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大夢初醒

藺晨今早又冷着眼把我的手記拿走了,說今後我寫一本他就拿一本。真是可惜,那已是第二本《夢醒錄》,而且已近尾頁,只要再有幾日,就可寫完了。我好言相求了半日,他仍是半分不松口。我心心念念着那未完的筆錄,是以又重新動筆寫了這第三本,希望此次,藺晨不會再發現。

現下距離從北境回來,已是過了兩月。天氣炎熱,知了開始伏叢鳴叫,我見着藺晨和黎綱他們都換上了輕薄的夏衣,想來是夏已到了。只是琅琊山上向來積雪連綿,夏日也仍有薄雪覆于山頭,一腕白玉襯着豐草綠缛,光是一望,便覺清新涼意。

我屋便正對那皓雪山頭,窗戶洞開,風光大好,可惜每一望,覺的不是涼,而是冷。冷得很。恍惚間總覺得還是冬日,還是下着漫天大雪,還是家家戶戶串着紅燈籠,飛流與藺晨在院中放着煙火,黎綱和甄平在安置年貨,吉嬸在廚房裏煮着銅錢餃,每個都又圓又大,寓意一生吉祥。還有景琰,景琰會提着禮物,在寒夜前來向我道聲新年好,然後坐在我身側陪我看夜景,一同數着時刻安靜跨年。那是戰事爆發前的冬天。靜谧美好,溫馨圓滿。寒夜星隐,大雪紛紛,恰若柳絮漫天舞,梨花落白頭。我雖體寒,卻不曾如現下這般寒冷徹骨,凍得牙齒都打顫。

畢竟有誰會料到,不過短短幾日之間,戰事四起,故人離散,各別天涯,生死未蔔?

又有誰料到,大夢初醒後,已是人世變遷?

……

藺晨說冰續草雖可予我三月精力,但卻會寒氣攻心,改換體質,所以而今,即使時至五月,我仍覺寒冷透骨,甚至要終日躺于層層棉被之中,任那厚重棉絮把我壓死在砧板上,喘不過一口氣。藺晨他還說,他救我的法子極為兇險,不僅過程痛苦難忍,而且後果,也不會好上很多。他說這話時,我剛從鬼門關兜了一圈回來,大腦昏昏沉沉的,無力思索。我問他,“什麽意思?”

他似乎是握上了我的手,冰冰涼涼的,凍得我又是一抖。

藺晨向來火氣足得很,怎麽會手涼成這般?

雖這般想着,但已寒徹凍骨得難以細細探究。

那時的我未料到,月斜院靜時,含黛遠山曾在墨色暗夜裏看着他對着古書哭了一整夜。

……

真是傻啊。

死是我死,殘是我殘,這一切都是我的苦痛,他又哭個什麽?

相識不如不識,有情何似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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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願他,做回那初見時灑脫豁達,逍遙行世,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少閣主。

最願還是,不曾相逢,不曾相知,不曾添苦……

不曾,徒增念執。

藺晨聽得我的回問,笑意悲涼,“意思就是,當年解去火寒之毒後你的壽命還有多少,而今你的壽命仍舊只剩多少,少則十年,多則二十年,終究不過,十餘年。”

十餘年……?

我迷糊地聽着,不知為何,竟扯出一個笑來。“十餘年?那已經比當初我在金陵把身體敗壞得只餘一年不到好上太多了。”

室內頓時靜了下來,藺晨臉上連勉強作出的笑意都漸漸淡去,模糊成一灘夢境。恍惚間,似見到了深樹寒塘,孤月藏影,淚波暗流,阒無一音。

耳邊的聲響越來越低,低到寒塘的污泥沉葉裏。“倒是壽命,自然還好。但是以毒攻毒,從來不是好法子。”他似是一頓,“當初你中火寒之毒,尚且如此,後來你服用冰續草,又是如此,而今火寒相争,更是如此。先不論過程苦不堪言,你可還記得剛蘇醒時你雙目盡盲,兩眼俱瞎?”

我點點頭,卻覺得睡意漸漸湧上大腦,藺晨的身影似是變成了兩個。

“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乃為人體五識。火寒相争的結果,便是終有一日,你會五識喪盡。而你初醒那會兒的暫時失明,不過是個前兆罷了。雖然現下你已重得眼識,但少則一年,多則十餘年,你早晚會徹底失明,真的,什麽也看不見。”

他微涼的手覆上了我的眼,聲音終于從污泥沉葉徹底跌至毀滅一切的深淵裏。“甚至……連味覺、嗅覺、觸覺、聽覺,也會在最後消退得一幹二淨,什麽都不留下,變成……真正的廢人一個。”

整個身軀似在剎那掉進比寒冬臘月還要涼寒的冰窖裏,迷糊的意識被徹底凍醒,顫抖着低吟着卻找不到任何出路。

消失殆盡?廢人一個?

似是連呼出的氣息都帶上了冰窖寒意,把所有的思緒所有的感知凍結成冰。

我不怕死,但若要以廢人之身度過餘日,誠是生不如死,不如一碗毒酒,一了百了!

“而且啊,長蘇。你那過目不忘、滿藏謀論的大腦,不是最讓你引以為傲嗎?”窗外時斷時續的蟲鳴聲,伴着藺晨淡淡涼涼的聲音,比天邊冷月還要凄哀恻怆。“你能不能想象,随着時間如水流過,你開始慢慢忘記一些瑣碎小事,比如忘記最喜愛的書放于何處,比如忘記一時辰前你究竟為何出門?”他握着我的手緊了幾分,“你能不能想象,在忘記細節後,你又忘記了那些你認為重要的人或事,比如我曾對你說過的一些話,比如蕭景琰送予你的珠子……甚至,比如蕭景琰是誰?”

喉嚨幹渴得似要冒煙,聲音被漸促的心跳堵住,說不出一句話。我望着床頂紗幔,閉上眼,又睜開,反反複複,心中如寒居陋室,空無一物,什麽都不能想,什麽都不敢想。

不知何時,思緒漸漸回籠,開口的聲音卻艱澀得像七旬老翁,我問他,“景琰送過我一顆珠子?”

我逃避了那些回答。

“你看。”藺晨不知是悲哀還是矜憫地笑了笑,如水哀傷從他眼裏流出來,無聲地流了一臉。“在從北境回來的路上,你昏迷不醒,性命垂危,仍緊緊握着蕭景琰送你的那顆珍珠,一刻也不曾松手。可這般視之逾命的存在,你終究,還是把它忘了。”

我看着他起身尋物的動作,什麽也沒說。

景琰不曾贈與我什麽東西,我也不曾忘記,藺晨說的未來更不會發生。這才是,故事的正途,也才該是,它應有的結局。

沒事的,藺晨在逗你玩呢。

我奢望着,自我游說着,自欺欺人着,直至最終,他把那安放盒中的似鴿子蛋大的珍珠拿予我看。

“這,當真是景琰送我的?”我一動不動地盯着那珠子,聲音沙啞得不像話。

“是啊。收到它的那一日,你難得地舒心笑了一整天,笑得黎綱他們以為你看上了哪家姑娘。”

藺晨雖愛開玩笑,但其實我始終明白,他對着我,永不會說謊。

恐慌終于打破一切自我防備的城牆,如洶湧洪潮漫過心中荒草。

我真的會忘記一切?忘記所有相遇相識相知?忘記所有笑語所有争吵所有無聲陪伴?

某一日夢寐醒來,對着親愛的某某,甚是熟悉又甚是陌生地相問,“我們是不是見過?”

某一日擦肩而過,對着經年不見相顧淚千行的好友,甚是疑問甚是訝異地相問,“我們可曾認識?”

又或許,連殘留在記憶裏的熟悉,也不會有半分剩餘?

……

冷,太冷。徹骨寒心的冷。

我蜷縮着,不住地打着顫。層層棉被似要把我壓死在逼仄空間裏,厚重得讓人再也難以承受,連呼吸都被阻斷在沉悶裏。

藺晨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後隔着被褥安撫地拍了拍我背,“你先別怕。若調理得好,五識與記憶衰退的速度或可減緩,緩至直到臨死之日才真正喪盡也說不定。”

明明再無睡意,眼前天地卻又開始不住搖晃,黑暗紛擁而上。是要發病的征兆。

我咬着牙哆嗦着回了他一句,“哪有你這麽安慰人的。”

視覺漸漸退去,再也看不清晰,就連最後藺晨嘴角的一抹苦意,也幻化成交錯重疊的暗影。然後,就連暗影也再也不見,只剩下一片虛無。

我自然是知道的……

他所言的這種情況,已是千千萬萬個如枝槎桠的未來裏,最好的終局。

只是,猶覺不甘,猶覺可悲。

先前我拼了命求活求生,哪料到而今,卻是落了個生不如死。

蕭景琰看至此處,雙手顫抖着把書合了起來。他早已把《夢醒錄》完完整整地看了兩遍,但每看一遍,心中都是鮮活如初的揪扯心疼和沉沉悲哀。梅長蘇只如實記述着他蘇醒後的所思所想,所見所聞,但每一字語的背後,又潛藏着多少壓抑成海的痛苦無助?隔着書頁,隔着墨跡,隔着時光,在這暖熱室內,蕭景琰卻倏地覺得冷得慌,仿佛那徹骨的寒冷穿過字跡歲月,也一點不落地降臨于他身上。

他屏着呼吸,轉過頭去,看着躺在自己身側的那個男人。

舒眉沉睡,嘴角含笑,似是難得做了個好夢。

心中涼意慢慢淡去,真實與過去的界限重新變得清明,蕭景琰長呼一口氣,握緊那人的手,不再溫涼的掌心傳來微微的熱量。少,但足夠安心。

他定下心神,平複呼吸,而後才繼續打開書冊,繼續看起來。

藺晨說,忘記的事,無論我怎麽記錄,終究還是會忘記。就比如上次那珠子一事,我雖清清楚楚地述于紙上,但時隔多日,若不再次翻閱前頁,恐怕仍是記憶全無。倒不是說把那一整段對話都給忘了,只不過中間一段空白,怎麽回想都想不起罷了。

若不是昨日問起藺晨我是不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恐怕連前面那些記述,我也辦不到。

不過說來也怪,這一個多月來,我忘記的事情少得很,除了那顆珠子,還有一些瑣碎細節,再沒有其他。我問藺晨,“那麽多東西不忘,為什麽偏偏忘了那顆珍珠?”

為什麽,偏偏忘的是那顆好友相贈、重于生命的珍珠?

藺晨回我這話時,正給我喂着藥,“你可是忘了你昏沉時喊的都是些什麽?”

我一愣,倒是有些不知所措,“我喊了什麽?”

“你每一聲,每一句,”他深吸了一口氣,“喊的都是‘景琰……景琰’。”

我喝着藥,沉默着沒有回答。

“許是昏迷時對這顆珠子執念過深,物極必反,所以待遺忘時,你才會先忘記它吧。”

哪有此理……

若如此,那我最先忘記的,不該是景琰?

身體頓時一個激靈,我再也不敢往下想。

藺晨見我喝完藥,又遞過來一粒蜜棗,“不過啊,忘了也沒什麽不好。”

他幫我擦去嘴邊藥漬,“你啊,就是因為思慮過多,身體才敗壞得快。及至你腦海裏全無一物時,或許也是你此生最無憂無慮之時,這樣……也沒什麽不好。”他一頓,笑了笑,“長蘇啊,你操勞了小半輩子,最後,也是該享享福。”

藺晨把情緒實在藏得太好,藏得連我一時間也未曾察覺,又或許,他本就不想讓我察覺。

那時,心中不是不失望,不是不難過。我本以為,藺晨會是這世上最懂我之人。

“若把一切都忘了,那梅長蘇再也不是梅長蘇,而是一個死人。”

沒有思想力的人,又如何談得上“人”?不過是一頭走獸,一只蟲蟻,不過是一段槁木,一捧死灰罷了!

我梅長蘇此生行走于世,不曾愧對父母,不曾愧對日月,不曾愧對初心,不曾愧對故國,又怎可,愧對最親最近的自己?!

藺晨壓抑着呼吸,“可為了你身邊這些人,梅長蘇,你能不能茍且着活下去?”

活?他們自然是希望我活的。可到了那個地步,半活半死,不活不死,又有何意趣?有何意趣!

我笑着,聲音難聽得很,倒真像是七八十歲的枯槁老翁。

【——因為經歷過生死的人,就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裏歸來的,只在一個世界裏生活過的人,是很難和他們一樣的。】

“藺晨,我以為你比我更懂的。人……并不是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曾經的林殊也不過是一個囿于生死的凡夫俗子,可當年與面前這人秉燭夜談後,我才真正悟得如何才能灑脫放寬。至于是真灑脫還是假灑脫,卻不必分清。

“懂?”藺晨擡起眼來,眼眶竟是紅的。“是,我是懂。可是懂是一回事,面對是另一回事!”他的聲音陡然提高,驚得窗外飛鳥撲撲,“梅長蘇,人只有活着,才有權利說話。我知你不願殘缺茍活,但你能不能想想身邊人?!你就算不想想我,你能不能想想蕭景琰,想想飛流黎綱甄平吉嬸老晏他們,想想穆霓凰言豫津蕭景睿他們?!當年,你也失去過你的父母,失去過最敬愛的兄長,失去過七萬叔伯,那種錐心之痛,你忍心讓他們一一嘗盡?!”

【——你很怕冷嗎?】

【——是……我很怕冷。】

……

【——不知蘇先生,可認識林殊此人?】

……

【——七萬男兒,天地為墓。又是一年孟春,金陵卻還在下着雪……諸位叔伯,你們能不能告訴小殊,梅嶺那邊的花,可曾開了?】

……

“長蘇。”他見着我不說話的模樣,輕嘆了嘆,聲音軟了下來,“那一日何時來臨,我們誰也不知。在終局揭曉前,我們先誰都不要讨論這些,可好?”他拍拍我的頭,“我會盡力延緩你的病情,你也少思少慮,安心養好身體,可好?”

回憶如潮退去,恍惚間,似是見到了雪冤後,他笑對我說,“我想說,你現在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放寬心,相信我。別給自己設限,別再去想還能撐五個月還是十個月的事,你只要盡力,我也盡力,好不好?”

我靜靜地看着他,昔日今日的身影重疊至一處,他竟是半分都沒變。

“……嗯。”

回答,太過沉重,也太過輕巧。

其實我和他都早已明白,這些諾言,終究成不了真。

就如同當初,說好了去霍州撫仙湖品仙露茶,說好了去秦大師那兒修身養性吃素齋,說好了沿沱江游靈峽守佛光,還有去鳳栖溝看猴子訪友人,拿幾壇頂針婆婆的醉花生吃……當年他眉飛色舞滿含期待着描述的這些,我含笑對望點頭以應的這些,時至如今,卻仍是一件也沒有做到。

不是我不願踐諾,只是,世事太過無常。他想要一個回答,我便給他一個回答。兩相歡喜……也無何不好。

只是啊,我說我不願茍活,我說生死乃天道,我說他應比我更懂,并不代表,我不願活下去。當初熬過千辛萬苦才吊回來的一條命,當初繞于舌邊刻于心上深入骨髓的執念,我又怎敢輕易辜負?

他問我能不能想想身邊人,能不能想想他,卻不知,我想的最多,就是身邊人啊!

試想,一個記憶全無、五識盡喪的廢人,會給他們帶來多少麻煩?要他們服侍喂藥,要他們陪伴左右,要他們眼睜睜地看着我這個油燈将枯的癡傻之人一點點地腐爛死去。就算是心甘情願,可到了那時,平日情誼有多深厚,心中就有多少如刀淩遲的凄哀悲恸。

我不忍離身邊人而去,但又何忍……他們難過神傷?

無論做何選擇,其實都是一樣的。

不過一個死,一個廢。

沒有哪種,比另一種更有意義。

那晚如何彷徨入睡的,早已記不清晰。

如附骨之疽的噩夢又纏繞着盤旋而上,夜半驚醒,恐慌之餘,卻是突然徹悟。

差一點忘了,我還有未盡的心願啊。

……

【——因為我知道自己想要忠于的是什麽,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背叛。】

我是因為那個心願而蘇醒的,自然,也該為了它活下去。

【——已背負上身的東西,無論怎樣沉重怎樣痛苦,都必須要咬牙背負到底。】

既然當初的梅長蘇承擔得起,而今的梅長蘇,自然也可承擔得起。

【——我所能做的,就是盡量讓他有好的結局,即使這個結局裏,不會有我的存在。】

哪怕走向的,是最糟的結局。

蕭景琰靜靜地翻閱着,窗外月影漸漸欹斜,似是夜色已深。

他明白梅長蘇的心思,也尊重梅長蘇的選擇。無論是哪種結局,無論是孤寂餘生還是照料一生,只要是那人的決定,他都,願意遵從。

但是啊,如果有可能陪伴左右,又有誰願意陰陽相隔?

他實在慶幸。

慶幸梅長蘇選擇活了下來。

選擇好好地活在這世上,活在他身邊。

藺晨終于還是發現了。我覺着奇怪,怎麽他一次比一次發現得快?第一次時我已經把它寫完了,第二次時是快寫完了,這第三次時,卻是只寫了短短幾頁。

他氣急敗壞地看着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見着他那神情,怔愣了許久,總覺得藺晨照顧我的這幾月,越發像個什麽都操心的老媽子了。這一點也不像他。

我記憶中的琅琊閣閣主,自十多年前起,便是灑脫放蕩,嬉游浮世的超脫之人。又怎會,為了某個人念叨挂心至此?自然,這些話是斷斷不能讓他知道的。

他見我不說話,臉一板,和晏大夫那吹胡子瞪眼的模樣都有幾分相像。“我說過了,你就算把所有事記下來都沒用,該忘的到了時候還是會忘!”

“可你把我屋內的書冊全都收走了,還不許我出門散心,整夜整日地躺在這床上,我這不是梅長蘇,而是‘梅長懶’了。”

我趁機想把書冊奪回來,藺晨卻沉着一張臉躲過我的動作,“才醒了一個多月,就想上房揭瓦了?而今正是調氣養身的時候,看書動筆只會損耗精氣,我這也是為你好!”

“是是是,你藺閣主關心病屬,是小人狼心狗肺,忤逆醫囑。”我想笑,但看着他眸裏我那形銷骨立的模樣,實在難看得很,索性還是不笑了。“只是,我也想給自己找點事做,也想給自己留個念想。待将來老去,塵煙之中再次翻開當年的筆錄,心中或是唏噓或是喟嘆,甚至哪怕只是一片空白,都好過什麽都不曾留下。”

他瞪着我,糾纏的兩眉間露出道道皺紋。這個琅琊閣閣主啊,何時在外人面前展現出他這般蒼老的模樣?

我撫上他的眉心,掩去心中一切所思所想,盡量調笑着同他說,“行了,你別再操心了。除去你,不是還有黎綱甄平晏大夫他們管着我嗎?我也就每日精神還好時随手寫兩句,斷不會累着自己。”

他抿着唇不說話,只直直地看着我。

“再說,等我真的忘卻一切時,定會對自己的存在産生懷疑。梅長蘇這個人,真的存在嗎?或者說,真的存在過嗎?我究竟是人是鬼?為什麽會半分記憶都沒留下?我曾經是個什麽樣的人?諸如此類,定會充盈我心,日夜發問,折磨不堪。藺晨,”我鄭重地看着他,“失去過往的人,如何過得好現在與未來?就如秋蓬孤葉、無根浮萍,一旦失去與時光,與自己,與這個世界的牽系,梅長蘇此人,也将不複存在。”

“可是……”他嘴唇顫抖着,“可是還有我們啊!我們這些活生生的人,與你曾有過千絲萬縷聯系的故人,難道不可作為你存在的證明嗎?!”

“到時,我連你們都忘了,這一切,又該如何證明!”氣血翻湧間,又咳出了一口血,刺眼的很。藺晨盯着那血跡,沒有說話。我也突然冷靜過來,卻不知如何開口。

方才那一言,我并非想說屆時比起信任他們,我會更信任自己。

“我……”我想解釋,卻見他起身,把懷中書冊放于我手上,略側的身姿掩去了神情。

“你若想寫,那就寫吧。”他語氣淡淡,聽不出起伏。“只是,你可還記得初時你選擇的治療法子?”

記得,怎麽不記得。我點點頭。

當初,藺晨給了我兩種法子。第一種,過程漫長,但痛苦輕緩;第二種,過程較短,但痛楚錐心。

沒有絲毫猶疑地,我選擇了第二種。只有短短十多年壽命,我希望,快些,快些趕至那人身邊。

然後,作陪餘生。

“那你又可還記得兩氣噬骨的痛楚?”

我一僵,只覺那殘留在回憶裏的痛感,開始熊熊燃燒地席卷過身體的每個角落。

蜷起身形,我有點打顫,“記得。”

那般欲死不能的痛楚,深深地刻印進骨裏,一旦回想,就隐隐作疼。

“之後六個月,你每日每夜要受的,便是這種痛苦。如果受不住,恐怕會中途死去。”他深吸一口氣,“如果受得住,恐怕你想提筆記錄也沒有力氣了。”

我看着他,沉默了許久。

寂靜是最讓人難熬的,可我記不清切,在那短短的時間裏,我的心裏究竟轉過多少個念頭輪回。

或許什麽都想了一番,又或許,什麽都沒有想。

最後,我朝着他點頭,神色如常,仿佛他剛剛只是報了今日菜色一般,我說,“好。”

……

梅長蘇,我不知看至此處的你,現在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但你若被景琰藺晨他們保護的很好,無憂無慮,更不知痛苦為何物……

那接下來的內容,你還是莫再看了。

吾實不願,昔日痛楚再降臨汝心,糾纏入骨,夢魇連連,難以喘息。

而今想來,藺晨所言倒是對的——

“忘了,也沒什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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