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暮春的風帶着些許甜膩一股腦兒都吹了過來, 何婉儀手裏端着碗蓮子茶斜斜地倚在梨花木交椅上,看不遠處的庭院裏,朱妙蓮踩着千層底珍珠軟緞繡鞋,一搖三擺慢吞吞仿佛蝸牛一般的走着, 不覺抿着唇笑了起來。
都說剛出的娃兒見風長, 果然是不錯的, 翻過年沒多久, 妙蓮便長大了許多,又掙着非要自己個兒走,這才多久,就不用人扶着能自己個兒走路了。
抿了口水,何婉儀看見金枝一步一跟, 張着兩條手臂目光專注而又小心翼翼地盯着前面的妙蓮,仿佛那是個金寶貝一般,不覺目光一沉,繼而又騰起一抹淺淡的輕柔,随即就抿着唇又笑了。
大約是主子不一樣了,這底下的奴才也跟着有了變化。自打她從蒼桐鎮回來後, 金枝的一雙眼裏除了她,就只有妙蓮, 從未見她在朱兆平跟前故意露過臉,瞧着那模樣,分明就是一心一意只想着她的。
何婉儀想了好久, 也遲疑了很久,最後還是将金枝放在了妙蓮身側伺候。便是那個玉露,她也沒攆走了她,只是對她淡淡的, 不多重用,也沒有故意苛待。畢竟連荷香都變了,還有誰不能變呢?
何婉儀偏頭看見荷香笑盈盈捧着一個托盤走了過來,遠遠瞧着,裏面放着幾個白瓷碟子,整齊地碼着幾塊兒糕點,笑了笑,重又将茶碗端起來抿了一口,笑着喊道:“金枝,姑娘要餓了,把她抱過來。”
妙蓮走路正走在興頭兒上,聽見何婉儀叫她,竟仿佛聽懂了一般,擡起小臉瞪起眼,分明就是不願意不高興的模樣。金枝去抱她,便用力揮起小手打在了金枝的手臂上,啊啊叫了兩聲,便去推搡。
金枝為難地站起來,看向何婉儀,喊了一聲:“奶奶,姑娘不願意回去。”
何婉儀心驚于女兒心眼兒的通透,見她分明不肯,也就擺了擺手,道:“那就由着她吧!”話落,荷香已經到了跟前。
荷香也是跟着回到潭溪鎮後,才知朱家的富貴,不禁大喜過望,心說自己果然還是有福氣的,能進了這般的人家做個丫頭。心想着只要她忠心耿耿,瞧着奶奶的性子是不會虧待她的,以後要是能嫁給府裏頭有頭有臉的管事,這輩子也算是有着落了。
将盤子輕巧擱下,荷香福了福道:“奶奶,這是廚房新做的梨花糕,桃花糕,還有奶奶昨個兒念叨過的梅子糕,黏豆糕,奴婢擔心奶奶吃着膩,又叫廚房做了碗荷葉羹,奶奶趁着熱乎,趕緊嘗嘗。”
何婉儀素來知道荷香是個能幹厲害的,如今跟了自己,一門心思只想着讨好她,倒愈發覺出了這丫頭的好處,不覺笑道:“你這丫頭可比玉葉還要能幹多呢!”
荷香聽得歡喜,卻還謙虛,說道:“奶奶謬贊了,玉葉姐姐心靈手巧,是個玻璃心肝兒的玲珑人兒,又哪裏是荷香能比得過的,只是奶奶寬厚,不嫌荷香粗苯,荷香也只能忠心做事,才好報答一二。”
何婉儀微微含笑,沒說話,将眼睛看向了又搖搖晃晃往東邊兒去的妙蓮。荷香自然是個得用的,可惜心思太過機巧了些,能言會說的,雖她多有倚重,心裏卻還是嫌這丫頭太活絡了些,故而要緊的差事,倒是一件也沒叫她去辦過。
荷香見主子不吭聲了,忙上前拿了小碟子和小銀叉子,紮了個梅子糕放在碟子裏擱在何婉儀面前,便弓腰退後了兩步慢慢站定,眼睛眯着往前看,不覺臉上也露出歡喜來。
何婉儀正看着朱妙蓮發現了一只花蝴蝶,蹒跚着腳步作勢要追,偏臉上有急色,兩條腿卻不聽使喚,慢吞吞一步一擡,模樣甚是讨喜,不覺捂着唇輕笑,一瞥眼,便瞧見了大太太跟前的荔香進了園子,不覺皺起眉,心中微有不喜。
荔香一路走來,提着裙上了石階,快步上前福了福,笑道:“給奶奶請安。”
何婉儀曼聲道:“是荔香姐姐來了,不知所為何事?”
荔香的眼睛不由自主往妙蓮那裏望了望,笑道:“太太說屋子裏冷清,想要把五姑娘抱過去住上幾日,叫奴婢過來說一聲,先帶了五姑娘過去,至于姑娘的衣衫鋪蓋,太太說五福堂都備好了,棠梨閣這裏的便不用再拿過去了。”
何婉儀将手裏的茶碗擱下,臉色淡了淡道:“荔香姐姐說笑了,五姑娘才多大點兒,又哪裏離得開親娘。再說太太年紀大了,前陣子不是還喊着身上疼,郎中都說了要好生養一養,怎好叫五姑娘去了五福堂聒噪她。再說五姑娘雖小,到底鬧騰了些,又愛吵鬧,依我說,倒不必專門搬過去住,若是太太想念,便帶過去吃上一頓飯,或是玩上一時三刻的,太太累了便抱回來,還便宜些。”
荔香只輕輕笑着,等何婉儀說完,便又笑道:“太太說了,我自然也是願意享清福的,只是婉娘如今又懷了身子,平哥兒膝下還當添一個兒子才成樣子,五姑娘到底活泛了些,雖然我一把老骨頭了,可想着以後,還是能拼着一口氣兒的。”
何婉儀心中陡生不悅,只是話已至此,多說無益,笑了笑道:“既如此,便謝過了太太的一番好意。”
等着荔香叫了金枝抱着朱妙蓮離開了棠梨閣後,何婉儀端起小碟子咬了一口梅子糕,說道:“你去把這件事告訴給四爺知道。”
荷香忙屈膝應是,轉身便去了。
何婉儀看着空蕩蕩的庭院微微嘆了口氣,眼下的日子可比任何時候都要好過,只除了大太太時不時便要鬧上一出,給人添些堵。不過她雖不悅,卻也不甚在意,反正朱兆平每回都是護着她,給她撐腰的,大太太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勾當做的太多了,偏她樂此不疲。
騰出手輕輕撫在肚皮上,何婉儀微微含笑。這裏正孕育着她和朱兆平的第二個孩子,不論是男是女,都是上天對她的額外恩賜。她緩緩吸了口氣,滿鼻的花香透着股淡淡的清甜,何婉儀仰面迎着暖光,緩緩地笑了。
不及掌燈時分,朱兆平手裏抱着朱妙蓮從大門外哈哈笑着就走了進來。
何婉儀見他父女兩人回家來了,忙叫荷香吩咐擺飯。
朱兆平将朱妙蓮擱在堂屋裏的地下,叫人帶了她去淨手,自己個兒大步走了過啦,彎下腰仔細看了一回何婉儀的臉,笑道:“瞧着氣色還好。”又問道:“今個兒吃得可香?可覺得胃裏惡心?”
何婉儀回道:“午間那小魔王在太太屋裏用飯,我這裏清淨得了不得,自然是吃飯也香甜,睡覺也香甜,只是聽說太太累得倒仰,中午飯也沒好好吃。”
朱兆平一聽太太兩個字,先是皺一皺眉,後頭又似笑非笑神色複雜,說道:“你不知道,我往五福堂去的時候,太太正唉聲嘆氣,扶着腰只喊疼,見我去了,就叫我趕緊把妙蓮抱走,說再多待會兒她頭風症就要發作了。”
何婉儀聽得直發笑,問道:“怎鬧得這般兇,金枝也跟着去了的。”
朱兆平不耐煩細說,便叫了金枝過來:“你說給奶奶聽。”
金枝想起白日裏那一通熱鬧,不覺眯起眼唇邊帶笑,說道:“姑娘本來走路走得好好的,又看見一只蝶,心裏高興,叫荔香一催二催就給抱走了,到了五福堂便不高興了。太太倒是擺了滿桌子的糕兒糖,笑眯眯來哄,可姑娘偏不許太太抱她,一挨着便要叫嚷。太太沒法子,便叫奴婢哄着姑娘高興。姑娘不肯抱,非要自己個兒走,便東走西走,将屋子裏能夠得着的東西嚯嚯個遍,砸了好些的碗兒碟兒的,還把太太最喜歡的一個玉淨瓶也給打碎了。奴婢見勢不對,便要抱了姑娘告退,偏太太不許,便只好繼續留下。中午吃飯更是糟糕,姑娘手裏握着個包子也不知怎的便砸了出去,掉到了湯碗裏,濺了太太滿臉的湯水,那是肥肥的老母雞熬出來的湯汁,可把太太氣壞了,便責罵姑娘是個壞種。也不知道是不是姑娘聽懂了,忽地就嚎啕大哭起來,哭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兒,偏巧老爺回來了,見着了就把太太罵了一通,又抱着姑娘哄了許久。”說着嘆了嘆:“瞧着五姑娘倒還喜歡老爺,老爺抱她倒是願意的。”
何婉儀聽到這兒已經是目瞪口呆了,她的妙蓮她最是清楚,雖活潑好動了些,卻是個最好帶的女娃娃,平日裏可沒叫她多費心思,怎的到了大太太那裏,聽着卻像是個混世小魔王一般。想着咂嘴嘆道:“我怎聽着很是玄乎,倒不像是我的妙蓮了。”
朱兆平擺擺手叫金枝退下,哭笑不得道:“可不是嘛!我聽着都覺得發暈。這丫頭莫不是長着七竅玲珑心,我瞧着她倒像是故意的。”說着嘆了嘆氣,看着已經收拾幹淨,正被宋媽媽牽着手走過來,一臉乖巧的朱妙蓮,搖搖頭道:“這才長到了一歲,以後再大些,可是了不得了。”
何婉儀心裏雖覺有異,但也沒放在心上,看女兒又好好回到了身邊,笑着拍拍手道:“蓮兒過來,到娘這裏來。”
朱妙蓮已經含糊不清地能蹦出幾個字了,當即掙開了宋媽媽的手,張開兩條小胳膊搖搖晃晃撲過來,嘴裏道:“娘抱,娘抱……”
宋媽媽忙攔住她,将她慢慢送到何婉儀跟前,含笑吩咐道:“姑娘要小心了,你娘肚子裏可有個小弟弟呢,可是碰不得。”
朱妙蓮竟然就乖乖聽話了,乖巧地依偎在何婉儀身邊,低聲含糊道:“弟弟,弟弟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