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子期身無分文走出郭家,過了一會洛東挑着書和兩個包裹,從郭家大院跑了出來,他喊：大少爺,等等我！等等我！

子期回頭見是他道：洛東，你怎麽也來了？

洛東道：大少爺,我從小就跟着你，當然你去哪裏我也去哪裏了。

子期道：如今我落魄了,你跟着我不是吃苦？還是回去待着吧。

洛東苦着張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傷心不已,一邊哭還一邊從手指縫裏打量着子期,他道：大少爺,你放棄錦衣玉食的日子不過,非得和老爺杠上,娶秀麗姑娘嗎？

子期嘆道：大丈夫言出必行，我與秀麗兩情相悅，若是因為我的門第而娶她做妾，将來再娶個身世好的姑娘做正室，她定然會受委屈和欺負，這是其一，其二，我若連娶誰都不能自己做主，遇事更不能護着她了，又談何能給她好的生活？與其将來事事都受家族制肘，不如乘此機會自己拿一回主意。

洛東瞠目結舌，他從來不覺得他家少爺那麽有想法，他跟着他那麽多年，從小他都不敢對老爺說個不字，老爺讓他做什麽就做什麽，性子也十分文靜，沒想到一遇到終身大事就然像頭牛那樣倔，敢和老爺頂撞。他是該佩服呢還是該佩服呢還是該佩服呢？？？

洛東咕哝着：小的都搞不明白，秀麗姑娘究竟是有多大的魅力，讓你甘願放棄一切，少爺你腦子被驢踢了吧。

沒想到子期聽到了，寬袖一甩，就像一頭常年被禁锢的野獸獲得了解放，他滿腔噴發出一股舒爽之氣，他回敬了一句：算是吧。其實你不明白，從小我在爹的心目中都是個對他言聽計從的孩子，他從來都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小的時候別的孩子都在玩，而我卻在讀書識字，這些也沒什麽，我從小跟着爹學那些生意上的詭計，勾心鬥角，争取利益，甚至害得別人傾家蕩産，難以立足，官場上生意場上那些套路，權錢交易，陰暗，肮髒，我看得惡心，我厭惡，他從來都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這麽做，他在乎的只是郭家的，直到他想把我的終身大事也打上利益的标簽！讓我和權臣之女成親，來換取更多的家族利益！

子期說到激動處，眉飛色舞，手舞足蹈，他頭發散亂，哈哈哈大笑了一陣子，他道：“我早就想這麽做了，只是我一直忍着！”他張開雙臂，就像擁抱自由一樣，他有些瘋狂地道，“我就是喜歡秀麗，她善良，她沒有心機，她就像我心裏的一塊淨土，和她在一起，我就覺得我變成了我心裏的那個自己。我對自己說，如果我要做官，我就要做個安分守己的好官，我要做生意，就要做清清白白的生意！我為什麽要變成爹希望的樣子？”

洛東張着嘴，半天合不攏，他連嘀咕都忘記了，他跟随少爺那麽多年，都沒有發現少爺心底有那麽多怨氣，他真是太失職了！他連忙挑起擔子跟在子期身後，有些擔憂地道：少爺，您要是脫離了郭家，那秀麗姑娘能嫁給你嗎？

子期臉上的笑以一種可見的速度收斂了起來，他凝重地道：她一定會的。

洛東表示擔憂，他見過秀麗姑娘的娘親，記得當時他去接他們，二姑娘的夫君都是偷偷搭車去縣城的，那個農夫估計是被他丈母娘嫌棄，不過洛東也沒敢打擊他家少爺。碰到釘子總會回去和老爺認錯的。

子期來到他在縣城的一處小産業，這家同心齋是他用自己的私房錢買下的小店鋪，用來賣他裝裱的字畫，鋪子不大，前方有個店面，後方有個小院子，裏面只有兩個房間，其中一個是廚房，早年他在外做生意的時候收留了一個沒有子女的老人家劉伯，就将他安排在這個鋪子裏看店打理，字畫店生意并不好，但是也有固定的客源，有些定制的畫稿生意，普通的老百姓是很少會買昂貴的字畫的，尤其郭子期的畫作在當地挺有名氣。價格自然比較高，前來選畫的基本上都是生意往來的顧客，以及家庭殷實又有閑情雅致的文人墨客。一年下來只要能賣出兩三副畫也夠一年開支的了。但是這些對郭子期來說都是杯水車薪的，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他過習慣了出手大方的生活，一下回到這局促的小屋裏，難免捉襟見肘。

劉伯将自己的床鋪搬到了店面的角落裏，白天他把床鋪收起來，晚上就睡在前面，子期和洛東擠在了院子後面那小屋子裏睡，洛東不敢和少爺同床，就打地鋪，總算是有了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子期檢查了字畫齋的這幾年收益和支出，發現存銀只有28兩，如果省一點還能維持半年左右，賣字畫的收入不太固定，有時候到了年底才突然賣出幾幅也是常有的事，那天晚上下雨了，屋頂居然漏水，害他用木盆在床上接了一晚的雨水，劉伯都沒告訴他這屋子漏了。

翌日子期就花了2兩銀子，将屋子裏裏外外該修的地方都修了一修。然後他在店鋪面前擺攤幫人寫字，他的字很漂亮，挂在屋外的作品屢屢讓人駐足觀望，他懂得營銷自己，然後給出了極低的價格1文錢就能幫人代寫信，狀紙5文，肖像10文。

結果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覺得他寫的東西好，又便宜，紛紛上門，排隊讓寫，那一日洛東磨墨的手也擡不起來，子期也十分疲勞，足足寫了51份，大家也不知道那個年輕人是誰，只覺得纖瘦英俊，坐在那裏身板如松，身上散發着書卷氣，瞧着甚是賞心悅目。許多女顧客就奔着他去，就算沒什麽事，也願意花一文錢請他寫首詩什麽的。

等到收攤的時候，郭家來了個下人，他在一旁看了很久，一直不敢相信大少爺竟然會在街邊替人寫字，但是老爺說了任何郭家的人都不能資助他，他也是怕被人看見以為和大少爺有什麽，所以遲遲不敢過去，等到人散了，那個人才走過去說：大少爺。

子期和他并不熟識，想了想才道：你不是二娘身邊的人嗎？

那個人卑躬屈膝地走進道：正是，小的來是帶一句話，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直惦記着。

子期放下筆道：你說。

那個人道：小的前幾日去請秀梅姑娘見夫人，見到了大姑娘。

子期的筆不由得沒擱穩，落地了，他關切地道：秀麗怎麽了？

那個人道：“大少爺請勿擔心，秀麗姑娘沒什麽大礙，就是二姑娘讓我給你帶句話，她說…… ”

他費力地撓了撓腦袋，有些記不得了，突然他拍了拍頭，道：她說有人上門提親了，讓你看着辦。大姑娘當時還暈了過去。

子期聽得将手握在一處，敲打凝思，他與秀麗約定的日子越來越近，秀麗該是等急了，可如今父母不允，自己又一事無成，上門提親會否……

那小厮彙報完了就告辭了，洛東拿了幾文錢打賞給他。“兄弟，別嫌棄，少爺落魄了，你就将就一下啊，今天謝謝你來報信。以後還仰仗着。”

那個人連連說不要。洛東硬是塞他手裏，沒辦法，他就拿下了，匆匆離去，生怕被人看見。

洛東叉腰道：難得二夫人身邊有這麽忠厚的人吶，真稀奇，估計是個不受寵的奴才。

洛東在少爺身邊左右晃着，他數着銅錢道：少爺，今天有91文錢，除去打賞的5文，還剩下86文，旗開得勝啊，以少爺您的英姿，往街頭那一擺攤啊，簡直無人能敵，其他寫信的先生們都可以收攤回家了。

見少爺獨自沉思，洛東将錢收好，用手在子期眼前晃了晃，道：少爺，你神游天外了呀？想什麽那麽出神，不就是你喜歡的人被別人提親了麽？你愣着幹什麽，你趕緊也去提親啊，不然說不定大姑娘的娘就同意那個人的親事了！

子期道：那我們明日就去丁家村，我去找秀麗的母親說明情況，我相信秀麗會等我的，秀麗的母親也定會能夠理解的。

洛東咔咔咔地笑了，直不起腰來，他說：秀麗姑娘是個好姑娘，可要是她娘是個嫌貧愛富的，你就慘咯，你兩手空空去，對着她道，伯母，請把你的大姑娘許配給我吧，咳咳咳！看她不把你打出來！

子期一臉将信将疑道：你從何得知？秀麗絕對不會嫌棄我，她母親也定是個知書達理的。

洛東壞笑着：少爺，那咱們明兒就去去看。

第二日郭子期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一身淡青色的儒生服，沒有什麽裝點，那布料也是普通百姓穿的布料，沒有絲毫華麗，但瞧着幹淨，彎眉大眼越發清俊，他笑的時候依然是那麽溫暖充滿生機，就像陽光底下，在綠草中飛躍而過的歡快的小白蝶。

為了省錢，他們學着農村人趕集搭着牛車趕往丁家村，郭子期頭一次坐牛車，颠簸得七暈八素，在路上吐了好幾次，臉色隐隐發白，虧得洛東伺候着。

等他們趕到丁大牛家的時候，已是中午了，饑腸辘辘，來不及吃飯就直接登門拜訪，大概一時間太情急，沒想到人家正在吃午飯，一聽到郭大少爺親自登門，李氏吓得碗筷都丢了，見着自家寒碜的菜肴，她慌忙打斷了正在吃飯的丁大牛、大丫頭、三丫頭、四丫頭，叫道：趕緊別吃了，收拾掉，別讓看見了。多不好意思！快快快。

說着一家人都忙碌起來了，丁大牛飯吃了一半也只得放下了筷子，秀梅趕緊收拾東西，将竹制的桌罩子罩在了幾盤蔬菜上，然後收拾了衣服，勞師動衆地準備出門相迎，秀麗坐在桌邊一動不動，眼眶發紅，她的手緊緊揪着膝蓋上的衣裙，她捂住嘴竭力抑制着自己的心情，他終于來了，終于來了呢！

李氏道：大丫頭，你先別出去，眼睛那麽腫多不好看，你先呆着，待會娘再叫你！老頭子，你在這裏陪着秀麗，我和三丫頭、四丫頭出去。

院子裏的黃先生開始汪汪叫起來，李氏笑容滿面地迎了上去，打開了門，道：是郭公子來了呀，快請進，請進，我家秀麗一直念叨着你呢！飯吃了嗎？

郭子期見到李氏和藹可親，他很鄭重地作揖道：拜見伯母。

李氏仔細打量着郭子期，那可真是長得一表人才，瞧着舒心，怎麽看怎麽中意，舉手投足之間翩翩公子風範，為人也特別低調，瞧他穿得衣服就感覺特別容易親近，不是拒人千裏時刻彰顯自己富貴的華麗衣服，對待長輩也是十分謙恭，笑容可掬，萬分真誠。

洛東插嘴道：我家公子還沒吃飯，一到就趕着來了。

李氏在他們身後左右張望，怎麽沒有見到馬車，郭大公子來不應該是這樣的排場啊，後面什麽都沒有，連禮物似乎也沒準備。但是她也沒想太多，她喊道：大丫頭，郭公子一來就趕到這裏來了，還沒用飯，你趕緊做幾個菜，燒些白米飯。

子期嫌洛東嘴快，如此不懂禮，便道：伯母見笑了。不必麻煩秀麗了……我們待會去外面吃。

李氏打斷了他道：不麻煩不麻煩，郭公子還請客廳裏坐，一會在家裏用了飯再說不遲！

子期進門坐在客廳裏，與李氏攀談，那李氏也十分健談，她與子期甚為投緣，子期也十分懂得投其所好地交談，李氏心裏滿意極了，心道這樣的女婿才符合她的标準嘛，和丈母娘之間沒有隔閡，大方得體。不像那個趙三拳，整一個武夫粗人！

秀麗一聽子期沒吃飯就急着拜訪，心裏七上八下，也不知道他帶來的是什麽消息，她迅速處理那日二妹妹帶來的野雞，昨兒都舍不得吃好的，把雞頭、雞爪、雞脖子和一些肚內先吃了一點，一些好肉都留着呢。

她切了雞腿肉和好的部分做了一份紅燒野雞肉，又炒了一份茄子，做了四個煎蛋，外加一碗野雞菌菇湯，把原先那些剩菜都收拾到廚裏放好，然後招呼子期吃飯。

子期覺得是麻煩了秀麗和伯母，一個勁地道謝。

李氏道：郭公子，咱們農家沒什麽好吃的，就一些粗茶淡飯，還請不要嫌棄啊。

子期忙道：豈敢，子期叨擾了。

吃飯的時候，郭公子坐下，洛東卻不敢與主人同桌，他說等公子吃完了他才吃，李氏就拉着丁大牛和三丫頭、四丫頭喜滋滋地走開，讓郭大公子和秀麗獨處。

子期坐着，打量了廚房的環境，雖然小而簡陋，但是比較整潔，看得出來經常打掃，他從未見過這種燒柴火的大竈，好奇地一眼掠過，随後目光才落到眼前香氣四溢的菜湯，肚子咕咕直叫，他有些腼腆地道：多謝秀麗，你吃過了嗎？

秀麗胃口一直不太好，她剛才也沒吃多少東西，就笑說：吃過了，你吃吧，我陪着你。

子期優雅地拿起筷子，捧起碗，盡管肚子很餓，他也保持了良好的吃相，慢條斯理，覺得這頓飯竟然是他吃過得最好吃的一頓，不知不覺一碗飯就見底了。

秀麗幫他又盛了一碗，看着他吃得那麽香，又許久不見他，心裏好生想念，不知不覺淚又落了下來，她忙轉過身用手絹拭去。

子期也沒心思吃飯了，他放下了碗筷，走到秀麗身邊輕輕拍着她的肩膀道：秀麗，你瘦了，都是我不好，讓你等那麽久，我這次來……

秀麗用手指輕輕按住了他的嘴道：你現在什麽都不要說，安心把飯吃完，吃完了再說可以嗎？

子期見秀麗憔悴，患得患失，竟然害怕他說出什麽消息來，他心裏就有數了，子期心思細膩，一下子便感同身受了，索性他沒有讓秀麗失望，他默默端起碗，将剩下的飯都吃好了。

他放下了碗筷，鄭重地站起來對秀麗作揖，道：秀麗，子期定不負你！此番來就是同你和伯母商議親事，雖說中途坎坷，但是你願與我一起克服嗎？

秀麗用手絹捂着口鼻，心突突猛跳着，竟然有一種暈眩之感，她不确定地問：子期，你的意思是……

子期嚴肅地對秀麗道：我願娶你為妻，但與郭家脫離了關系，父親将我逐出家門，我便義無反顧來尋你，從今往後即便是父親也不能左右我的婚事。

秀麗原本想收拾碗筷，聽得此言，啪啦一聲失手，碗就落地砸了個稀巴爛，她驚訝地擡頭。

子期拉過秀麗的手，細細檢查她有沒有受傷。

秀麗盯着子期半晌，她就知道郭家不會允許子期娶他做正妻的，而子期為了她竟然做出如此的犧牲，秀麗的眼淚模糊了視線，她撲進了子期的懷裏，用鼻子吸着他身上那令她沉醉的氣味，子期也緊緊揉住了她，兩顆火熱的心近距離地貼在一起。

李氏聽到碎碗聲慌忙推門進來，她道：大丫頭，這是怎麽了呀！

她一開門就傻了，秀麗一邊擦眼淚與子期慌忙推開，地上的碗碎了，她尴尬地正想說什麽。

子期道：伯母來得正好，子期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