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何婉儀才剛出了五福堂, 便瞧見急匆匆趕來的朱兆平。

朱兆平抹了一把汗,伸手扶住她,看着身後五福堂的大門慢慢關閉,低聲道:“你怎的跑來了?”

何婉儀想起鄒氏的可憐相, 于心不忍, 說道:“隔了那麽老遠, 我都聽見二嫂子的哭喊聲了, 我今個兒若是不來看看,如何能睡得着。”又嘆道:“眼下老夫人不管事,老太爺又病了,大嫂子是泥佛管不了土佛,又有誰會理會二嫂子的事呢?我怕太太今個兒在妙蓮這裏受了氣, 憋屈不過,就尋了二嫂去撒恨。左右我也無事,便過來看看。”

朱兆平怔了一會兒,忽而笑道:“你倒是不怕太太了。”

何婉儀将朱兆平的手一牽,笑道:“我這不是有四爺護着嗎?再說了,看着我懷着身子的份兒上, 太太總會讓我一兩分的。”

朱兆平瞥眼看了看何婉儀,故意問道:“你還知道我護着你呢!”

何婉儀道:“自然是知道的。”

朱兆平面上浮起淡淡苦澀:“你既是知道我護着你, 待你好,如何平日裏對我不鹹不淡的。咱們成婚才幾年,你便喜新厭舊, 心裏就不愛我了。”

何婉儀吃驚地瞪着朱兆平,兩輩子了,這麽肉麻兮兮的話她還是頭回聽見,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朱兆平見她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撲哧”一聲笑了:“瞧你那模樣,咱們老夫老妻了,說點子肉麻話也不為過。”

何婉儀怪叫道:“正是老夫老妻了,說這話才奇怪呢!”頓了頓又補充道:“四爺以後可莫要說了,我可受不了。”

朱兆平沒吭聲,握着何婉儀的手又走了一會兒,遠遠瞧見了棠梨閣的大門時,才緩緩道:“我就是覺得你對我淡淡的,心裏不是滋味。”

何婉儀驚訝于他的敏銳,只是卻不能承認,說道:“我哪裏冷淡你了,你瞧我都懷了第二個孩子了。”

朱兆平哼了一聲:“別說第二個了,就是第三個第四個孩子又如何。不用說別人家的,只說咱們家老爺和太太,不就生了我和我大哥兩個。可你瞧瞧他們,跟仇人差不多。”

何婉儀沒說話,眯起眼扶着朱兆平慢慢走着。

朱兆平見何婉儀容色平靜,并無觸動,心中只覺失落落的,将何婉儀的手又捏了捏,揉了揉,道:“你可是還為着那位朱大嫂的事情心裏埋怨我?”又有些委屈道:“當日咱們說好的,我若是解決了那位朱大嫂,以後不叫你煩心,你便好好待我的。如今我說話算數,解決了那人,你卻是食言了。”說着偏頭看去,拿眼睛盯着何婉儀看。

何婉儀叫他看得不自在,皺眉道:“瞧四爺說的這話,我又哪裏待四爺不好了?四爺吃穿住行哪一樣我不操心,四爺還說我待你不好,天地良心,四爺怎就說得出口來。”

朱兆平默了默,輕聲道:“你将我照顧得很好,周到細心,沒有哪裏不好的。”頓了頓嘆道;“我也不知道哪裏不對,就是老覺得心裏難受,就跟心上紮了一根刺,偶爾就會隐隐作疼。”

不就是閑得了,何婉儀暗地裏翻着白眼,擰緊了唇瓣擡起了腳,就進了棠梨閣的大門。

等着洗漱換了睡衣,何婉儀由着朱兆平小心翼翼服侍她躺下,瞥了他一眼道:“明個兒我要回娘家一趟。”

朱兆平點點頭:“成,等明兒早上我去同老夫人和太太說。”

何婉儀眨眨眼道:“我想帶着二嫂一道過去。”

朱兆平奇怪道:“叫了二嫂去做甚?”

何婉儀嘆道:“今個兒若不是我過去看看,二嫂不定這時候還跪在五福堂挨打呢!”

朱兆平大驚失色:“你是說太太打了二嫂。”

何婉儀道:“難道你就沒聽說過嗎?”将錦被扯了扯繼續道:“我裝着肚子疼闖進了佛堂,看見一個盒子正放在桌幾上,那盒子我見過,裏頭放着兩排銀針。”又故意神神秘秘問朱兆平:“你知道銀針是用來幹嘛的嗎?”

朱兆平瞧着她的臉色便知道那銀針必定不是拿來認線縫衣服的,于是抿着唇沒作聲。

何婉儀見他臉色發沉,曉得他也猜着這銀針是拿來做不好的事情了,于是道:“那銀針針尖兒尖尖,拿來紮在人身上,又疼又解恨又不留痕跡,便是那人哭鬧起來,那針眼兒那麽小,等閑也看不出來。”

朱兆平臉色愈發不好起來,靠在床頭上盯着帳子上紋繡的蝶戀花,心裏只覺得沉甸甸的難受。

何婉儀見他不高興了,嘆了嘆道:“我原也不想給你說了這些的,只是二嫂到底可憐了些,我總怕她哪一日想不開,便尋了短見。”說着,就想起了上輩子鄒氏吊死在後花園的那棵大槐樹上。她記不清那是哪一年了,只記得那時候漫天雪花飄散,鄒氏單薄纖瘦的身子晃悠悠吊在那裏,仿佛一場永遠也醒不來的噩夢。

朱兆平的眼前立時又出現了青柳死的時候,那大片大片的紅色血污,仿佛火焰一般,在他心裏燒着燙着,叫他難受至極。他以為他的母親只有那麽殘忍了,卻沒想到,那只是冰山一角,九牛一毛。

何婉儀有了身子後就乏困得厲害,她見朱兆平臉色難看得很,心說水要一口一口喝,飯得一口一口吃,且等他緩緩又再說也成。于是眯着眼,很快就迷迷糊糊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何婉儀已經閉着眼睡着了,朱兆平忽然開口了,靜靜的,淡淡的,輕輕的,說道:“我知道了。”

第二天,朱兆平醒來的時候何婉儀還在沉睡,他看着她的睡顏,心裏暖暖的,很歡喜,但也有些說不清楚的難受。她的确很周到,待他也很好,可美中不足,總有些什麽東西仿佛是空着的,他想要填滿,卻不知道該拿了什麽東西去填,說不清楚,也道不明白,

沉默地看了一會兒,朱兆平抱着衣裳輕手輕腳下了床,到了屏風後穿上。出了門,囑咐丫頭守着院子,不要鬧出什麽大動靜,他才緩步走出了棠梨閣,準備往前院的書房裏去用早飯。

早上的風已經帶上了初夏的微熱,朱兆平慢慢走在園子的小徑上,一路走一路看,眼見着就要出了園子,到了前後院銜接的那處抄手游廊,忽地從一旁的小道兒上竄出一個人來,“撲通”一聲就跪到了他的跟前。

朱兆平先是一驚,等看見跪在地上的是他那庶出的二哥,忙上前要扶他起來,驚道:“二哥快起來,這是做什麽呢?”

朱兆恒往下墜着不肯起來,兩只手藤蔓一般纏在朱兆平的手腕上,聲音哽咽,滿是凄楚,說道:“二哥這是走投無路了,大哥那裏我去求了,可大哥不管,我也是沒法子,只能求到四弟這裏了,求四弟看在咱們流的都是朱家血脈的份兒上,搭把手,就幫幫二哥。”

走投無路?若不是昨夜裏何婉儀說的那番話,朱兆平也不會明白這四個字的意味,可這會兒他卻明白了,手上一用力,就将朱兆恒提了起來。眼睛看着他,認真地打量,嘴唇抖了抖,竟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

在朱家的大宅院裏,朱二爺朱兆恒就是一抹清淡的仿佛煙霧一般的存在,朱家的事情輪不到他去操心,當然有好事也輪不到他占便宜就是了。可朱兆平卻還有些印象,他記得小時候一起去學堂讀書,他的這個二哥也曾得到過先生的誇贊,說他聰穎敏銳,是個讀書的好材料。可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就成了這麽一副窩囊廢的模樣。

朱兆平慢慢縮回了手,眸中光芒漸深,心裏有些說不清楚的酸楚。不必說,這都是他母親的傑作。

朱兆恒的身量同朱兆平差不多,只是兩人站在一處,朱兆平卻顯得玉樹臨風,身形颀長,朱兆恒就不一樣了,整個人畏畏縮縮的,還不如家裏頭的管家瞧着更氣派些。

清風在面容上徐徐拂過,朱兆平輕輕問道:“二哥想要四弟怎麽幫?”

朱兆恒仿佛溺水之人得遇了救命繩索,忙道:“二哥沒什麽想法,就是想帶着你二嫂離開朱家。便是在外頭租賃一家小宅院有個容身之所就成。我也沒想過沾手朱家的生意,我寫得一筆好字,也會修書補畫兒,只要肯讓我們離開朱家,我們就可以自食其力養活自己。”說完可憐巴巴看着朱兆平,眼中隐有水光晃動。

朱兆平心中仿佛塞了一團棉花,堵得他喘不過氣起來,他想要說話,唇瓣卻幹得厲害,舔了舔,點點頭道:“知道了。”又道:“二哥稍微等等,給我幾日的時間,叫我好好想想法子。”

朱兆恒立時淌出眼淚:“好好好,別說幾日,幾月也成,只要有盼頭兒,這日子就能過得下去。”他似乎激動壞了,原地轉了個圈,又陪笑道:“昨夜裏多謝四弟妹啦,你二嫂回去都告訴我了,我心裏,我心裏很是感激。”

朱兆平一張臉板得跟棺材一樣,他慢慢點着頭,仿佛木雕的假人兒一般。看着朱兆恒又給他作揖道謝,才慢慢遠去,他也沒了用飯的興致,轉腳就去了妙心堂老夫人那裏。不是說回娘家想要帶了二嫂一起去嗎,去吧去吧,多住些日子,等他安排好了一切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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