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霜雪滿頭

那次百歲宴後的抓周後,蕭景琰再也沒有提起過梅長蘇。越少提起,也就越少想起。但他清楚,那個人始終在他心裏,分毫不改,一絲未去。

霓凰與聶铎成婚時,他是有些許不開心的,據高湛說,臉色沉了好多天。

他想,霓凰怎麽能背叛林殊呢?

但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是在心中長流中隐約劃過的幾絲暗喜。

那些暗喜讓他自責,讓他不解。

但蕭景琰向來就是不明白就不去想的人,耿直得一塊木樁,或者按霓凰的話來說,耿直得像一塊木疙瘩。

蕭景琰也不在意,他想,自己總會明白的。

反正時間還長。

盡管他從未覺得時間像而今這般長過。每一分每一秒都似折磨,若不是為了那個約定,若不是為了讓梅長蘇,讓祁王,讓曾經慘死的每一個冤魂死有所值,他真的是撐不下去的。

從少年到現在,他還真是一點也沒變,把他人當作活下去的動力。

而那個他人,又每每都是同一個人——林殊,梅長蘇。

就這樣夏去秋來,秋去冬來,時間對他而言只不過是案上的奏折,多了又少,少了又多。等他從繁忙政務中回過神來,他才終于發現,已經一年過去了。

距離梅長蘇出征叛亂,已經一年了。

曾經他還數着日子,算着過去三月、四月了,到後來,計算的日子越來越少,沒想到眨眼間,竟是溜走了一霜月春秋。

金陵城向來是不缺雪的,薄雪厚雪鵝毛大雪鹽絮細雪每年都換着花樣下。這日,蕭景琰披着大氅,獨自一人前往早已破敗的蘇宅。

因怕睹物思人牽扯心中哀情,梅長蘇死後,他不曾再去過蘇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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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年沒有打理,蘇宅內早已蛛網暗結,雜草叢生,髒亂不堪。雖有白雪覆蓋一切,但他知道,污暗仍是在那裏的,沒有潔淨絲毫。

聖潔外表從來都無法掩飾其下陋質,就算瞞得了一時,亦不會長久。

正如那雪,早晚是要化了的。而融化之後顯現的,是因那一時的掩飾而比原始更為髒亂不堪的污暗肮髒。

可這一切,落入蕭景琰而今的眼中,皆成了懷念。

他眷戀地撫過蘇宅的每一寸角落,看盡蘇宅的每一寸舊景,最終停在蘇宅的一株梅樹前。

他忘了是何時,梅長蘇在飄揚飛雪中折下一支紅梅,抖落霜雪後回眸微怔,而後以士禮作了一揖,“靖王殿下,你來了。”

他只知道,芝蘭玉樹之君子折梅回首的那一幕場景,與小殊仰慕祁王的眼神一樣,讓他刻骨銘心,再難相忘。

想了,會痛。

不想,會癢。

蕭景琰踏雪而過,立于那梅樹下,學着當日梅長蘇的樣子,折下一支朱梅。

小殊啊,金陵的梅花又開了。你這麽愛梅,看到肯定會歡喜的。

茫茫天地阒寂無音,只餘風聲雪聲,只餘梅園中一人形單影只。

蕭景琰忽的清醒過來,欣喜之情如潮水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啊,小殊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金陵的紅梅,開的再幽豔,還能開給誰看呢?

他折梅贈友人,贈的再有情意,又能贈給誰呢?

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蕭景琰苦笑了下,輕輕抖落了枝上霜雪。“嘩”地一聲,白雪掉落後,顯露出來的是清豔幽蕊,隐有袅袅暗香。

原來白雪盡化後,出露的除了難以掩蓋的肮髒,也有無法文飾的清麗。

世上之人汲汲營營,蠅營狗茍,在這紅塵大染缸裏染了一身黑。但他相信,梅長蘇屬于後者,那如雪淡漠的神态下,是雅潔之行,是高遠之志,是樸質之心。

蕭景琰憐愛地撫觸了下那朵朵紅梅,像是在觸碰那如紅梅般高潔雅淨的故人。

然而在他撫摸的剎那,一點紅梅卻随風而落,像是故人随風而逝。蕭景琰愣愣地看着那地上紅蕊,心中突然氣血翻湧。

他兩眼圓瞪,雙拳緊握,胸膛起伏,似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萬籁俱寂中,飛雪吹打在他肩頭,飄落于發髻上,涼意透骨,漸凍人心。

……

終于,那番氣血漸漸平息下去。他深吸了幾口氣,彎下腰把那落紅輕柔地撿起,細心收于掌中。

雪似是落的大了。蕭景琰持梅枝在園中踏雪漫步,最後在庭中石桌旁坐下,拿出藏于懷中的羅浮夢。

軍旅多年,其實蕭景琰也是不喜甜酒的。但當初,梅長蘇只能喝這種酒,他陪着他喝,慢慢的竟習慣了。而今,竟再也改不掉了。每每想起故人,都忍不住喝上一盅,以澆滅心中浮思。

他記得,在梅長蘇還只是梅長蘇的時候,曾于無意中跟他提起過這壇酒。“相傳前人趙師雄于羅浮山遇一女郎。與之語,則芳香襲人,語言清麗,遂相飲竟醉,及覺,乃在大梅樹下。殿下,羅浮一醉夢三生啊。”那時的梅長蘇,就在這株梅樹下與他執盞對飲,清朗溫潤的聲音比那甜酒還要暖他心脾。

羅浮成精,方才現形。小殊,你又何時歸來呢?還是……

蕭景琰急急咽下喉中溫酒,好似如此就能吞下“再也不歸”這命定四字。

“……小殊,你還在是不是?”

回答他的只有無盡落雪。

“我知道你還在的,我知道的……”他碎碎地念叨着,忽的憶起什麽,癡癡笑了下,“怪我,竟忘了給你敬酒。”

“嘩”地一聲,他站起身來,眼含薄淚地笑着對身披孝衣的素白大地灑酒。

“這第一杯,敬你蘇哲鞠躬盡瘁,忠心輔佐,助我登基,匡扶大梁!”

蕭景琰行了一禮,與亡靈故友對飲。

“第二杯,敬你林殊落拓不羁,意氣磊砢,修戈整矛,同袍同仇!”

仰首又是一飲而下,溫人肺腑。

待要灑第三杯時,蕭景琰卻頓了頓。

“這最後一杯……敬你梅長蘇赤膽忠心,平反冤案,光風霁月,一身清骨!”

“砰”地一聲,竟是酒壺落地應聲而碎,兩行清淚亦是再也難抑地滑落。

小殊,古人問,浮生千萬緒,春夢長幾時?

而今才知,原來——

不過生死之間。

不過須臾之間。

不過你我之間。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寒梅着花又寂寂,山河逢春不見蘇。

不見蘇。

他終于肯承認,世間再無,梅長蘇。

……

梅園祭奠後,蕭景琰便在風雪中匆匆趕回了皇宮。還未進宮門,就聽小太監傳訊,“陛下,各位大人正在嘉和殿等候。”

蕭景琰心中了然,年關将近,諸務繁多,想必他們想讨論的應是此事。

“還有……”小太監吞吞吐吐的,不知該不該說。

蕭景琰皺了皺眉,“還有何事?”

“各位大人在嘉和殿……似是吵得厲害。”小太監終是在天威下誠惶誠恐地道出此句。

……又吵了?

蕭景琰嘆了口氣,無奈地揉了揉額角。

小殊啊,他們比你還不讓人省心。

待從未央宮更衣後,蕭景琰便前往了嘉和殿。遠遠地還未進門,就聽見一雄渾的聲音直沖雲霄,“你以為只要此舉便可造福萬民?他們沒遠見,連你也沒有嗎!”原是李重陽。

“你你你你,真是氣死老夫!”一身材矮胖的老人顫抖地指着對方,發上指冠,氣紅了臉。

“行了,陸卿,別氣了。”蕭景琰跨進大門,輕笑着說。

陸期一見蕭景琰,忙訴苦,“陛下,李大人這話着實可氣啊!”

蕭景琰安撫着拍了拍陸期的肩膀,“衆愛卿也都是為國着想,各抒己見罷了。何氣之有?”

聽聞此語,陸期也不敢多話,瞪圓了眼朝着李重陽直哼哼。

“況且,若朕沒猜錯,你倆剛是在談孝期之後的革新事宜吧?陸卿,李卿,朕不是說過一年之期未滿,改革之事不得妄議嗎?”蕭景琰看着他倆,似笑非笑,“你們,是把朕的話,全當做耳邊風了?”

李重陽和陸期冷汗淋漓,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齊叩首,“臣不敢!”

蕭景琰看他們如此,倒是真笑了笑,“現在你們倒是同心同行。”

李重陽和陸期趴在地上互望着,然後哼了一聲各自轉過頭去。

這時,戶部尚書沈追上前。“陛下,微臣等您多時了。這豫州太守發來急報,稱今年冬雪積厚,壓垮了田中莊稼,州中百姓損失慘重。年關已近,還望朝中撥款赈災。不知陛下何意?”

“又是赈災……呵,還真當朝廷的錢是用不完嗎……”在旁的工部尚書朱參不滿地輕哼。

還沒待蕭景琰橫眉,葉成雲就把朱參拉到一旁輕叱,“朱大人,陛下向來以民為重。你說話還是注意點為好!”

朱參嘆了一口氣,“我也想赈災啊。可是現在陛下一年孝期未滿,不得政改,朝中又無餘錢,你說,這怎麽赈災啊!”說完後,他又嘆着氣搖了搖頭。

“臣戶部掌管國庫,願為陛下分憂解勞。戶部官吏,願降俸祿,以籌薄款!”沈追向蕭景琰行禮,此諾擲地有聲。

宰相葉成雲搖了搖頭,“沈大人,便是如此,數目仍然不夠。災款最少需要二萬兩啊。”

蕭景琰靜靜地聽着他們的對話,“那便把皇陵工程給罷了吧。”

朱參瞪大了眼睛,“陛下!”

連禮部尚書陳丞也忍不住出聲,“陛下三思啊!”

蕭景琰擡手制止他們繼續言語。“死人永遠沒有活人重要。眼下國中多亂,先皇若知朕把這筆錢用來綏撫黔黎,定會含笑九泉的。”說完,他朗聲喊道,“工部尚書朱參!”

“臣在。”朱參晃悠悠地下跪。

“奉朕口谕,着手罷停修整皇陵工程,助戶部發放災款。”

“臣,接旨。”朱參行了大禮。

蕭景琰轉向沈追,“戶部尚書沈追。”

“臣在。”沈追恭敬低頭。

“奉朕口谕,減免豫州子民糧田徭役賦稅兩年,發放白銀二萬兩以安人心,招撫流民安置妥當,勿使滋生事端。另以魚鱗圖冊、黃冊為據,抑制豪民兼并。”

蕭景琰聲姿高暢,眉目疏朗,帝王之風已于無形中彰顯殆盡。

“臣,接旨!”沈追叩了叩首。

這就是他們大梁的帝王啊,他親眼看着他從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到加封七珠親王再到步入東宮最後登基稱帝。

蘇先生,陛下如此為國為民,你,可安心?

……

蕭景琰接着又吩咐禦史中丞賀平落實好赈災途中各州刺史監察事宜,若發現有貪污受賄之舉,事無大小,一律嚴懲。

之後,細小事宜他也不再吩咐了,朝廷養着這群老臣自然有用處,蕭景琰相信他們會自己安排好。

待人散的差不多後,看着終于安靜下來的嘉和殿,蕭景琰揉了揉額,輕嘆了一口氣。

這半天下來,他倒是累了。

“陛下,膳食已備好了。”高湛上前,在他身側輕聲說道。

“……好,今日就在這嘉和殿用膳吧。”

用完膳後,蕭景琰去長樂宮向靜太後請安,順帶看看自己的小皇子。

“哎呀,景琰你可來了。”靜太後笑盈盈的,把蕭景琰拉至床邊,“豫珏今日,可一直念着你呢。”

蕭景琰覺得好笑,“母後莫不是在诓我吧?”

說來奇怪,這蕭豫珏對靜太後、庭生,乃至高湛、蒙摯、霓凰等人,都是親熱有加,但卻唯獨對他這個親爹,愛睬不睬的。

沒想到待他上前後,蕭豫珏倒真的一改常态,兩眼淚汪汪地伸出雙臂,顯然要抱抱。

蕭景琰一把抱起這個小糯米團子,柔聲哄他。

靜太後笑眯眯的,“我就說他想你了吧。”

蕭景琰溫柔地拍了拍豫珏的背,“哪有什麽想不想的。豫珏這麽小,我和他又十天半月不見的,他怎麽認得我?”

“你這孩子!……”靜太後有些不滿,“有哪個孩子是不認得自己爹爹的?我看啊,就是因為十天半月不見的,他才想你了。”

蕭景琰不多語,只笑笑,然後繼續笨拙地哄蕭豫珏入睡。

待諸事皆盡後,已是半夜了。

蕭景琰從長樂宮出來後,實是困的不行。回了未央宮外,幾乎是沾床便睡。

……

“蕭景琰!你這頭水牛,不愛喝茶只愛喝水,咕嚕咕嚕地……”

是誰在耳邊擾朕安眠?蕭景琰皺起了眉。

“脾氣還倔的像牛一樣,哼,大水牛!”

是……是小殊?……

“現在你不只愛喝水,還愛睡覺,我看呀,‘大水牛’該換成‘大睡牛’啦!”

好好好,我是大水牛,我是大睡牛……蕭景琰嘴角微揚,看起來安詳至極。

“……”

怎麽了?

“……你怎麽不生氣呀?哎呀你真無趣!”

我,我怎麽敢生你的氣啊小殊!

“不跟你玩了,我走了。”

等,等等!等等,小殊,別走!別走!

“你着急什麽呀,我走了又不是不回來了。”

……你騙我。你不會回來。

“我騙你幹什麽?哎大睡牛,我可真的有事,得走了。”

……小殊。

“嗯?”

我想你了。

“……啊啊啊你,你,你真是肉麻!”

“咳咳……不過,看你這麽不舍得本少帥的分上……那我,那我勉為其難地回應你一下好了。”

“……那什麽,蕭景琰,我也想你。”

“啊啊啊晚安!”

夜色溫柔如水。未央宮內,不再年輕的帝王終得一宿甜夢安歇。

……

晚安。

小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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