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徐照麒在樹林裏狂奔着,只要沖出樹林就到岸邊了,那裏有許多條從中原來的船只,只要能擊倒上面的守衛,挾持船夫,就能回到中原去。

十幾天只有流食可吃,他的腳步越來越踉跄,眼前直冒金星,幾乎一步也走不動,而後面追蹤的腳步聲越來越臨近。

如果被他們抓到,他不敢想像會是一個什麽結局。

這是一座神秘的龍宮島,傳說中上面住着神仙一般的男女,卻是無處可尋。過往的漁民隐約見過海市蜃樓,但順着方向去找時,只看見大海茫茫隔煙霧,龍宮島卻是無處可尋了。

可是他所見的,卻完全不是這個樣子。十幾天前,他被人下了迷藥,反铐着雙手套了頭罩,在船上漂泊多日才到這島上,這十幾天他們被分在不同的艙房裏,衣服被剝得只有亵衣,吃飯時只能趴在地上舔着盤子裏為數不多的吃食。

船停下後,他們被驅趕着出了船艙,來到沙灘上。細白的沙地上已經站了幾十個上身赤裸的男子和僅着中衣的女子。

一個手腕上戴着銅制護臂的黑衣人捏着他的下巴看了半晌,對身邊的人道:「不滿十八,尚有可為,編去柳條部吧。」便有人給他套了銀色項圈,項圈上似乎寫着柳條部三個篆字,但給他套項圈的人動作極快,他都還沒看清楚,就有人箝住他的雙手,另一個人把打開的項圈扣在他的頸上,也不知道用什麽方法輕輕一捏,就完全貼合在頸上了。銀質的項圈上面有三個小環,前面的小環上垂下一條銀色細長鏈子,十分精致。

手铐是除下了,卻被打上手鐐,兩個銀環之間連着一條細長鏈子,大約有三尺多長。

他不敢掙紮,唯恐被人看出他練過武功。這群人行走飄飛,顯然武功高強,于是一言不發地站在旁邊等着機會逃走。

經過粗略檢查過後,同行的一群人分成幾個部分,項圈的顏色也不盡相同。反抗的人全都被制住,用細鐵鏈綁住上身,腳踝被打上二十幾斤重的腳鐐,用皮鞭驅趕着往另一條路走去。還有悍勇的人被壓住的時候還掙紮不休,罵罵咧咧,那剛才發號施令的黑衣人便抽出長劍,将那些人的腳筋挑斷,把這些不能行走的人擡到籠子裏搬走。

慘叫聲頻頻傳來,和他一起同來的幾個少女看到血流滿地,驚叫着哭出了聲。徐照麒不敢多看,唯恐自己看多了會忍不住沖上去救人,於是垂着眼睛站在一旁。

那幾個少女有的被編到了「燕子部」,有的卻是「乳莺部」,徐照麒自己分不清楚這群少女有什麽區別,不知這群黑衣人到底是怎麽分的。和他一起被綁來的男子也沒有幾個是柳條部,卻有幾個是「翡翠部」和「珍珠部」的。

和徐照麒一同被分到柳條部的一共才有四個人,被人用細長鐵鏈穿了項圈,像穿粽子似的穿到一起。徐照麒是最先被穿的,在他脖子上就多了個銀鎖,拴着鐵鏈的另一端。

他這才發現,和他一樣的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尚未長成,膚色白皙細嫩,所以這群黑衣人也不敢在他們身上加太多束具,有不聽話的,也只用皮質的鎖铐铐住了。

徐照麒一邊走一邊觀察着逃生途徑,卻發現這是一座島嶼,島上遍植着不知名的珍貴樹木,看不到沙灘邊際,也不知道這座島嶼方圓多少裏。

負責驅趕他們四個少年的是兩個身上沒有任何銅飾的黑衣人。經過十幾天在船上的見聞,徐照麒也發現了這群人以衣飾标志身分,那些裝飾越是華麗,衣着越是繁複的,身分也便越高。剛才那個為首的黑衣人有護肩護臂,這兩個男子只穿黑衣,武功顯然也更低些,于是他趁人不備,用發簪開了鎖,刺傷在身後押送的那個黑衣男子,奪路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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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跑錯了方向,跑了許久也沒有到沙灘,只累得頭昏眼花,氣喘籲籲,雖然手腕間的鐵鏈很長,不大妨礙活動,但鐵鏈撞擊的聲音只會吸引身後追來的人,讓他極是心煩意亂。

「別讓他跑了!快追!」後面一群人吵吵嚷嚷,依稀有人叫喊。

他惶急失措,忽然被腳下的草根絆了一下,登時摔倒在地,聽到後面追趕的聲音越來越近,他慌忙要掙紮着爬起,卻看到面前多了一雙腳,這雙腳完全是男人的腳,卻穿着一塵不染的白色布靴。

徐照麒冷汗涔涔,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這次被抓住,恐怕以後再也不可能逃走。

頭頂上一個男子淡淡地道:「還不起來?等着被抓嗎?」聲音有些蒼老,似乎四十歲上下。聽起來不是來捉拿他的,他狼狽萬分地爬起來,只見這個男子一身紫色衣裳,圍着一條銀狐圍脖,越發顯得身材颀長,同色面巾蒙住半張面孔,露出的眉眼已有好些皺紋,然而風儀翩翩,舉止娴雅,看得出年輕時必然也是一個美男子。

徐照麒心裏暗自覺得可惜,感到他雙目注視着自己,又忍不住臉上微微一紅,但想到他不是這座島的主人,八成也和島主有些淫邪不堪的關系,心裏不覺得嫌惡,卻是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忍不住想看他紫色面巾下的面孔,想像他年輕時的樣子。

旁邊一個身穿正紅長衫的少年欠身說道:「血蛟大人,他好像是玄龍島的人,我們還是不要多管閑事的好。」

徐照麒這才注意到他身旁還有一個紅衣少年,彷佛火焰一般飛揚跳脫,眉清目秀的容貌,但他剛才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

那蒙面男子不顧那少年說話,迳自說道:「這孩子看起來倒有趣,你帶他回我宮裏,我攔住那些人。」

那紅衣少年只得應了一聲,冷冷看了徐照麒一眼,對他勾了勾手指,讓他跟着他前行。徐照麒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惹他生氣,但此時情急之下只好從權,不管他往哪個方向去都很危險,不如跟着這個少年走,或許還能找到一線生機。

徐照麒跟着紅衣少年走了許久,帶着他進了一座大宅子的後門。後門的院子裏沒有人,那紅衣少年帶着他進了一間屋子候着,自己便轉身出去。

他有些憂心這少年是不是故意扔下他,頻頻朝窗外望去。但過不多時,紅衣少年便拿了一套同樣的紅色衣裳回來,讓他穿上,并用鑰匙給他開了手上的鐐铐。

「我們這裏只有用來買賣的貨物和賤奴才要戴鎖,你要是還戴着鎖,肯定會惹人懷疑。」

「那些人如此兇惡……血蛟大人攔得住他們嗎?」徐照麒聽紅衣少年并沒有叫那紫衣男子為島主,不由有些忐忑不安。

「龍主如果不在島上,就由十二蛟部做主。」那少年沒好氣地道,「但你是玄龍主的人,又犯了逃脫重罪,五十鞭是走不脫的,要是挨下來你肯定死了。血蛟大人是看你可憐才收留你,你最好別輕易走動,要是有人知道你在這裏,血蛟大人也保不住你。」

徐照麒略略放了心。他身上武功不弱,今日體力不濟,也只是因為多日進食太少的緣故,挨了五十鞭卻未必會死。聽這紅衣少年囑咐,便微微颔首應允,也不多話。

兩江四商,徐慕裴黃。他們徐家身為兩江四商之首,他又是家主徐元沛的獨生子,自然非同一般,雖然遭逢大變,開始時驚惶失措,但此時已鎮定下來,坐着想着剛才發生的事。那紫衣男子血蛟大人救了自己應該是有好處的,否則怎麽會救。看這島上景象,赤龍主的人盡着紅衫,玄龍主的人都穿黑衣,都應了自身的名頭。想必是因為來往的「貨物」太多,怕分不清各自身分的緣故,只是不知那「血蛟大人」既是赤龍主的手下,又名「血蛟」,怎麽會穿着紫色衣裳。

那紅衣少年自稱「紅霄」,是血蛟大人的侍衛之一,原來的名字是早就不用了的,并似笑非笑地勸他也別記着以前的事,即使出了玄龍主的手,也離不開龍宮島,唯一能自由離開的方式,就只有被人在市場上買走。

和紅霄攀談了片刻,那血蛟大人便回來了,紅霄迎上前行了一禮。那血蛟大人擡了擡手,命他站在一旁,随即解下臉上的面巾,露出一張俊容,雖然生就一雙鷹翅羽眉,斜飛而後低垂,鼻高且挺直,嘴唇豐潤,卻不免略嫌不夠年輕了。

徐照麒不知怎地,竟有些微微失望,連血蛟大人的問話也沒聽清,不由赧然。

「不知血蛟大人剛才在問什麽?」

「你喝什麽茶?」那血蛟大人不喜不怒,又問了一次。

徐照麒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說道:「劫後之人,還管有些什麽茶。但若有一壺碧螺春自然是極好的。」

血蛟大人輕輕哼了一聲:「碧螺春豈是你能喝的,我這裏只有普通的花茶和雨前茶。」

「雨前茶吧,多謝。」徐照麒抱拳行了一禮。

血蛟大人擡手讓紅霄去泡茶,紅霄恭恭敬敬地行禮退下了。那血蛟大人便施施然在一張太師椅上落了坐,手指在茶幾上敲了敲,似乎在沉吟。

徐照麒的目光落在他手背上,只見手指纖長有力,絲毫不顯青筋老态,心裏便微微顫了顫。

「你姓什麽?」

徐照麒看他挑眉的樣子似乎渾然無意,也不想瞞他,老老實實說了自家姓名,血蛟大人嘴角微微垂了一下:「徐照麒?你是徐家的人?」

徐照麒也不敢狂妄,微微欠了欠身說道:「正是。」

「令尊名諱可是上『元』下『沛』二字?」

徐照麒又驚又喜:「大人認識家父麽?」徐照麒和乃父徐元沛十分相像,除了性情活潑之外,就連祖母也說他就是一個少年徐元沛,血蛟會看出來也不奇怪,如果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救他,那他就不必擔憂血蛟另存什麽心思了。

血蛟大人淡淡說道:「徐兄和我是至交好友,自然認識。」

徐照麒跪倒在他面前,拜了幾拜,說道:「世叔在上,請受小侄一拜!不知世叔怎麽稱呼?小侄怎麽從來沒見過你?」徐照麒上身微傾,顯然十分熱切激動。

血蛟也不将他扶起,說道:「起來說話。」

「是。」徐照麒只得讪讪站了起來,任由他上下打量,被他近乎苛刻的目光注視,徐照麒冷汗涔涔,似乎感覺比面對嚴厲的父親還要難受。

「我原來的姓名早就忘了。你喚我世叔便可。」頓了頓,又道,「七日後有船回中原,到時我會設法送你上船。」

徐照麒喜不自勝,只差沒抱住血蛟歡呼。

他本是少年心性,但看這世叔冷淡的樣子,不敢親近,只是忍不住又看了兩眼。只覺得這個世叔看起來似乎比父親還要老相些,喚「伯伯」還差不多,心裏又是一陣的可惜。

很快紅霄就已回來,除了帶一壺茶外,另外還有幾色點心。徐照麒早就餓得發暈,血蛟示意他可以吃了,他便再也不客氣地胡吃海塞了一頓,只可惜這幾色點心大多是蜜餞,吃了許多才能果腹。

「此地是玄龍島,等天黑之後我們就乘船去赤龍島罷。」血蛟吩咐一句,讓他先在房間裏休息,又蒙上紫色面巾,帶着紅霄先走了。

紅霄跟在血蛟身後行到僻靜處,忍不住嗫嚅道:「大人在玄龍島上救人,恐怕會多生事端,不被人發現還好,若是被人發現,告訴赤龍主……」血蛟在赤龍島上權勢通天,但島規嚴苛,就是十二蛟部犯了錯,也要下到刑堂,脫一層皮。

「無妨,玄龍島的人只知我是十二蛟,卻不知我是誰。」血蛟語氣微微有些不耐,「如果一定有人會說出去,那個人只可能是你。」

紅霄已知引起他的疑心,慌忙跪了下來:「小奴不敢!」

血蛟輕「哼」一聲:「幫我做事的人,我必然不會虧待了他,但若是有人說錯了話,可別怪我心狠手辣!」

紅霄唯唯喏喏地應了,只覺得背上盡是冷汗。赤龍主在三年前将他派到血蛟身旁,當然是為了監視之意。只可惜才到血蛟大人身旁三天,就被血蛟大人發現,吃了好一頓苦頭,之後不得不屈服,為他所用。

血蛟在十五年前剛入島,就被前任赤龍主點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血蛟,一年之後,赤龍主暴病身亡,其子年方五歲,繼位為新任的赤龍主,島上要事一直操於血蛟一人之手。龍宮島上的島規極為嚴厲,赤龍主身亡,并且無後,血蛟才能繼位為赤龍主。或許這也正是少年赤龍主年紀輕輕,卻一直雲游在外的緣故。

僅次血蛟之位的火蛟空懸了十三年,歷經數次的升龍大會,依舊無人就職,血蛟大人在其中所做的手腳可說功不可沒。

其餘諸部要升到上一部,除了升龍大會,也只有讓五位龍主都在名帖上批了朱砂才能通過,兩年前現任赤龍主擢升珊瑚部的方雪塵為火蛟,五位龍主盡皆批了朱砂,這位血蛟大人極力反對也無濟於事。

即便如此,方雪塵任了火蛟,也無法動搖血蛟的根基。畢竟血蛟已控制了赤龍島十幾年。人老成精,蛟老化龍。這一島兩龍的事,誰能說得清楚呢?赤龍島上幾千人,不過人人自危罷了。

血蛟忽道:「你在想什麽?」

紅霄心裏一驚,原來血蛟看他神情恍惚,便知道他在出神。連忙回道:「小奴在想,那少年何德何能,竟蒙大人垂青,收為帳下。」他這次跟随血蛟來玄龍島辦事,血蛟遠遠在岸邊看到玄龍島在卸貨,就改道暗中跟随,直到将這少年救下。若說是因為這少年有趣,他可看不出來。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揣測我的心思!」血蛟冷冷地道。

「小奴知錯!」紅霄自知失言,慌忙跪下磕頭。他雖然是血蛟大人的随身侍衛,但甚少陪侍在旁,今日三番五次犯了他的大忌。

「赤龍島上人少,找幾個合意的回去用又怎樣?玄龍主都不在意,你又多什麽嘴!」

紅霄連連應是,心裏卻暗自嘀咕:血蛟大人雖只是蛟部,但勢力傾天,若不是他自身不能自由離島,少年赤龍主焉有命在。他問玄龍主要一個柳條部的人,玄龍主的确會給他這個面子。紅霄心裏便再也不懷疑。

血蛟敲打完紅霄後,帶着他去玄龍宮辦了正事,回來趁着夜色乘船回到赤龍島。他問玄龍主要個人是沒什麽打緊,但若是把這個人私自放離龍宮島,逃回中原,則是重罪。不僅徐照麒會被召回,降部責罰,他自己也要親赴刑堂領罪。

血蛟自然不想被紅霄知道,於是另外找了心腹送徐照麒離島。這幾天他私下又找了徐照麒談話,徐照麒也說別人還沒問他的姓名來歷,血蛟便囑咐他不許再對任何人提起,回到中原後就隐姓埋名,閉門不出,直到一年之後再說。

徐照麒目前還沒被龍宮島的人編號登記,逃走的可能性也大些。如今血蛟又問玄龍島要了人,自然不會将徐照麒再登記上冊,被人問起時,只說徐照麒不服調教,自盡身亡。若是一旦登記造冊,逃到天涯海角也會被捉拿回來。

血蛟輕翻了案頭深紫色的冊子,第一頁第一行便是那個熟悉得不可能忘記的名字,強忍着沒有将之撕成粉碎,随手扔到桌上。這種冊子五個島都有備份,他這裏撕了也沒用。除非他終於上位,成了赤龍主。

好在,他等待已久的這一刻很快就會到來。

血蛟臉上冷硬的線條微微抽動,成了一個扭曲的笑容,其中似乎包含有些不易覺察的陰險邪惡。

無驚無險地把徐照麒藏在往來訂貨的客船送回中原後,赤龍主也發了信函說過幾天要回來了。

這些年來赤龍主雲游天下,每年回島兩、三次,最近這幾年有所增加,但沒有幾次是知會血蛟去迎接的,上次見面,還是兩年前赤龍主要封方雪塵為火蛟的事了,當時兩人稍稍争執了一番,血蛟還記得年輕的赤龍主暴怒而視,恨不得捋起袖子揍人的情景。

赤龍暴躁易怒,每一任赤龍主似乎都免不了有這個缺點,這一任還算是能忍耐的,畢竟到最後還是克制住了,想必是終於想起畢竟十二紫蛟身分尊貴,不可輕易責罰。血蛟略嫌下垂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少年赤龍主的确是有些有趣的地方。

下一次的開市很快就開始,赤龍主既然想握權在手,自然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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