走後未經查證便被認定為科場舞弊,被打了二十大板險些丢了性命。”
柳七微微一怔,只覺得背上一陣惡寒,又聽他道:“鄭林此人平日裏為人本分,又是蘆山書院的佼佼者,他的同窗們聽說後都為他鳴不平,前日考完後便一同去了高縣尉府上請願,要他們還鄭林一個公道,結果被高家的刁奴亂棍打了出來,有好幾個人都打成了重傷。”
杜蘅蹙眉,問道:“如此說來,此事跟這位高縣尉脫不了關系。”
江澄點點頭,敲着桌子道:“這高縣尉有個兒子名叫高駿,也是蘆山書院的學生,平日裏便有些仗勢欺人,沒少找鄭林的麻煩。”
柳七驚出了一身冷汗,喃喃道:“這麽說來,鄭林很有可能就是受了那個高駿陷害的……”
江澄點點頭,見他面色蒼白,忍不住問道:“七郎,你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柳七苦笑着搖了搖頭,把那日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也說了一遍。
“那日若不是杜兄提醒我們在進場前查看自己的考籃,此時我很有可能便是第二個鄭林。”
江澄聽後拍案而起,大驚道:“什麽?還有這樣的事!自那日我們在縣衙門口碰見乘風書院那幾個人,我就隐隐覺得有些不對。這麽說來他們就是那個時候将東西丢進你的考籃裏的?”
柳七點點頭,“出門前我們都仔細檢查過,并無什麽不妥,除了他們我想不到還有誰。”
“這麽大的事兒你怎麽現在才說?”江澄氣得在屋子裏踱來踱去,擡頭盯着杜蘅道:“子瀾,你早就知道了嗎?”
杜蘅點點頭,沒有說話。
江澄拳頭捏得咯吱咯吱響,“不行,這口氣我咽不下去,我這去找他們算賬。”
柳七拽着他的胳膊坐下,“我跟杜兄就是怕你這樣,才一直瞞着不敢讓你知道。”
杜蘅簡明扼要道:“現在去了也沒用,我們沒有證據。”
江澄有些抓狂地撸起袖子站了起來,伸手看向柳七道:“那張東西呢?就是他們塞到你考籃裏的那個。”
柳七咽了咽口水,臉色漲紅道:“我……我吞下去了。”
江澄有些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喉嚨道:“也是,要不是這樣,你也進不了場。讓我想想他們為何認準了你下手?為何不是我和子瀾?”
杜蘅沉思道:“我們和兩位師兄互結,無論是誰出了意外,其餘的人都有可能受到連坐。”
柳七點點頭,手心裏全是汗,“我只要一想到有可能還會連累到你們,我這心裏就一陣後怕……”
江澄恍然大悟,“原來他們這些個卑鄙小人打的是這個主意,這麽說來這個鄭林也算是誤打誤撞地幫了咱們幾個……”
提到鄭林,三人都有些心情複雜地沉默了一瞬,都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
江澄摸了摸後腦勺,苦笑一聲道:“咱們也去看看?”
“好。”柳七和江澄都決定要同去。
三個人一只腳還沒邁出江家大門,江父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了出來。
“你們要去哪兒?現在外頭亂哄哄的,都給我安安生生待在家裏!”
江澄有些無奈地望着他道:“爹,我們就是想去瞧瞧官府到底打算怎麽判,還有鄭林的傷勢到底怎麽樣了。”
杜蘅回頭看向江澄和柳七道:“逸軒,七郎,你們二人都留在家裏,我出去打聽就行了。”
江澄搖搖頭瞪着眼睛道:“那怎麽行?”
柳七撓了撓頭笑道:“我看江兄大病初愈,出去再受了風寒怎麽辦,還是我和杜兄一塊兒去吧。”
“不行,你們誰都不準去!”
江父手裏舉着木栓站在門口,攔住他們的去路,情緒激動地道:“你們知道那高家背後有什麽人嗎?又知道聚衆鬧事有多嚴重嗎?你們的父母家人把你們交到我手上,我就絕不能讓你們出現任何差池。”
江澄扯了扯江父的袖子,拿開他手裏的木栓。
“爹,這事兒往小了說是一位學子的前途,往大了說就關乎天下所有讀書人的清白。今日他人遇到不平之事我們不能挺身而出,若是他日這樣的事情落到我們自己頭上又該如何?”
江父有些怔怔地望着兒子,竟似有些不認識他了一般。
杜蘅與柳七對視一眼,也道:“伯父,您放心,我們斷不會莽撞行事。”
江父捏了捏拳頭,有些頹然地嘆道:“好好好,你們要去就去吧。我會派兩個人跟着你們,切記不要跟人起沖突。”
他們三人來到縣衙時,裏面已經站滿了各個書院的學生以及前來聲援學生的百姓們。
鄭林和那三個重傷的學生都被擡到了公堂上,學生們據理力争要求高家還他們一個公道。
高家卻是只派來了幾個奴仆前來受審,并一口咬定高駿沒有陷害鄭林,高家也沒有唆使奴仆動手打人,是學生們私闖民宅,高家的人才不得不出手維護自衛,雙方是在推搡間失手傷人。
此言一出,學生們群情激動,指着高家惡仆破口大罵。
“你放屁!只是推搡能将人打到手腳骨折嗎?”
“對,我們根本沒有踏足過你家宅院一步,何談私闖民宅?”
“沒錯,鄭學子品行端正,為人更是謹慎,你們為何不經調查就擅自動刑?盈川縣衙就是這麽草菅人命、殘害國家棟梁的嗎?”
……
縣令被學生們一連串的發問問得滿頭大汗,他雖然畏懼高家背後勢力,但也害怕學子們将事情鬧大,害他丢了頭上烏紗帽,一時之間難以決斷,連忙拍着驚堂木宣告隔日再審。
高家人嚣張離去,百姓們也在嘆息中散開,學生們無功而返,最後只剩下包含傷者在內的十二個蘆山書院的學生還徘徊在縣衙門口不肯離去。
杜蘅三人上前同他們交換姓名,又問了他們現在在何處落腳雲雲。
江澄看了看被兩個同窗攙扶着的鄭林道:“我看,鄭兄身上的傷還有些嚴重,不妨先找家醫館好好診治一番,再從長計議。”
鄭林蒼白着臉,重重咳了兩聲,搖頭苦笑道:“師兄們受我連累至此,這點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麽,我就算死也要先為大家讨回公道。”
杜蘅摸出門前母親塞給自己的盤纏,江澄和柳七也紛紛拿出身上所帶銀兩塞到他們手中。
蘆山書院的學子們見杜蘅與柳七身上衣着樸素,便猜測他們家境并不寬裕,堅持不肯收。
“幾位高義,我等銘感五內,只是這銀子我們說什麽都不能要。”
杜蘅卻道:“出門在外,衣食住行都要花不少銀子,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請務必收下。”
江澄與柳七又跟着勸了好一陣,才終于說服他們收下。
三人悻悻地回到家中,心中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觸。
江父見他們平安回來也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忙叫來廚娘吩咐道:“今晚多備幾個酒菜,為幾位公子去去晦氣。”
江澄擺了擺手,輕嘆道:“爹,您別忙活了,我們現在也沒什麽胃口。您要是真想幫忙,就幫我找個大夫去一趟春來客棧。”
江父點點頭,忙叫來管家下去安排。
江澄回屋癱在軟榻上,悠悠嘆道:“如若天底下的官都如那黃縣令那般膽小怕事,一心只想保住自己的烏紗帽,或是像那個高縣尉無法無天,仗着自己有幾分權勢就橫行霸道,那這世道還有救嗎?”
柳七有些怔怔地張了張嘴巴,有些苦澀地笑道:“這世上總歸還是會有好官的吧。”
江澄有些茫然地望了望黑漆漆的屋頂,忽然察覺到杜蘅不在屋裏,問道:“诶,子瀾去哪兒了?”
柳七摸了摸後腦勺,想起方才杜蘅好像去了前院,便道:“好像是出去了。”
前院花廳,杜蘅對江父拱手道:“伯父之前提起的高家背後之人,能否告知晚輩是誰?”
江父略一沉吟道:“此事連我也不大清楚,只聽說商號的有人提過,在這盈川縣得罪誰也不能得罪高家人。若非背靠大樹,何至于連縣令不敢輕易開罪于他?”
杜蘅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了謝便要離去,卻聽江父在身後問道:“賢侄突然問起這個,難道是有什麽打算?”
杜蘅回身,略微有些遲疑,最終還是如實道:“前日晚輩在街上聽學生們談起聖上十分看重此次科考,特派了一名禦史下到各地巡考。”
江父身形微微一顫,大驚道:“所以你是想……”
杜蘅點點頭,“聽說那位大人如今已經到了九江府,晚輩想以考生身份遞一封實名信,将鄭林之事的來龍去脈如實上報,還請伯父暫時不要将此事告訴逸軒、七郎。”
“不可!”
江父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就看見江澄和柳七二人推門而入。
江澄一臉嚴肅地盯着杜蘅,質問道:“你知道自己這麽做的後果是什麽嗎?以你的才學考個縣案首應當也不是什麽難事,可一旦你得罪了那個黃縣令就不怕他從中作梗嗎?”
柳七也道:“是啊,杜兄,想想令堂和嫂夫人,你實在不該铤而走險。就算要寫也是我來寫,反正我這次多半也考砸了,大不了明年再考。”
江澄轉頭看向他道:“你是忘了自家父母雙親年事已高嗎?也來跟着添亂,要去我去,反正……”
江父雙手握拳重重砸向桌面,“胡鬧!一個個都不知道天高地厚。”
幾人都沉默了半晌,最終還是江父開口道:“都說商人逐利,我們家世世代代走南闖北、風餐露宿,好不容易掙下家業卻為士大夫所不齒。如今蒙聖上開恩,讓出身商賈之家的子弟也可以科考入仕,我又如何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後生自毀前程?”
江澄擡頭望向父親,心底湧出一股說不出的酸楚。
江父自嘲一笑,平靜道:“你們讀書人口中的那些大義我們又何嘗不懂?只是我們手中無職無權,誰都得罪不起,但總歸是有些門路的。這件事情要做也不能由你們去做,寫吧,寫吧,寫好了為父會設法将信送到那位大人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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