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花珀
【一·風闌城】
火光與戰鼓聲齊沖九霄。
夏沐蹙着眉,手中的筆在紙上懸了許久,終于他落筆,與此同時帳外紛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快走!城怕是要破了!”來人撞進帳中。
夏沐頭也不擡,只是手下的動作更快了。
“夏沐!夏監軍!——您倒是快動身啊!”
夏沐手一滞,下一瞬他猛地将筆下的紙揉成一團,另取一張展開。
這次,狼毫筆毫不猶豫一揮而下!
他在對方焦灼的視線下将那張手書折好,遞過去:“替我交與花梨。”
對方愕然,他不走?“開什麽玩笑!花梨她……”未了的話被夏沐截斷:“我不會走的。援軍已在路上,只要再撐兩日,風闌之危便迎刃而解。你只管将這信帶給她便是。”
來人瞪着夏沐,一動不動。
“方徊!”夏沐皺眉,喊他。
方徊一咬牙接過,沖他冷冷一抱拳,拂袖出帳。
夏沐看着遠去的人影,微微一嘆,回身,從暗格中取出一柄劍。
劍鞘烏黑,襯得他的手愈顯得白,骨節秀氣,指骨纖細。
這無疑是一雙純文人的手,生來該與書卷墨香為伴,但如今他卻要用它執劍,戰場厮殺。
他握住劍柄,修長的手向外用力——
“锵——”
【二·千裏之外,白帝城】
我知自己又在夢中了。
夢裏的舒花梨還是十七歲,和十九歲的夏沐并肩漫步在堤岸。
起初他們好好的,并肩說着話兒,可後來他們吵起來了。
——我和夏沐吵起來了,比以前任何一次吵得都兇。
“夏沐!你成心要氣死我是不?”我瞪眼,“我好說歹說半天,你還是要去給那個狗皇帝當官?你不知道他是我舒家的仇人麽!”
“私人恩怨怎能和國事混為一談。”
“你說‘國事’,那我就來和你說說國事!你現在要去‘輔佐’的這個人,既不能任用賢能,又不能整軍經武,驕奢淫逸,連臣子的未婚妻都搶!這樣一個昏君,你居然想去‘輔佐’他?!”
他正色道:“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出仕。若人人都如你這般想,一味避世,那大成王朝就真的無可救藥了。到最後天下大亂狼煙四起,受難的還是百姓。”
我一噎。我突然明白我說不過他。以往的争執總是我勝出,是因為他的先退讓。
而這次他鐵了心要去做一件事,我便只能淪為敗家。
“我不管!你若是去了,我、我就再不理你!”我跺腳。
他好脾氣地笑笑,擡手試圖安撫我,我甩開他的手,轉身就走。
肩膀忽然被人握住,我聽到他的嘆息:“好了,我不去便是。”
我轉怒為喜,回身看他,卻倏然見他的身影變淡,他臉上那抹無奈又寵溺的笑也随之模糊,像一滴墨落在水中,慢慢暈開不見……
夢境戛然而止。我驚醒坐起。
……不對,事情不是那樣的。
那日我與夏沐大吵一架,我說服不了他,心中憤憤。
我轉身佯裝離去,其實心裏卻希望他能跟上來服軟。
可他沒有。我越走越慢,到一個拐角處我偷偷餘光裏瞄他,卻見他站在原地,直直望着我,身子卻不動。
我胸口一悶,腳步陡快。
好你個夏沐!
你瞧着,這次你不先認錯我絕不原諒你!有本事咱們就永遠別見好了!
我憤懑地想。
我果然再沒見過他。
起初是我端着架子不願見他,後來即使想見也沒有機會了。他出仕,不久便做了皇帝的近臣,一年後更被委以重任,任為監軍随軍出行。而我則跟着哥哥舒檀,遠遠地離開帝都去了南方。
距那次我們不歡而散至今已近三年。夏沐一語成谶,大成國果然大亂,如今成家王朝的整個南面,都是舒軍的天下。
而我則是坐舒軍第一把交椅的舒檀的唯一血親,同時也是舒軍中唯一的女将領。
我正沉浸在往事中,忽聽有人在帳外叫喊:“讓我進去!我有要事必須馬上禀告舒都統!”
是方徊!——他怎麽回來了?還這麽大刺刺的來軍營找我,萬一他混入大成軍的事情暴露了怎麽辦,這小子辦事越來越混……
“說了都統在休息,我管你是都統的發小還是啥,給我老實到那邊待着!”
“你!我——”
“放他進來。”搶在男人發飙之前,我高聲道。
帳子被大力掀開,方徊滿臉不耐地進來。
我倒杯水,招呼他:“坐。——怎麽來了?”
他面色陰沉:“大将軍張鐵死了,風闌城将破。”
手一顫,杯中茶灑了大半,我擡頭緊盯住他:“……什麽時候的事?”
“兩天前。”
“夏沐呢?“
“我勸他和我一起走,他不聽。”
我深吸口氣。
好,很好!
“他當然不會走!”我幾乎把牙咬碎,“這個——呆子!”
霍然起身。
【三·山水迢迢】
我猜我此時表情應十分猙獰,否則無以解釋何以方徊幾次蹭到我旁邊,一臉便秘三天狀地望着我,欲言又止,末了總是默默退回去……
我連個眼角都不施給他。
出來兩天了,我本能今天正午就到風闌城,對,“本可以”——如果我沒聽某人自作聰明的建議的話。
現在我倆和其他人走散了,兩個人被困在荒野裏,還沒了馬匹,光靠兩條腿玩命地走,四周慘淡到連路過的鳥都會“呱”一聲,頂風十裏就跑。
沙礫滾進我綻開的鞋,硌得腳死疼。
我有過幾次戰場上戰至力竭的經歷,但那時就算身體再累,精神卻是亢奮狂熱的,手中的槍刺出去就是敵人身上的一個血窟窿。酣暢淋漓。
——從未像現在這般,身子疲乏到極點,腦子卻清醒無比。
我痛恨這種清醒,它不斷提醒我我可能即将失去某個很重要的事物。
或許是已經失去了……
我睜大眼,激靈靈的寒戰自腳底直沖腦門。
不。
夏沐不會死,他那麽聰明,他是我見過的最狡猾的人,連哥哥都說夏沐大概是這世上他唯一的對手……
這樣的夏沐,怎麽可能死在一個小小的風闌城?這不是太可笑了麽?除非十萬大軍壓境……我驀然想到什麽。
“方徊!讨伐風闌的是哪一路軍?”
他靠過來,“是連朔。”
“——那個連朔?”我說的是哥哥手下的一個大将領。
他顯然領會,點點頭。我噓口氣,只覺心上一松。
“那就好,哥哥應該囑咐過連朔不要……”話語被他的神情打回去,我突然悟到什麽,“……哥哥特意讓連朔去攻打風闌?”“特意”兩字咬得死緊。
他別開眼:“我只是猜測。”
我臉色發白。
連朔是新提拔上來的将領,和那幫元老不同,他多數沒聽過我和夏沐之間的事,不會像別人那樣給夏沐留情面……他更可能把夏沐當成一個普通的敵方監軍殺掉!
他手下軍隊的暴虐,早已臭名遠揚,大軍所過之處,哀鴻遍野。
哥哥讓這樣的人去攻打風闌?他明知夏沐就在風闌……
他到底想做什麽?
風闌城近了,城郭遙遙可見。我精神一振,緊接就覺腳下一軟,身子不由自主倒下,方徊忙扶住我。
我眼前一陣發黑,看來是到了極限了……
我眯起眼,試圖聚焦,卻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白色身影。
我脫口:“夏沐!”就要撲過去。扶着我的手一緊,耳畔響起男人焦急不安的聲音:“……花梨?”
我凜然一驚,再看時那抹白色已經不見。
是幻覺……我心一緊。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幻覺……
我推開宇之的手,站直身,踉跄着奔向風闌。
方才夏沐幻影身上那件白色袍子的來歷,我再清楚不過。
十五歲那年我與哥哥怄氣,我在自己的及笄宴上跑了出去,郁悶間竄到一處深谷。
可能老天都看不慣我太嚣張跋扈,就在我憤憤踢落一塊石頭後一瞬,無數山石自山頭轟隆而下,大的立起比人都高,遠遠一看簡直就是無數隕石橫空飛來。
【四·往事】
我天生神力。
十三歲離家出走,在林中迷路時遇到一頭吊睛白額虎。
彼時我餓了兩天心情正糟,那厮倒黴撞到我手上,被我三兩下放倒,扼斷了虎頸,正琢磨着沒有火種莫非要茹毛飲血了,我哥神仙也似從天而降,把對着虎屍眼冒綠光的我三兩下放倒,拖走。
雖然這次翹家之行收尾得不甚光彩,但自此舒家小妹“舒打虎”之名人盡皆知,直接導致我往後的花樣年華裏平白少了好多桃花。
時間回到十五歲。
一塊滾動大石的殺傷力和猛虎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我看它就好似看一頭等死的虎——可一堆轟隆隆滾動的大石呢?
我拔腿就跑。左騰右挪,抱頭鼠竄,狼狽正如戰場上倉惶閃躲的小兵。
許是因為平日的香燒得還是不少,小半盞茶工夫後,我站在山底——居然安然無恙,除了臉上有些泥印子不甚美觀,連衣服都沒破一角。
勻了氣我暗呼好險。恨恨地瞪了山一眼,扭身要走卻又折返,朝伊揮了揮拳:“你等着,回頭看我叫哥哥來鏟平你!”
——我要哪天橫死一準兒是自找的!
話說我那句狠話的餘音還袅袅地回蕩半空,只見前方五步處幾塊大石約好了似的齊齊滾下,不偏不倚正往我身上砸!
我扭身就跑,卻還是慢了一步,耳後急追的風聲宣告我這次真的惹毛土地老兒了。
——吾命休矣!
四個字劃過我腦海,然後啞音,因為有人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就地一滾躲開了落石的攻擊範圍。
穩住身子後我回頭一看,霎時血都沖到頭腦。
夏沐被壓在石下,半邊身子都被迅速滲出的血染紅了。
我走過去,顫巍巍地探他的氣……
他撥開我的手,沒好氣:“還沒死呢。”
我眼圈一紅,小聲說:“你等等,我這就搬開石頭。”
我一頓吃三大碗白米飯,一只手能舉起個百來斤的銅鼎,我曾三拳兩腳打死一頭大老虎……
可是此刻我抱不動那塊只有小半個人高的石頭,手不停地顫抖,汗水濡濕的手心在石面上打滑。我半蹲着身子,手圈在石頭上,臉埋在陰影裏。
一只手搭上我的肩,我低頭,看見夏沐平靜的臉。
他說:“我沒事。靜心。”
我鼻頭一酸,扭過臉,收斂心神,用力一擡——
石頭動了!
那天我背着半昏迷的夏沐回到家裏,哥哥一看吓一跳,連忙喚來大夫,然後把我狠狠訓了一頓,禁足三天。
我頭一次領罰領得這麽心甘情願。
接下幾天我真的一步也未跨出房門。連着五天,我窩在床上全心全意捧個花樣子描啊刺啊繡啊……侍女看了都淚汪汪,跑去跟我哥彙報,于是他待不住了,親自過來表示他已經深切體會到我悔改的誠意,請我務必不要再每天拿着針紮自己指頭玩。
他剛一敲門,我就開了,手裏還捧着一物事。
這是?他疑惑的眼光掃來。
我驕傲地一抖手裏的玩意兒——
“呀!好一件……唔……”他支吾半天,低頭向我尋求幫助。
我很鄙視他:“袍子!這都看不出!”
他恍然大悟,繼而一臉糾結:“妹妹能有這番心意我很感動,不過……你看,這天還挺冷的,這件夏袍我還是……”
“你想的美!”我白他一眼,“這是給夏沐的。”
他現出一種很複雜的神色來,既像是逃過一劫,又像是悵然若失,最詭異的還有幾分幸災樂禍。如此多的表情同時出現在他臉上,讓他向來春風拂面的臉看起來有點扭曲……
“當心臉抽了。”我繞過他,丢下一句。
夏沐收到我這件袍子時的表情同樣豐富多彩,不過主基調還是歡喜的,他将那件藍色的袍子展開了細細看,然後說了句我記恨了很久的話。
“只有上身?下裳呢?”
我:“……”
天知道我好好一件連身袍子他怎麽就看成一上衣!
袍子事件後許久我都不睬夏沐,路上碰見都不帶打招呼的。次數一多,他終于覺出味兒來了,于是前來賠罪。
在我閨房前,我問他知道錯哪兒了?他說不知。我瞪他,他坦然地回望我,良久,我挫敗地低頭,轉身回屋,他突然伸臂擋在我身前。
“讓開。”
他不讓,我擡頭看他,他的目光裏有一絲罕見的不安。看着我,卻不說話,只把手牢牢擋着。
這人……
我嘆口氣:“我進去拿東西。”
他抿嘴,讓開道。
我進了房,揣了東西,出來往他懷裏一塞。
他疑惑的打開,怔住了。
“算是答謝你救我。”我說。折騰好幾天,累死老子了。
他抱着那件嶄新的素白袍子,望定我,眼色晦澀難辨。
我攤手:“這件好的給你,上次那件藍的拿來。”
“作甚?”
“不樂意給你,收回來。”
他笑:“送出去的,哪有收回的道理。”
我哼一聲,“橫豎你也用不着,我收回來拆了當抹布。”
——個不要臉的,聽了這話竟還笑,笑得還恁奇怪,好似看自家貓兒沖自己張牙舞爪,看着挺兇悍,其實盡是虛張聲勢。
他微微傾身: “若不還,你待怎樣?”
我一拳揮去,“打到你還!”
他手一擡,握住我的拳頭。
“花梨。”他喚我,語調鄭重。我一愣,掙紮的手停住。
他定定看着我,眼波潋滟如春水。他就那麽望着我,一副心緒激蕩欲言又止的樣子,直到我開始不自在,別開目光試圖把手收回來,他才悠悠地開口:“替我再做雙靴子吧。”
我呆住。擡頭,眯眼看他。
他無辜地望着我。
我是誰?人稱“舒打虎”的舒花梨!江湖豪傑是我的目标,巾帼須眉是我的志向!我能說出“可惡我明明看到你要和我傾述衷腸了你他娘怎麽又憋回去了你說你說你給我說說說”這種矯情的話麽?
——不能!
我能表現出他的反應讓我顯得很自作多情,我覺得相當難堪相當憤怒相當老羞成怒相當想打人麽?
——更不能!
所以我深深吸口氣,對他擠出一個笑,皮笑肉不笑:“沒、門!”
扭頭就走。
身後傳來他輕輕的笑聲。
我走得更快了……
【五·風闌城】
後來那件藍袍子夏沐到底沒有還我,卻穿上了那件素色新袍四處招搖,讓哥哥眼紅好久,叨念着“女生外向啊連衣服都是先做別人的”雲雲。
這件事已經過去那麽多年,或許我本将一輩子不複記起——但它冒了出來,且這樣清晰,像一棵死去多時的樹,我無意間看到了它,而當我細看它葉子的脈絡,赫然見它仍帶着綠澤——竟還是活的。
發現這樹的契機,就在剛才——那白色幻影,我告訴自己它是我脫水加體力嚴重透支帶來的症狀,可是心裏卻像吊着十七八個水桶,晃悠悠沒個着落。
——看到了!風闌城的城牆!
四下平靜,想象中戰火燒天屍橫遍野的景象并未出現。城門下甚至有兩個小兵靠着牆根打盹。
我舒口氣,突覺全身上下無處不痛,只得停下步伐。
正調着息,就聽身後方徊倒吸口氣,然後喊我:“花梨!”
“嗯?”我心情甚好,還回頭應他,卻見他端詳我臉上的表情,而後像是确認了什麽,肩膀一松,“沒事……我是說,我們繞過城從另一個城門進去吧。”
“為什麽?”
他躲閃着我的目光,“因為,因為……”
我看着他的神情,心頭突然掠過一陣冷意。驀地我想到幾天前連朔就将風闌城圍得水洩不通,如此危急關頭,那些小兵竟然還有閑情打盹?
我倏地掉轉頭,方徊沖過來擋在我面前。我冷眼看他:“滾開。”
他沒動,望着我的目光憐憫。我一把推開他,目光移向至城門哨臺。
真相就擺放在我面前,冷冷的,泛着刀刃一樣的光。
城門上,孤零零地懸着一個男人的頭顱。
他閉着眼,眉目安詳,唇邊卻又似有一絲嘲意。
我呆望着他,想不出他是在什麽樣的心緒下被人斬下首級,而後挂在這裏,任來往的人們圍觀私語。
夏沐,我最喜歡的人,我打算共度一生的人,死了。
他的頭顱,被人當做戰功與榮耀,炫耀示威式的挂在城門上;他的軀體,或許已被戰火燒成灰燼,或許被野狗争奪着吞噬殆盡。
我帶了十二個心腹來,個個武藝高強。我一路狂奔到風闌。我知他不肯棄城而走,而我也不能罔顧軍令調遣大軍來救他,所以我決定偷潛進城去,一找到他,敲暈了扛走。等他醒了,要賭氣要摔盤子我都奉陪着。
我想得那麽好,想着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賠他慢慢耗。
可是他卻死了。死得悄無聲息,也許是昨天,也許是我趕到前的一個時辰……
如果我能再快一點的話,如果我一直騎着馬的話……
我霍然出手,腰間劍長嘯出鞘!劍尖直指身旁的方徊!
他沉默,在那柄距他脖頸只有毫厘之差的劍後,神情似懊似悔。
劍尖顫抖,我死死盯着他。他臉色灰白,緩緩開口:“我不知道……”
“我讓你在他身邊保護他。”我冷冷道,“你卻把他害死了。”
“弄丢你的馬,是我的錯,”他目光不閃不避,“但你扪心自問,當日我可能說服他和我一起離開風闌?”
……不能。我明白。就是我自己,不也打算直接将他打暈帶走麽?
“刷——”我收劍。
“方徊,我今生都不想看到你。”扔下一句,我大步離開,餘光攝入他蒼白的臉。
但他的感受已不在我考慮範圍內。我現在只想去做一件事……
我知道連朔有個習慣,每攻下一處,他會在那裏最豪華的大宅裏享受他的戰利品。
我提着劍,面色平靜地走近府邸大門,守衛喝道:“做什麽的?”
我亮出令牌。
“我是舒花梨。”
舒花梨這三個字,在舒軍裏都算有名。
小兵臉色一變,再一看令牌,立馬點頭哈腰将我迎入門內。
我施施然往裏走,一路暢通無阻,直接進到府第深處。
一陣嬉笑聲遠遠傳到我耳中,我往聲音來處走去,但見十來個女子圍着幾個男人,男男女女皆動作放蕩,□□此起彼伏。
我走進大廳,立住:“哪個是連朔?”眼神卻望着坐上頭首席的一個男人。
他果然看過來,打量我一陣,臉上露出饒有趣味的神色:“我就是。”他的目光像蛇一樣滑過我的胸脯,再往下,又回到臉上,“長得不錯。”
他的笑容變得意味深長:“你不是獻上來的歌姬。說來聽聽,你的來意。”
我笑。聰明人。若不是此刻立場不同,我簡直想和這人交個朋友。可惜……
“我以為連朔是多暴戾□□的一個人,今日一見,不過如此。”我邊說邊朝他走去。他揮退阻止我的衛兵,嘴角微翹看着我接近。
我踱到他跟前,歪頭看他。
他聲色不動,任我掃視,我傾身貼近他,感覺到他肌肉暗繃。
氣氛冷凝。
是個疑心很重的人哪……
我暗嘆,微微擡頭,視線蜿蜒描過他的五官輪廓,末了噙了一抹笑,斜睨他,“長得倒是挺俊……”
他一怔。
我立刻踏前半步一個勾拳痛擊他的下颌,趁他還未回神我反手抽劍,利落地架在他脖側!
我問:“誰殺了風闌城的監軍?”
連朔臉都痛青了,但态度居然還很鎮定:“一個丙等小兵。”
“讓他過來。”
人來了。我注意到他身上的甲胄是甲等兵的配備。
呵,斬殺了敵方一個監軍,獲得的功勳麽。
那小兵被推上來,不明就裏地望着我們,當看到我挾持着連朔時他明顯一呆。
我輕笑,放開連朔,走下來,不理會四周的劍拔弩張,對那小兵道:“我要與你決鬥。”
他瞪大眼,随即無措地望向連朔。
“不必看他。你殺了我的未婚夫,現在我來替他報仇。”我說,“你是個軍人,不會連這點擔當都沒有罷?”
決鬥打響。我勝得毫無懸念,縱然經歷兩日奔波的身體已經精疲力竭,但收拾一個小兵還不在話下。
別忘了,我可是舒打虎。
甩去劍上的血,我回身看那個始終站在高臺上的男人,道:“現在輪到你了。”
連朔是個有膽識的人。
不止好膽識,而且有一身好武藝,能在短短半年內從一個雜牌小兵升到右将軍,他靠的是真本事。
這一戰,我打得前所未有的艱苦。視線忽清晰忽模糊,酸痛到麻木的四肢百骸警告我他們可能下一瞬就集體裝死罷工,而我只能一面揮劍一面給他們許諾收工後我就給他們帶薪休假,到時他們想癱多久就多久,只求千萬看在過去二十年咱們并肩奮鬥的情分上,撐我打完這一仗。
千萬個自我暗示,也不過是希望能親手将連朔,這個發動了帶走夏沐的戰争的人,拉進地獄。
最後一次交鋒,我的長劍斬下了他的右臂,他的鐵槍攢進了我的胸口。
靜止。
槍頭從我的背部穿出,我猜我此刻的臉色大概和死人沒什麽兩樣。
我笑起來。夏沐,我們又有了一個共同點。
連朔盯着我,眼色沉沉。他緩緩拔槍,我失去了支撐的身體歪歪倒下。
我癱在地上,聽見自己的喘息,像一月裏穿過冰窟窿的風,粗噶刺耳。
失敗了。
真不甘心……
不過罷了,也算給自己一個交待,等下去了見到夏沐也有話可吹噓。
雖然他更可能蹙眉看我,責備我怎麽把自己搞成這鬼模樣。
我閉上眼。
就這樣吧。
【六·尾稍】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又是一年春。
夏沐死後我把自己關在屋裏,誰也不見。清醒的時候我不喝藥,不針灸,不吃東西;當我傷勢發作陷入昏迷,哥哥派下的那些人就卯足了勁往我口裏塞吃的。
這樣的日子過了不知多久,一天哥哥過來,丢下冷冷一句。
“想死我不攔你,但別死在我跟前。”
于是我就被丢到了風闌城。
三年。
我始終不明白連朔為什麽沒給我致命一擊,反倒救了我。事實上他那一槍紮穿了我的右肺,如果他放着不管或索性扔我到某個荒野自生自滅,現在我墳頭的草也有小腿高了。
方徊來看過我,我關着門。他在門外對着夏沐的墓碑站了很久,直到紅日西沉,臨走前他擱了一封信在我門口。
我開門看,信上熟悉的筆跡讓我的淚瞬間奪眶。
那天晚上我對着那封信發呆了很久。
第二天我挖出哥哥安在我身邊的暗衛,讓他轉告他幾句話。
——我永遠記得你對夏沐做的事,但我也記得兒時是誰背着奄奄一息的我挨家挨戶地求他們給我一碗米湯。
夏沐說他原諒你了,所以我也只好假裝不計較了。
只是,我們還是別見面了罷。以後我就待在這個小城,你在新帝都當你的白帝。
等哪天我能真正釋懷了,如果那時我還活着,如果那時你還願意見這個總是任性讓你頭疼的妹妹,我們就聚聚吧——就在我們三人以前住過的舒居小園裏。
暗衛走了。我打開門,讓陽光照進我陰濕的屋子。
我将那封信壓在我枕下。
夏沐,你總是算無遺漏,人都走了,還丢下封破信把我栓在這人間。
風闌城的那次是你唯一的失誤罷?卻是被舒檀,你唯一的生死之交給坑了——不,或許你一開始就知道他不懷好意,但形勢如此,你又能如何?離間計,向來是哥哥的最愛。
你寄望的那五萬大軍,大成皇帝根本舍不得拿來救一個小小的風闌,更別說他還懷疑你與舒軍勾結。
這世間,怕是只我一個是全心全意對你的,可你卻把我抛下了。
活該你一個人在那邊孤孤單單。
白帝登基七年。
我躺在竹床上,有些恍惚。
被貫穿過一個大洞的肺即使盡心調養仍是落下病根,撐了這些年,不容易了。
我合着眼,感到體內的疼痛越來越強烈,到了某個頂點,反而忽然通通不見。
全身輕飄飄的,多少年沒有過的輕松。
耳畔聽到有人在笑。
“花梨,還不起來麽。”
我一抖,顫巍巍睜眼。
我看見穿着白袍的夏沐。他望着我,笑容溫暖柔軟。
“按照承諾,我來接你了。”
他朝我伸出手。
我想笑,卻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