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永嘉元年

蕭景琰登基那日,國師祈福祭天。登基大典結束後,蕭景琰緊随着國師,進了長生觀。

“陛下所為何事?”國師并不轉頭,只神色淡淡地點了一支香。

蕭景琰盯着那人,片刻後以帝王之身向那人雙膝下跪,聲音堅毅,“景琰素聞國師有起死回生之力……雖不信鬼神,但還請國師救我故人!”

國師神色一變,連忙扶他,“陛下可是天命所系之人,怎能向老臣下跪?實在是折煞我了啊!”

蕭景琰避過了國師扶他的雙手,“是景琰有求于您。還望國師答應。”

那人靜靜地看着他,然後縮回了手,端坐于蒲團之上。“陛下聞得出這是什麽香嗎?”

“……龍涎香?”

國師點頭,“正是。這是老臣特地為陛下點上的。”

蕭景琰不解,沒有言語。

“陛下又知道這顆星喚何名嗎?”老者以食指點了點中央星宿圖中的一處,問他。

“紫微星?”

老者颔首,“不錯。正是紫微星。”

“國師此言究竟何意?”蕭景琰瞪大了眼問他。

“陛下身為九五之尊,仍有難及之事。況老臣不過一介布衣,怎能妄改天命,逆天而行?!”

那蒼老的聲音并不大,但卻像沉鐘般在蕭景琰的心中盤旋回響。他的指尖顫抖着,經過好幾個深呼吸後才平定下來。

一片寂靜中他沉聲開口:“……我願付出一切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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篡改天命又如何?逆天而行又如何?

他只要他回來。

他只要梅長蘇回來。

似是感覺到了蕭景琰的決心,老者抿着唇皺着眉,陷入沉思。

邊上的那支香燃了已有小半時,他才擡首在缭缭青煙中問道,“那人是你何人?”

蕭景琰聽聞此問,目光在剎那間化為柔情似水。

梅長蘇,是他的何人?

他是他的謀士,他是他的摯友,他也是他的親人。

他是他生命中的無可替代。

這般複雜的感情,哪是一言兩語能概括得盡的?

察覺到老者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蕭景琰才發覺自己已沉默太久。

他開口道,“那人是我此生難再遇的摯友。”

不知為何,蕭景琰覺得這個回答還不夠完整。但究竟缺了什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執意要召回孤魂,哪怕以半生壽命為代價?”那帶有歲月滄桑的聲音輕微悠長,恰似那青煙,直竄進蕭景琰心裏去。

他遲疑了一秒,“是。”

……

發須皆白的老人神情溫柔而又悲憫,“你遲疑了。”

蕭景琰的呼吸急促起來,怕那人懷疑自己的決心。“因為我曾對他立誓,許他一個清明盛世,太平天下。我只是怕,沒有那一半壽命,我難以踐諾罷了……”

說至此,他深吸一口氣,“但只要故人歸來,哪怕背諾叛約,雖死不悔!”

話語剛落,他就鄭重地向老人磕了三個頭,每一聲都驚起地面紛擾的塵埃,氤氲了國師浸透哀傷的眉眼。

“砰——砰——砰——”

老者別開眼去,神情不忍。

癡人,癡人啊!

搖頭長嘆一聲後,老者開口問出了他的最後一個問題:“若要救他,未必不行。但你是否能保證故人歸來,你仍初心不變,憐他愛他惜他護他,伴其左右,以心交付,全然信任,至死不渝?”

蕭景琰忍住心中的狂喜,一字一句地許下諾言,弘毅之聲在寂靜之間顯得異常清晰,直擊人心,“我蕭景琰,在此,向皇天後土立下重誓,若梅長蘇能歸來,我定憐他愛他惜他護他,伴其左右,以心交付,全然信任,至死不渝。”

老者追問,“哪怕那人早已面目全非,不複舊日模樣?”

“哪怕那人早已面目全非,不複舊日模樣。”他的聲音依舊堅定。

國師在穿透時光的塵埃中望着他,像是早已預見最後的結局,神情不忍,“此誓已成,陛下……可走了。”

蕭景琰愣愣地看着他,“這……便好了?”

國師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些什麽,但最後還是把那些話語吞咽入肚。

“這便好了。陛下只消把那故人的生辰八字報予我,就足夠了。”

蕭景琰把梅長蘇的生辰八字寫于紙上,遞交給國師後,他不自覺地學梅長蘇的樣子捏緊了衣角,“他,他真的會回來?”

“……也許吧,也許會回來。”他輕嘆一聲,“鬼神之說無論如何都是謬悠之言。臣會盡力而為,但陛下還是別抱太大希望為好。”

說完後,他站起身向蕭景琰行禮,一臉疲憊,“陛下,老臣累了。不知陛下可否矜愍臣殘破之軀,半死之身,容臣先去安息?”

蕭景琰回了個禮,“是景琰疏忽了,還請國師安歇。”

說完後,他便往外走去,玄色衣袂随着步伐微微飛揚。走至長生觀門口時,他才想起些什麽,“若是無果,”他頓了頓,“也無妨。景琰此行,不過求個心安罷了。”

觀外,是明媚天光傾灑而下,而觀內,仍是灰暗昏黃青煙沉沉。

蕭景琰不知道的是,國師在他走後,一人來到了裏間,對着懸于中央的星宿圖凝看半晌,然後嘆息觸摸。就在相碰的剎那,整個星宿圖運轉起來,一顆顆星子急速飛旋,形成條條九天銀河,光可拟晝。

直到片刻後,那耀眼的光芒才慢慢淡去,運轉的星子也漸漸停歇。他盯着在那随着旋轉最終停于中央,清光淡遠的微星,慢慢地伸出手去——

“咚”地一聲清光大漲,瞬間就把老人吞沒殆盡。

然而預料中的結局沒有降臨,一點一點的,那暴漲的清光還是消了下去。

老人神情微動,眉目含悲,“原來……如此。”

蕭景琰稱帝後,改年號為“永嘉”。因先皇初薨,故新帝戴孝三年,在這三年間,所有政策例令保持原有不變。而又因國勢危急,急需中興,經百官上書懇求後,蕭景琰才與禮部尚書徹夜詳談,把孝期改為一年。

永嘉元年仲夏,蕭景琰立亡妻柳氏為皇後,并昭告天下,為盡心治理國家,此生再也不娶。

永嘉元年夏末,蕭景琰将蒙摯與梅長蘇曾率的十萬大軍和尚陽軍敗部聯合起來,賜名“長林軍”,以鎮守北疆,綏遠靖亂。

永嘉元年孟秋,小皇子蕭豫珏百歲抓周。沒想到那咿咿呀呀的小團子不選胭脂紅粉,不選利刃長劍,也不選什麽撥浪鼓,木偶人,或是太後親手做的榛子酥,反倒是随意地爬到了《尚書》旁,抓起來看了看,然後一屁股坐了下去。

在旁的衆人看得目瞪口呆,庭生嘴角含笑,蒙摯瞪圓眼睛直誇,“好,好,好!這《尚書》乃是上古之書,治國之策啊!小皇子年紀輕輕就胸懷天下,隐有明主之相啊!”

蕭景琰無奈地笑笑,并不附和那胡言亂語。

但就在那時,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蕭豫珏坐在那《尚書》上,然後毫不留情地對它撒了泡尿。

……

“呃咳咳……小皇子,這,這實在是驚人之舉啊。實乃,實乃龍中之鳳,吾輩難以揣測其意啊!”蒙摯打着哈哈,幹笑幾聲。

蕭景琰搖搖頭,“行了蒙卿,你就別胡說了。這麽小的孩子,能看出點什麽?”

看着母後招呼宮女為小皇子擦身的紛亂場面,他似是想起了什麽,神情溫柔,“不過豫珏這胡鬧的樣子,倒真是有點像……”

說到這,他卻停住了,戛然而止的話語被夜風漸漸吹散。

這麽胡鬧的樣子,像誰?

蒙摯沉默着,明知答案卻沒有接下去。

“陛下,夜涼了,回去吧。”高湛為已過而立的帝王披上了披風。

靜太後抱着收拾幹淨的小皇子,來到他面前,“景琰,起風了。我先帶豫珏回去。”

蕭景琰點了點頭,然後轉向庭生,“庭生,今日乃良辰佳日,你也不必回府了,在宮內休息吧。”

庭生作揖行禮,“謝義父。”

最後,蕭景琰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蒙摯,“蒙卿,你随朕來。我,有話對你說。”

蒙摯注意到了蕭景琰自稱的轉變,心頭微動,顯然已是猜到了那年輕的陛下想對他說些什麽。

未央宮內,蕭景琰命人拿上了兩壇好酒。“一壇羅浮夢,一壇露華憶,蒙大統領,你喜歡哪壇?”

蒙摯搖了搖頭,“我可喝不慣甜酒,一喝就難受。陛下還是饒了我吧。”

蕭景琰笑了笑,“怪我,都給忘了。長蘇倒是愛喝的,他也只能喝這些味道不重的酒。喝別的,一喝準醉,還會嗆去……”

他說着,掀開羅浮夢上的蓋子,仰首便咕嚕咕嚕地大口喝下。

“可是在他還是林殊的時候啊,他是最喝不慣這種酒的。他那會兒也只愛軍中人喝的濁酒,說喝起來夠味。反倒是這種甜酒,他說只是遠遠聞到就覺甜膩過分,像是女兒家喝的。哈,他說這話時,肯定沒想到十三年後的他只能喝原先的自己最厭棄的那種酒吧?”

蒙摯默默無言,不知蕭景琰為何在今夜自揭傷疤主動談起了梅長蘇。

蕭景琰也不在意,張嘴又灌入清黃甜酒。

“蒙大哥啊,你知不知道,從小的時候起,林殊就一直跟在祁王身後跑。雖然他跟我好的能穿一條褲子,但是他看向祁王時那仰慕的眼神,我永遠都忘不了,也得不到。”蕭景琰苦笑了下,“那時的我并不知道那是名喚嫉妒的毒藥。我想讓小殊關注我,仰慕我,用看祁王的眼神來看我,用喚景禹大哥的語氣來喚我,所以我呆在兄長身旁,努力地學習他,模仿他,希望把自己磨砺成一個更好的人。”

一壇羅浮春已盡,蕭景琰又打開了露華憶,悠悠香氣入鼻,讓二人不知今夕何夕。

“後來,小殊不在了,兄長也死了,什麽都沒有了。那時我就想,我好像沒有活下去的動力了。茍延殘喘,得過且過,像是砧板上的魚肉般盼着那刀斧快些降臨,好少些煎熬疼痛。”

蒙摯張了張嘴,憋出一句:“小殊說過,人要為自己而活,而不是為他人而活。”

蕭景琰聽着,眯起眼輕嘲,“……他既然通透,那為何不曾為自己活過一日呢?”

那人啊,對他蕭景琰真是狠絕。偏偏,他就恨不起來。

因為啊,那人對自己更狠。

……

你說,這讓他怎麽恨得起來?

連愛都嫌不夠,哪有時間去恨啊……

月上中天時,蒙摯起身,“陛下,夜深了,我該回去了。”

蕭景琰喝了兩壇酒,雖未醉,但念叨了一晚上的往事,眼眶倒紅了。他起身,送蒙摯至未央宮門口,看着那無盡夜色,心頭像是被千萬輛馬車碾過一般。

“蒙大哥,幾月前我曾向國師求法招回小殊亡魂。”

蒙摯的腳步停了下來,轉身看向他。

蕭景琰卻是在開口後就閉上了嘴巴,顯然後悔談及。

“陛下!……”蒙摯的呼吸急促了,想要知道最後的結果。

“我……”蕭景琰張了張嘴,最後嘆了口氣。

“……從長生觀回來以後,那原先被我壓下去的念頭一個個都蹿了出來,比起春韭生長有過之而無不及。奏折批到一半,聽到有人在嘉和殿外求見,就衣冠不整地跑出去,沒想到是沈追;進食方至中途,聽到有人在未央宮外求見,又丢下膳食急匆匆地跑出去,沒想到是葉丞相。乘帝辇時,聽見有人在後頭喚我,也迫不及待地下辇回望;在百花苑中,聽見有人在遠處喚我,還以為是他還魂顯靈了。”

蒙摯在夜色中看着他,默默無言。

“那幾天裏,我做夢都在想着他,想着他對我說‘景琰,我回來了’。可荒唐了那麽多次,失望了那麽多次後,我終于明白,那人,或許是真的回不來了……”

最後那聲嘆息随着夜風飄蕩,湮滅未聞。

未央宮外他命人精心栽種的梅林這幾月也蔫蔫的,睹物思人時更易引起哀情。

“蒙大哥,我想小殊了。”他低聲說着,話語裏藏着難以探究的深沉哀切。

蒙摯擡頭,看向那千古不變的月亮,覺得這半年來只有它清輝未減,徒留他們這些故人,一個個地思念着、老去。

涼風夜色中,他哽咽着開口:

“我也,想小殊了啊……”

羅浮夢夢夢梅花,

露華憶憶憶故人。

小殊,原來已有八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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