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漆黑的夜, 淅瀝的小雨還在下個不住。
宋媽媽撐着把油紙傘緩緩走來,遠遠瞧見庑廊下有個黑影,待走近了,才借着微弱的光瞧出了是玉葉, 上得臺階将傘一合, 随手遞給了身後的小丫頭, 回頭看着玉葉輕聲笑道:“你杵在這兒做甚?”又向屋裏看去:“屋子裏誰在伺候?”
玉葉上前扶了宋媽媽的手臂, 輕聲道:“屋裏沒人伺候。”見着宋媽媽臉色一變,似有不悅,忙道:“我原是問了一句要不要熱水,四爺卻把門給關了,我瞧着四爺的模樣不似平時, 心裏又害怕,也不敢去問。”
宋媽媽默了一瞬,轉腳到了門前,側耳聽了一回,什麽也沒聽見,便敲了敲門, 說道:“四爺,奶奶, 廚房裏置辦了宵夜,可是要用一些?”
朱兆平叫這一聲喚回了神兒,再看向懷裏, 女人面色蒼白,眼角含淚,不覺心中生出愧疚來。他原是叫他那位娘氣得糊塗了,他離開的時候, 那位還在捂着胸口咒罵,一疊聲的只說,是個女人就容不下那等狐媚子,死了便死了,不過賤命罷了。可他卻是知道,青柳再不是那等狐媚亂道之人,她原是一門兒心思想要出去的,外頭還有個等她多年的表哥呢……
“你,你莫要哭了。”朱兆平擡起的手先是一頓,而後又緩緩擡起來,輕輕按在何婉儀的眼角,将她那顆要落不落的眼淚珠子抹了去。
何婉儀卻是這會子才緩過氣兒來,她這輩子自然是奔着好好過日子去的,不管這男人以後究竟有幾個女人,那個呂素素又到底會不會進得朱家的大門,她卻是打定了主意,必定要做個賢良婦人,心若大海能容百川,不嫉不妒,好生持家。可眼下這風向轉得太快,她伸手将男人的前襟死死揪住,哽咽道:“咱們才成婚幾日,四爺就想着納妾了?”
朱兆平臉上一滞,待要辯解,就聽她又哭道:“你便是要納妾,也該容我生了孩子再說,我好歹是明媒正娶,這才幾天呢!若是納個女人進來,不說我的臉面要往哪裏擺,便是我娘家的臉面,可還要不要了?”
何婉儀嘴上哭得傷心,可心裏更是亂七八糟一片,她再沒想過,原來這個時候,這個男人便有了旁的心思嗎?可是上輩子後院兒裏的那些子女人,卻都是呂素素進門後才進府的,便是納進門來,也沒見着這男人去尋了那些女人睡覺。這輩子究竟是如何了,怎就這個時候卻提起了納妾的事情了。
若是依着她原來的性子,朱兆平這話一出口,她是必定是要摔打一回,鬧他個沸反盈天。可到了這輩子,她想着她還是要軟一些的,便是要哭鬧,也不要跟個雷公電母一般,雖說呂素素令人厭憎,可她的那些法子,卻都是對付朱兆平的好法子。
宋媽媽幾人立在外頭,聽見屋裏頭斷斷續續的傳來女人細細碎碎的哽咽聲,互相對視一眼,宋媽媽立時敲了敲門,聲音也變得急促:“四爺,奶奶,廚房置辦了宵夜,可是要用一些?”
何婉儀腦子裏還蒙着,朱兆平卻将她又攬在懷裏,對着外頭的人道:“一會子再說,你們去提了熱水過來。”
主子發了話,宋媽媽幾人雖是心裏着急,可也不敢再多言語,轉頭吩咐了小丫頭去備水,卻是仍舊守在外頭,不肯離去。
朱兆平将懷裏的女人拍了拍,察覺那脊背還硬挺着,嘆了口氣道:“你別急,我就是這麽一說,并不是真的想納妾。”頓了頓又道:“我就是想問問,可是這天下的女人都是一個模樣,都是容不下妾侍好活的。”
這句話算是問到了何婉儀的心坎兒上,上輩子她還真是容不下妾侍好活的,那幾個女人自打進了朱家,便沒一日過得舒坦的。她總能尋了各種法子去對付她們,哪怕每天晚上的夜裏,朱兆平都是在她的棠梨閣睡下的。
見何婉儀垂着眼皮子繃着一張臉,抿緊了唇瓣并不說話,朱兆平嘆了一回,勉強笑道:“你別惱,我真的就是這麽一說。”又轉頭道:“不是說有宵夜嘛,我叫他們送過來,咱們兩個坐下來受用一回再歇下。”說着松開手就要走,卻被何婉儀扯住了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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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不敢說,到了我這兒,我再不會那樣的。”何婉儀喘了一口氣,仿佛立誓一般鄭重其事道:“四爺只管放心就是了。”
這話倒叫朱兆平生出了一絲愧疚來,回轉身又将何婉儀抱住,懇切道:“你千萬別多心,我真個兒沒想着納妾的。”說着嘆氣:“我就是瞧着她們可憐,若是有可能,想來她們也是願意做個正頭娘子,不肯為人妾侍的。”
何婉儀忽然想起了她在娘家時候,娘說的那些話。
娘說她這個婆婆是個泡在黃連汁子裏的黑心人兒,若是丈夫稍稍待她寬和些,怕是還能好一些,偏嫁個夫君,卻是貪花好色扶不上牆的。丈夫靠不住,兒子雖好,到底也要成家立業的,一顆心分成了兩瓣兒,她瞧見了兒媳婦哪裏還能有好臉色。
嘆了一回,何婉儀雖是厭惡大太太,可她們到底都是正妻,也都吃過妾侍的苦頭,還是張口為她說了一句話,也是為了上輩子的那個自己:“若是有可能,想來也沒哪一個女子肯同旁人分享了夫君的寵愛去。”
朱兆平一怔,眼睛看在何婉儀身上,半晌沒說話。
何婉儀叫他看得喘不過氣兒,心知這話約摸是說錯了,想了想又說道:“四爺可是覺得我這話說得不對?”
朱兆平忽地垂下頭一笑,搖搖頭目光中似乎隐有一縷失望,淡淡道:“沒有,你說得很對。”
到了第二日,等着朱兆平離了棠梨閣,何婉儀才從玉葉嘴裏知道了後續的那些事兒。
昨夜裏朱兆平匆匆趕去了五福堂,将跪在雨地裏,朱宛如的姨娘親自扶起來送回了她自家的院裏。朱兆平本是想去尋了朱老夫人,求着朱老夫人騰出些精神,管一管這回事兒。偏大太太已經得了消息,路上便将朱兆平截了去。兩人吵了一架,等着朱兆平氣憤離去,朱老夫人那兒也知道了消息。
“聽說老夫人很是責罵了大太太一回,只說哥嫂屋子裏的事情,怎麽也輪不到一個未出閣的妹妹去管,還說大太太這是得了失心瘋,以後大姑娘的事情,都不許大太太張嘴過問了。”
何婉儀拿着一柄桃木梳慢慢梳着頭發,心說老夫人雖是不管事,卻也是個心思透亮的,這怕是擔心以後大太太在大姑娘的婚事上動了手腳,再毀了大姑娘的一輩子了,先下手為強,這就将大太太撇在了一邊兒,想來以後大姑娘的婚事,是輪不到大太太做主了。
玉葉觑着主子若有所思的模樣,輕聲說道:“聽說大太太昨夜裏頂撞了老夫人,老夫人一氣之下發落了大太太,大太太如今還在老夫人屋子裏跪着呢,大爺和二爺已經去妙心堂哭求了。”頓了頓又道:“大奶奶和二奶奶也跟着去了。”
何婉儀一怔,随即将頭發梳了兩下,便叫玉葉給她挽了起來。雖說這事兒是大太太尋釁在先,可鬧成這個樣子,她是怎麽也脫不開關系了。
等着到了妙心堂,正好碰上從裏面走出來的朱兆平。
朱兆平見着何婉儀面頰泛紅,櫻唇微喘,知道她是得了消息就趕了過來的,幾步上前攔住她,溫聲道:“院子裏還有那麽多事情不曾料理,你又過來做甚?此間有我,你趕緊回去吧!”這時候進去可不是被大太太抓了個正着,一肚子的火氣全都有了發洩的地方。
何婉儀揪着帕子遲疑:“不去合适嗎?聽說大嫂和二嫂都去了。”
朱兆平苦笑了一回,不去自然是不合适,可太太這會子還跪着沒起來呢,何氏這會兒露了面兒,只怕是水滴落進了油鍋,立時就能炸了起來。
“無事,祖母那裏我會替你說的,你先回去吧!”朱兆平正說着,院子裏快步走來一個丫頭,立在門檻上福了福:“四爺好,四奶奶好。”
何婉儀看過去,知道這是朱老夫人跟前伺候的大丫頭桂枝,忙堆起笑道:“桂枝姐姐來了。”
桂枝含笑道:“老夫人說了,叫奶奶趕緊回去,這幾日好好打理了箱籠,将院子裏的事情安排妥當,她這裏無事便不必過來請安了。”
何婉儀知道這是朱老夫人護着她的,她本身也不願意趟進這淌渾水裏,忙笑道:“知道了,還請桂枝姐姐告訴老夫人一聲,婉娘心裏很是感激的。”
桂枝笑了笑,垂下頭退了兩步便轉身走了。
何婉儀這才又看向朱兆平:“四爺呢?是和我一道回去嗎?”
朱兆平搖搖頭:“我去祖父那裏。”他心裏很煩,很多事情之前沒想起來,眼下想到了,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心了。走之前還是央求了老太爺,只要老太爺應了,他才能安心離去。
何婉儀猜着他是去老太爺那裏求恩典了,只是到底不幹她的事,于是笑道:“那四爺趕緊去吧,我也往家去了。”
不論大太太如何的心中憤恨,這事兒到底被老夫人下了死手給按下去了,便是前去求情的大爺和二爺,還有大奶奶和二奶奶,之後也不曾過來棠梨閣煩她,何婉儀雖心有忐忑,卻也樂得清淨。
這一天正是三月十六,剛過晌午,何婉儀便扶了玉葉的手坐上了馬車,終是随着朱兆平往蒼桐鎮去了。
離開了朱家,朱兆平這幾日一直不曾舒展的眉峰,也漸漸舒展開來,不時的還會撩開簾子,給何婉儀指點山水美色。何婉儀想起他前幾日說的那些話,不禁問道:“還有幾日能到了江邊,聽說那裏的大船極高極大。”
瞧着何婉儀滿眼都是憧憬,朱兆平失笑道:“大約還得兩三日。”又笑道:“雖說山路崎岖,不過景色還是可堪入目的,我聽人說前頭三道彎有片楓樹林,金秋時節極是紅豔,仿佛燒起的一片紅雲,可惜眼下卻是暮春,楓林的葉子該是青翠的。”
何婉儀笑了笑:“便是青翠,也該是景致極美的。”将面前的茶杯斟滿,小心地捧給了朱兆平,又笑道:“我以前去過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江州老家,蒼桐鎮比江州可遠得多了。”
朱兆平笑道:“的确遠了許多,等着我們棄車登船,還要在水上待上好幾日。”
“那下了船呢?”
何婉儀長得一雙漂亮的杏眼,此時此刻,這眼眸裏水光輕閃,仿佛鍍上了一層柔軟清波。她的神色有些好奇,帶着顯而易見的向往,朱兆平看得一怔,心裏忽然竄起軟軟柔波,仿佛是誰輕輕撥動了心房上最柔軟的一根弦,叫他忍不住軟了臉色,柔了聲線,緩緩回道:“下了船還得重新做了馬車,上得官道,也得半個月才能到了麗州。”
蒼桐鎮隸屬麗州,聽說是個小鎮子,跟潭溪鎮差不多,卻比潭溪鎮的風景氣候好上了太多,物産也更豐富。
何婉儀輕嘆了一聲,面露出神往之色:“聽說那裏盛産蜜桃,果子紅而肥大,汁多味鮮,滋味兒極美。”
朱兆平看得失笑:“不知道你竟是個貪吃的。”
何婉儀面頰微紅,情不自禁為自己找補:“我哪裏貪吃了,只是聽人講了那麽一句。”
朱兆平見她口齒伶俐,眼波流轉,左顧右盼間皆是神舞飛揚,倒和在家的時候大為不同,心中不禁憐惜更盛,笑道:“好好,知道不是你貪吃。”說罷又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擠眉笑道:“只是我卻是想吃得很,既然你不貪嘴,等着到了蒼桐鎮,買了桃子回來,你可千萬千萬不要吃呀!”
何婉儀掀起眼皮甩了一記眼波過去,哼道:“聽說那桃子夏日裏才能成熟,你便是買來了,也都是青澀不熟的小桃子,我倒要瞧瞧,你如何吃得下去。”
朱兆平含笑不語,只是拿眼睛将何婉儀看了又看,随即端起茶杯将茶水一飲而盡。
路過三道彎的時候,朱兆平專門撩開簾子給何婉儀看那片楓樹林,果然青翠可愛,何婉儀不禁抿唇笑了。
到達江邊的時候,正是殘陽西斜,落日熔金。
何婉儀活了兩輩子還是頭回見着這般波瀾壯闊的美景,只覺得眼睛睜得再大也不夠看,她被朱兆平輕輕攬在懷中慢慢往前走去,耳邊聽得水浪逐風,再見遠處煙波浩渺,白色水浪随波翻湧,心頭忽然一酸,水澤便從眼底湧了出來。
朱兆平正興致勃發,擡着手給何婉儀指點江邊風光,忽見着她落了眼淚,不覺一驚:“可是覺得風硬難忍?”又道:“不如回去吧!”
何婉儀将朱兆平的手臂按住,搖搖頭哽咽道:“無事,我不回去。”擡手抹去了眼淚,看向遠方燦然笑道:“我還要再看一看。”
上輩子窩在朱家大宅院裏,擡眼閉眼皆是那一片天地。朱兆平不在,她守在婆母跟前每日裏戰戰兢兢,等着朱兆平回來了,可呂素素也跟着回來了,女人們越來越多,成日裏勾心鬥角,到頭來也沒能得了善終。這輩子她終是走出了朱家大宅,眼睛裏也看到了再不同于前世的風景。她知道,她再也不會重蹈覆轍了。
夜裏,何婉儀便起了熱,臉上身上燒得滾燙。
朱兆平守在床邊給她伺弄湯藥,見她終于醒了,忙拿了枕頭塞在她的身下,又端了湯藥喂給她喝:“這藥正是入口呢,不涼也不燙,你趕緊喝了,也好快快養好了身子。”
何婉儀只覺眼皮子仿佛拴了千斤墜,撐開一道縫都是艱難,幹脆閉了眼睛,等着那勺子挨到了唇邊才張開嘴,一口把那藥給喝了。
朱兆平邊喂藥邊嘆氣:“都是我不好,你從來沒出過遠門,那江邊風頭又硬,實不該帶了你去。便是坐上了船,倚靠着窗邊兒看一看也是一樣的。咱們今日站的地方正是風頭兒上,我這會兒都覺得鼻塞了。”
何婉儀強撐着精神說道:“你也趕緊抓了藥喝上一碗。”一張口,才覺喉管處又幹又癢,嗓子也是啞得不成樣子。
朱兆平将空碗随手擱在一旁,又拿開了枕頭安置了何婉儀躺下,柔聲道:“已經喝了,你莫要擔心,好好睡一覺。”
出了一夜的汗,第二日何婉儀已經好了許多,雖是不再發熱,可身子卻軟綿綿的直不起腰。朱兆平見着她這模樣,嘆道:“如此,便在此處多停留幾日吧!”
所謂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前前後後耽擱了七八日,何婉儀才算是痊愈。這回上了船,卻是連窗邊兒都不敢坐了。
朱兆平笑道:“眼見着大家夥兒都換了夏衣,水面上的波浪都跟着熱了,這會子你卻又躲什麽?快來看看,難得咱們坐一回船。”
何婉儀坐在船艙裏正捧着杯溫茶慢慢嘬着,聽見朱兆平揶揄她也不出聲,只是身子卻如泰山壓頂,紋絲不動。
朱兆平笑了一回,見何婉儀并不捧場,也漸漸消了聲響,只默不作聲地看着窗外的江面。
他走得時候又去看了大太太,雖說已經不再罰跪,可之前跪了許久,膝蓋骨上的兩團青紫正是疼得厲害的時候。見着他去了,話都沒說,拿了枕頭就砸了過來。此番一遭,他們之間那薄如蟬翼的母子情分,算是徹底沒了,兩兩相望,只瞧見了對方眼睛裏不加掩飾的憎惡和疏冷。
因着擔心何婉儀的身子骨吃不消,又則時間十分寬裕,朱兆平又有意散散心裏的郁憤,于是這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夏末的時候,才算是終于到了蒼桐鎮的地界兒。
此時已是傍晚時分,到了打尖的客棧,朱兆平先一步下了車,又回身扶了何婉儀下來。因着出門在外,何婉儀帶着一頂帷帽,淡綠色的輕紗随風輕漾,何婉儀忙擡手按住,卻又露出了一截兒皓白如玉的腕子來。
朱兆平忙伸手幫忙按住了,輕聲說道:“已經訂好了房間,等着安置妥當,我讓小二将飯食送去屋裏,此間人多事雜,你無事便莫要出來了。”
何婉儀輕輕應了一聲,等着穿過嘈雜的正堂,正待上樓的時候,她卻是餘光一凝,忽地瞧見了一張尤其熟悉的臉龐。她忙停下腳步,手扶着欄杆隔了綠紗定睛看去,卻見着那廂桌角處,正坐着用飯的那曼妙女子,不是呂素素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