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八境地獄

藺晨說治療今晚開始,我思忖着在這第三本《夢醒錄》裏,我還未把記載于前兩冊的蘇醒情況再次敘述一遍,是以,我打算趁着還有時間,把它補充完整。

因為那段時期,對我,對梅長蘇,都十分重要。

不僅有火寒相争之痛,它還包含着一個人,一個在漫長時光裏或淺或顯地糾纏了二十餘年也未曾放下的人——

蕭景琰。

他的景啊,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景,巍如高山,坦如大道,明如日月。

他的琰啊,是“冰锷含彩,雕琰表飾”的琰,束身以圭,歷經雕磨,胸懷嘉德。

景琰景琰,光明正大,志行高潔。他是這沉暗污世裏難見的表裏如一的真人,是林殊年少時光裏鮮活明豔如蓬勃紅日的摯友玩伴,是梅長蘇在準備了十二年後嘔盡心血傾力輔佐的殿下主君。甚至現下,他還是這朝堂的當權者,是這大梁的天子帝王,是這九州四海無不納于掌中的萬乘之尊!

可惜……

距城外一別,已有五月之遙。

我終究沒能親眼見到他身着九龍玄服,頭戴玉冠冕旒,登基稱帝,威懾天下的模樣。

百官叩拜,俯首稱臣,那應是景琰此生最風光的時刻吧?

只是……

【——還有一事,我想拜托殿下。】

猶覺不甘啊……

【——你跟我還客氣些什麽?】

若能親眼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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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壽典那天,可以帶我同去嗎?】

那該多好……

該有……

多好。

方才一時心緒難平,觸覺暫失,幸無大礙。

只不知而今的你,可還記得他?

他這人啊,實在好辨認。

身形算不上魁梧高大,但也瘦削英武。

面容剛毅俊挺,一派沉穩。

聲音更是低沉如鐵,若不适應,耳膜許會一陣顫抖。

明明當年分離時,他還是少年的公鴨嗓。哪料到,一眨眼,舊日少年就猛地拔高,成了現在記憶中的模樣。

呵……而今想來,我和他走的,正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向啊。一個茍延殘喘着走向人生的日暮,另一個,卻還在精力猶存地磅礴日出。

雖如此,你切莫以為他是剛強至極的男子。景琰他啊,愛哭至極,每每提起往事,或心酸流淚,或唏噓不已,或眼眶泛紅,與藺晨那吊兒郎當不為外物所動的性子恰恰相反。

他還應是疼極了你的,一日三訪,噓寒問暖,端茶遞水等瑣屑雜務一概不辭。

他或許還不常見你,別奇怪,他畢竟是一朝天子,大梁帝王。即使心憂友人,但他不是只有你這麽一個藥罐子要照料,他啊,還有朝堂百官要去平衡,還有偌大天下要去治理,還有萬千子民要去關照。

這也才該是,真正的蕭景琰。

如果看罷這些,你認出那些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風雨無阻的人裏哪個是我說的景琰,記得,對他好些。

前半輩子,雖說你為他耗盡心力,但畢竟欺他騙他瞞他良多。最後,留給他的還是一本再簡易冰冷不過的戰死者花名冊。哪怕不是故意,但傷害已然造成。心口的疤痕,只會随着時光腐爛,卻不會随着時光愈合。

只是,過去的事畢竟都過去了。

你與他并不是執着于過去的人。安心走好未來的每一步,過好未來的每一天,這已是,最大的贖罪了。

看至此處,你或許懷疑曾經的自己,也就是現在的我,究竟對他抱何種感情。說來不怕笑話,我喜歡他,喜歡到心坎裏去。

一個大男人談喜歡,想來雖覺匪夷所思,但這卻又是我心中真實所想。

景琰他……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值得讓天下人都喜歡的人。

年少時,他一聲不吭地替我背黑鍋處理殘局。長大後,他又一言不發地戍守邊疆,只為堅守初心。這樣一個人,如金如錫,如圭如璧,瑟兮僴兮,赫兮咺兮,你說,何人不喜,何人不愛?

江湖夜雨,十年夢途,珠箔飄燈,舊燕巢冷。有匪君子,終究,不可谖兮。

而且啊,你對他也不僅是兒女之情。兒時的懵懂動心與還未萌芽的喜歡早在十多年的積澱下被時光一筆一畫地雕刻成難以相忘的深情,最後與親情友情融為一體,交彙成最簡單樸素也最意味深重的一字——

愛。

不要害怕這種感情,不要覺得它惡心肮髒,在這茫茫浮世,能遇到一個你喜歡而且會一輩子喜歡下去的人,實在太難得了。

錯過,才是大部分人間的聯系。

此生能夠相知相遇,已是莫大的幸運。

昨日寫了一半,驟然沒了力氣。今日,我會把剩下的內容補上。

藺晨把我從北境帶回來的那一路,我已是出氣多進氣少,幾近半死。昏迷間沒有任何感觸,仿若整個機體都已經停止運作,連大腦也只成了一種擺設。

如果一定要描述,那便大概如同漂浮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裏,前後左右,都是死水,都是暗沉,都是阒靜。

無論是思緒,是人聲,還是觸覺,都在這恍若黃泉的沉寂處被一一隔絕,只餘暗河在無紋無波地靜靜流淌。

而後,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有了一絲感覺。像是沉水結成冰,把我這個唯一的獵物緊緊包裹其中,連呼吸都凍成寒霜。

冷,實在冷得很。比我蘇醒後,比那山頭薄雪,比那極北之境,都要冷上幾分。

我覺得我那時應該是打着顫,不住地喊着冷的。但是藺晨說,我那會兒跟個死人一樣,連手指也未曾動過絲毫。

他說的應是對的。那會兒我只有觸感,卻無思緒,甚至連最簡單的控制軀體都做不到,又怎麽會,真的做出一二分的反應呢?

而今的回想,與當時的現實相比,總歸還是失了真。但也不過是細節之處的失真罷了。那段死去活來咬牙難熬的時日、那似挖削剜切的鮮明痛楚,這些,是絕對不會失真,也絕對忘卻不了的。

甚至如今回憶,猶覺夢魇未去,痛楚再臨。

起初,只覺得寒意如刃,一刀刀地淩遲于我,把我割得鮮血淋漓,除了痛,就是冷。就好像整個世界都成了冷凍的冰窟,而我就是那待宰割的魚肉。

世人傳八寒地獄有八境,這第一境,便是具疱地獄。寒冰堅硬如鐵鋒利如刀,處處狂風怒雹雪虐冰饕,既無蔽體之衣亦乏遮寒之所,水分凍結膨脹成遍滿全身的可怕疱瘡。

許是此生罪業深重,殺伐過多,雖未入地獄卻已受盡地獄之苦。又或許,當時的我,的确就身處地獄之中。

涼意從無邊寒冰蔓延至腳跟,然後一點點地從腳底幽幽升起,把雙腳凍成冰柱。就像是張牙舞爪的怪獸張開了血盆大口,卻不急于一口吞下你,要賞盡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模樣,待你求他賜予一個解脫後方才欣然予以死亡。我的靈魂顫抖着,眼睜睜地看着寒意一點點攀緣而上,看着它滲至半腰處,看着它先是輕輕地敲打着,一下一下甚有規律,然後力道猛然加大,每一下都如同沉悶之鐘的嗡嗡回響。在意識還未來得及有任何反應之前,它就把我的血肉撞爛,把我的骨頭敲碎,把我的整副身軀切成億萬血塊,翻飛四地。

恍惚間仿若置身第二境的疱裂地獄,疱上起疱,傷口破裂,肉瘡紅白相間。整個天地像是巨大的碾壓器,從疼痛的傷口裏挑出肉來,就着鮮血硬生生地擠壓旋轉,碾得血肉模糊。

我想打滾,想呻吟,想求饒,但那會兒的我除了流汗,除了似死人般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連基本的反應都做不到。

敏感脆弱的神經被無情碾壓着,累積的痛感卻無法麻痹。如潮般一波波翻湧而上的冰冷夾雜着鋒利刀刃,似北風宰割皮膚般把我折磨得體無完膚。第三境的緊牙地獄,便是如此吧?全身痙攣蜷縮,牙齒緊緊陷合,痛苦難言,無可表達。

這種寒冷,這種疼痛,比起當年解火寒之毒的煎熬,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倘若我有思緒,恐怕我會懷疑當初自己是怎麽說出“但當一個人的痛苦曾經超越過極限的時候,這種程度的難過就是可以忍耐的了”這種話來。

不知過了多久,寒刀終于在我的企盼中,離開了腰側,卻沒料到,一口氣還未松下來,它就踏着沉重的步子踩上了我的胸膛。

這一下,似氣管血肉、柔軟心房都在被大力攪弄着。天地錯位,上下颠倒,猛然爆裂的血液與被攪弄成肉泥的軀體混在一起,連痛楚都失去了存在意義。剎那仿若置身于阿啾啾地獄,衆生撕心裂肺的凄慘哭嚎此起彼伏,號泣之聲震響天地。如果那時的我清醒着,恐怕也會痛徹心扉得喊出哀鳴,然後再也不堪忍受地昏厥過去。

但那時的我沒有清醒。那時的我就在昏厥之中。

那時的我,除了清楚的感知,沒有任何選擇。

不過短短一刻間,我就仿佛把這世間億萬種劇痛難忍的死法都歷了遍,億萬種痛楚層層疊加在一起,把我逼扼得奄奄一息,再無慘叫之力。冰寒世界裏,終究只餘下斷斷續續、窒悶哽咽的嗚呼哀嘆之聲。這也便是,第五境的呼呼地獄。

你以為這便是最終極的痛苦了?遠遠不是啊。

侵入心髒血脈後,寒意便與身體融為了一體,仿若軀幹與冰地不分你我,結在了一起。佛言第六境乃裂如青蓮地獄,身體連皮帶骨地變形迸裂為青蓮,色呈青藍不複人形。

你恐怕無法想象身體非外在割離而是內在斷裂的痛楚,其實那時早已軀不複軀,人不複人。我只是個還在接受着痛苦的器官罷了。

而這種劇痛,據後來與藺晨的談話判斷,持續了整整三天。

三天三夜裏,無數次我疼得失去呼吸,卻又無數次被藺晨他們吊回一息,繼續被迫感知着那比千刀萬剮還要難忍的痛苦。

甚至随着時間過去,明明已到了人間極致的劇痛還在不斷加深。“體內蓮瓣裂得更深更大,整個身體由內而外地翻剝出來,內髒凍肉迸裂成十數瓣後色呈青紅,肉塊上再無軀幹頭肢之別。”這便是佛家對第七境,裂如紅蓮地獄的記載。

這種地步,其實與死已差不了多少,連大腦都在劇痛下失去了感知,而今回想,我也無詳細記憶,只有曾經模糊卻又深刻的感知。

過了許久後,許是黎綱甄平把我擡去治療,在他們所言的離開棉被衣衫盡去之時,寒意呼嘯着灌入早已翻剝開來的身軀,血肉體膚直直地綻裂成百數千數紅紫蓮瓣,這一刻,連冰封世界都不複存在,在頃刻間傾塌成宇宙終極之冷,四周茫無界限的太虛寂境,這一刻,連痛都再也感知不到,宛如死得透底。

這也便是最後的,裂如大紅蓮地獄之境。

沉寂着過了一會兒,世界開始慢慢重組完成,裂了一地的身體也開始一點點地拼湊完整,雖不覺得暖,但痛楚寒意有所減輕,應是黎綱他們把我擡去沐浴。恍如初生為人,胸膛裏裝載的是新鮮舒适的空氣。本以為艱難地獄終于過去,可還沒待我放松片刻,冰窟世界突然地龍翻身了。漫過腰側的大雪在沖擊下紛紛抖落,卻在觸碰到從崩裂大地縫隙處逃脫的熱氣時毫無例外地融化成水。一滴一滴,帶着灼燒人的熱氣。我感覺到裸露在外的皮膚開始被滾燙的熱度燒得焦黑,連原先凍成冰碴的頭發也噼裏啪啦地作着響,傳出陣陣令人作嘔的氣味。但我逃脫不了,我被硬生生地固定在原處,任冰火侵襲,任痛楚加倍,任身軀被沖擊切割得七零八落。

原來八寒地獄後,還有等待着我的八熱地獄。

等活、黑繩、衆合、叫喚、大叫喚、焦熱、大焦熱、阿鼻,處處灼焰覆天燒鐵為地,熾漿火雹猛然落下鋪天蓋地,地面騰起普通火、檀林火、太陽火、末劫火,身體被燃燒焦爛得連骨灰也不剩,于剎那間萬生萬死,不生不死。

仿若血肉淋漓內髒橫流,軀骨在巨大鐵砧上被鐵錘錘打,在兩山的猛烈撞擊中被碾碎,在堅硬鐵臼中被碓磨成泥,骨肉盡碎血流成河。

極致的痛苦中,皮肉骨血由內而外處處與熔漿熾火混為一體,可狂風怒雹虐雪饕冰仍在不斷呼號肆虐着,降落覆蓋在傷口處結合處,冰冷着,火熱着,疼痛着,煎熬着。

我想死,我受不了。

只要讓這連造物主也只能哭泣求饒的痛苦遠離,我願意做一切事,願意放棄一切事。

潛意識劃過大腦,卻不知為何,猛地一顫,然後白光炸裂,被隔絕在外的世界終于透露出冰山一角。

我聽到有人在喊“快,蟲子爬出來了。”

我感覺到有無數紛湧火熱的蟲蟻挂在我的身軀上,咬噬着我的皮膚,窸窸窣窣地鑽來鑽去。

我還聞到,有熏得人喘不過氣的藥味,還有一大桶蟲子散發出的令人作嘔的腥氣。

原來,是蟲浴。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然後,與外界通連的大門轟的一聲沉沉關上,我再次漂浮在意識的羊水裏,翻騰不止,煎熬難忍,一邊冰冷得連血液都凍僵成紅線,一邊卻火熱得把所有液體都蒸發成水汽。

與先前不同的是,我終于有了隐隐的思緒,猶如暗流般劃過如鏡太虛。

這一次,我有了選擇的權利。

我記起了自己是誰,是個什麽樣的人,是因為什麽才會痛苦不堪,我還記起,有誰,在等着我。

我也終于明白,為什麽先前一直如死水般沒有絲毫動靜的大腦,卻在收到了求死的潛意識後,産生了如此猛烈的抵觸反應。

因為,我還有未完成的大業,我還有一個,要去見的人。

景琰,蕭景琰。

火寒二氣在我體內橫沖直撞,無邊痛楚一根根拔去連着頭皮的烏發,一寸寸剝下敏感脆弱的皮膚。但我在無聲空間裏喊着那人的名字,喊着喊着竟是笑着哭了出來。

我本是可以選擇死的,我本是可以與這痛苦揮手告別的,但我卻活了下來,喊着那人的名字活了下來。

就好像,我把那人鍛造成支撐我的烏金支柱,只要喊着那人的名字,只要想着那人,就沒有什麽坎是跨不過去的,沒有什麽痛苦是熬不過去的。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比令人哭泣求饒的痛楚,更加俯首稱臣的存在。

那就是愛。

可笑的是,這自少年時起就暗藏于心的情感,我卻直至如今才明了何為其名姓。

但所幸,還不晚,還不晚。

恍惚間,眼前似出現了層層白玉石階,而我心心念念的那人就站在最高處,含笑看着我。

陛階上是起伏的冰柱,是如刃的烈焰,我望着那人,一眼萬年間,沒有絲毫猶豫地擡腳踏了上去。

九十九級臺階,取的是九九歸一之意。我踩上那淩厲的冰劍,任火焰舔舐着腳掌,一瞬間火龍似乎摻雜着冰柱,直直地貫穿了我的身體,一分為二,刻骨疼痛。指甲似乎在淩遲般一個個地拔裂脫離,腿骨似在碾壓下一寸寸地化為齑粉,心髒被大力捶擊,靈魂在哀鳴撕扯。太痛了,痛得死去活來。

可再痛,也得咬牙走下去。

我用不知哪來的力氣,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景琰還在等我。

這般想着,雙腿也就有了繼續前進的動力。烈焰噬心,冰錐刺骨,地獄之路,甘之如饴。

行至中途時,身體早已麻木,可又無時無刻不被鮮明的痛楚激醒過來。額上流下如瀑大汗,一滴滴地,在劃落前就蒸發成熱氣,把我的臉龐灼燒得面目全非。

景琰,景琰,景琰……

我在翻騰的痛楚中念着那人的名字,仿佛如此便可減輕一二分的痛苦,仿佛如此所有的苦難都可化為普世聖蓮。

景琰,景琰……

意識模糊之中,他的名字成了我的執念。

九十九級臺階,每一級,我都走得十分緩慢。每一步,都耗費了我畢生的力氣。每一秒,我都讓那滾熱的名字灼燙舌頭,然後一路長驅直入地燒進心裏去。

景琰。景琰。

我想着他念着他喊着他,一步步蹒跚着往上走去。走不動就爬,爬不動就拖,一點點靠近,每寸減少的距離都轉化成內心鋪天蓋地的欣喜。似乎只要走完這九十九級臺階,我就能長久伴在他身側,再也不分離。

不知如此走了幾日,或許不過一瞬,或許不過一生,最後,我終于還是走到了他面前,走到了那最後一級臺階上。

我看着他,看着這相別已久的故友,看着這落于我心上的意中人,看着這在無邊痛苦中予我救贖的一線光明,似是看盡了先前那些風雲浩蕩的時光,也看盡了之後我們會相伴不離的時光。

辛酸,卻也值得。

“景琰。”我輕輕喚他,他亦凝眸看着我,眼裏是情深如水,是欣喜如水,是心疼如水。

他張了張嘴,無聲地喚我,“小殊”。

剎那,身後翻起滔天火浪,冰雪如瀑砸落世間,無盡的蟲群遮蓋了白玉石階。

我知道,一切終于要有個終結。

頭被如城傾壓的皓雪砸落,身軀被紛湧而上的蟲蟻齧噬得體無完膚,遮蓋日月的火焰更是直撲而下,把骨頭焚滅得一點不剩。

而我就這麽抱着他,抱着我的景琰,抱着我的一切,直直沉落,任幻境分崩離析,任無邊痛楚加身,任身後世界毀滅。

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洪荒遠古都被席卷得蕩然無存。

我在一片廢墟中睜開雙眼,撲入眼簾的卻是沉沉黑暗。還來不及吐露一個字,說出一句話,抓住一絲思緒,我又昏睡了過去。

隐約間,似乎聽到有人在床側驚喜大喊,“熬過來了!熬過來了!”

這句話,長久地停留在我的腦海裏,似是箴言般镌刻銘心。

這人世,只要想熬,沒有什麽是熬不過的。

命運之神揚起鍘刀,賜予痛苦,設下隔障。

但至少現在,我贏了,他輸了。

而且,輸得徹底。

“景琰,還不睡嗎?”梅長蘇在沉夢中掙紮着浮出意識表面,低聲問了問睡在身側的男人。

蕭景琰拍了拍他的頭,聲音低沉溫柔,“我還要再等一會兒,你先睡吧。”

梅長蘇嗯了一聲後又放任自己在夢境裏順流逆流,呼吸平穩綿長。

蕭景琰揉了揉眉心,今日歡好至半夜,又看了這許久的書,身子的确是乏累得很。

但是,他想再看會兒。似乎現在合上書,那就是逃離應有的陪伴,獨留他的小殊一人在那書冊中輾轉難眠,痛苦煎熬。

他想,再陪陪他。

距離上次落筆,已過了一月了。這幾日開始流血,吃飯流,睡覺流,說話流,沒有一絲感覺地從眼睛流出來,從鼻子流出來,從嘴巴流出來,從耳朵流出來,從指甲縫流出來。駭人得很。

我本以為自己是死定了,但藺晨說沒事的,這流的是毒血。

“你大爺的,哪有這麽多毒血可以流?”

整個身體都快被掏空了,總覺得血管裏空蕩蕩的,什麽也不剩。

說這話時,眼睛裏又流出血來,模糊了視線,粘在睫毛上,難受的很。他用毛巾幫我輕輕擦去血跡,“長蘇,信我。”

我自然是信他的。

只不過,有些惶恐罷了。

總怕,這一切不過是蒼天開的玩笑。我實是病入膏肓,再也沒有多少壽命可以活。

藺晨知道我的想法後,勉強笑了笑,“你這藥罐子想東想西地幹什麽?好好給我熬過去,這才是你現在應做的。”

這一月來,每個日夜,我都要接受一次蟲浴。火蚧蟲爬行皮膚,咬噬撕扯的痛楚與昏迷的那幾日,如出一轍。

但是比起當初,終究還是輕了一些。藺晨說,随着火氣漸削寒氣,兩氣相争的痛苦會微弱許多。而到了不再疼痛的那一日,治療也便停止了。

“凡事都有個界限,以毒攻毒終究無法真正救好你。等到了那一日,你可以出廊州,下金陵,做一切你想做的事,但是你的身體,終究拴上了鐐铐,好不了,好不了。”

我說沒事的,還有十多年的壽命,我已經很感激了。而且藺晨他不是也向我保證,會竭盡全力延緩殘廢的速度嗎?

他看着我,眼裏翻滾的情緒我看不透徹,似是心疼,似是痛苦,似是憐惜,又或許,什麽也不是。然後,他幫我擦去嘴角不自主流出的鮮血,“今夜就休息會吧,這一個多月,委屈你了。”

“不是說一旦開始,就不能半途而廢嗎?”我抓住他的手,卻聽見他搖搖頭說,“是不可中途停止。但現下不是讓你停止,而是讓你修整,好好适應下這體質改換的身體。”

三天前,我暫失了聽覺。

藺晨推斷,随着治療效果的減弱,這些症狀出現的速度會越來越快。而今,我只各失去過二次視覺、聽覺、觸覺,他說,這比預想之中,已是好上太多了。

今日恰巧得空,想着把上次沒寫完的部分補完。

你若先前看的難受,那還是別再往下翻了吧。總歸不是一些,太好的記憶。

上回我寫哪了?翻了一下,似乎寫到醒過來了。等等,前幾頁記着的景琰送了我一顆珠子是怎麽回事?

……該死,又忘記了。

罷了,珠子之事暫且置後,我先寫完那幾日的情況。

我初醒那一日,正是景琰登基前三天。意識清明了不過一瞬,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但好歹,活過來了。

那幾日,夾雜着的無非是入骨痛苦,還有深沉想念。

想着的不僅是景琰,還有藺晨,還有飛流,還有好多在我生命裏地位重要的人。

我想着就算要死也必須要醒來見他們一面再死。如此咬牙堅持着,而後,噩夢來臨了。

與痛楚構造的幻境交替出現的,是鐵蹄肆虐,是刀山火海,是屍殍遍野。

與當年中火寒之毒後夢見的赤焰軍慘死的情狀極為相似,卻也極為不同。

哭嚎着死去的不只是将士,還有無辜民衆。他們的臉上沾染着腥臭血跡,瞳孔裏是放大的驚怖絕望,地上散亂的,是殘肢斷軀。

我顫抖,我不安,我驚慌,我一心輔佐的景琰怎會讓大梁國家動蕩,山河飄搖?

我傾盡一生心血的天下,我信任交付景琰的天下,我幻想中河清海晏,百國來朝,萬世太平,家戶安樂的天下,怎會被蹂躏至如此地步?!我不知那些猙獰的面容究竟是誰,我不知這是未來征兆還是無稽幻覺,我只知道,大梁有危矣!

那一瞬,跨越痛苦,跨越噩夢,跨越無力,我硬生生地逼迫自己睜開眼來,眼皮沉重如千鈞镔鐵,四肢百骸都像被碾壓過一般。我大口喘着氣,讓昏沉如亂麻的思緒回歸大腦。然後,在暫盲的黑暗中,我的雙耳捕捉到了遠風吹來的隐約管弦聲。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普天同慶,禮樂九日。

是景琰——

登基了。

醒來後,便是他們手忙腳亂地出門喊人,又給我端藥拭汗。小飛流撲上來,哭着喊蘇哥哥,蘇哥哥,似乎又回到了幼時般,嘴裏只會喊這個名字。

飛流力道不重,但我仍覺疼得很。昏迷時痛,清醒時痛,受到輕微壓力時更是痛。不知我有沒有叫出聲來,而後藺晨拎起飛流,短暫地跟我交代了下我昏迷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囑咐我好生休息,便把一衆人等趕走了。

我只清醒了小半片刻,什麽都來不及問,什麽都來不及想,便又再次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夢裏,亦是一片刀光劍影,金戈鐵馬,血流成河。

我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發生,卻無能為力。

許在那時我就暗下決心,一定要避免這種危況的發生——

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毀譽參半,哪怕故人離離。

畢竟,梅長蘇雖是因為蕭景琰才熬了過來,卻是因為這江山天下醒了過來。

景琰,景琰的天下,無論哪個,我都不容有失。

【——小殊他當初,是什麽時候醒的?】

【——你問這個幹什麽,我哪記得那麽多……大概四月十三十四。】

【——沒想到與我登基時日差不多。】

【——是啊是啊,你帝王之氣澤被萬民呵呵呵。】

……

【——你執意要召回孤魂,哪怕以半生壽命為代價?】

【——是。】

【——……陛下只消把那故人的生辰八字報予我,就足夠了。】

【——他,他真的會回來?】

【——……也許吧,也許會回來。鬼神之說無論如何都是謬悠之言。臣會盡力而為,但陛下還是別抱太大希望為好。】

……

【——還能怎麽回事?要不是當初我把他救回來用藥吊着,休養了一年,便是大羅神仙也留他不得。】

【——既然他沒死,那你當初為何拿着個骨灰甕騙我?】

【——……當時我雖然找到了古法,但救治過程九死一生。你來那會兒,他已經幾乎斷氣了……哪想到最後,他會醒過來。】

……

蕭景琰眼眶發紅,雙手竟是隐隐顫抖。

當初他以為長蘇是他費了半生壽命才喚回的孤魂惡靈,是以,他才惡他、厭他、棄他、恨他。

但是現實是什麽?

現實便是長蘇在他登基之前就已恢複了意識。

現實便是是藺晨用奇法奇藥救回了他吊着一口氣。

現實便是根本就沒有惡靈歸來,沒有妄改天命,沒有招魂之策,沒有魂兮歸來!

梅長蘇,是自己硬生生熬過來的啊!

是他自己一個人,熬過火寒相争的痛楚,熬過蟲蟻噬身的不安,熬過夢魇懾神的驚怖。

是他自己一個人,從鬼門關前咬着牙一步步爬回來,爬得頭破血流,兩眼發黑,精疲力盡。

是他自己一個人,為了護一國一人安寧無憂,放棄輕而易舉的死亡,選擇早已注定終局的荊棘血途。

……

這才是,所謂的真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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