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報告老公

他們軍訓科目,每天基本就是拔軍姿,齊步走正步走,各種隊列練習,然後跑圈,簡單的障礙跑,匍匐,後程還有最艱苦的野外拉練。

除此之外,就是寫一寫思想彙報,事件反思,剖析信仰靈魂上的矛盾與不堅定,擁護中央堅表忠心,等等這些。每天“營房-操場-食堂”三點一線,嚴肅刻板又安穩的軍事化生活,雄壯響亮的軍歌聲口號聲,讓浮躁不安的心靈逐漸歸複平靜、專注……在營地裏練隊列還算好,每天暈倒一個兩個,拎到衛生室吊水瓶子,那個山區十公裏拉練,才真是要了命了!烈日頭底下,郊區田野間山路上,曬得黝黑的一幫大學生,背着包艱苦地行進,一開始教官還能帶起口號和軍歌,走出三分之一路程,口號聲就啞了,誰都不喊;再走出兩裏地,隊伍徹底都散掉了!一溜學生遠遠看去,像田間野羊拉了一溜稀糞,稀稀拉拉不成形狀,隊首找不見隊尾在哪。

隊伍後面跟着一輛大卡車,随時将掉隊爬不動了家夥,裝車運走。

孟小北是少數幾個前排保持隊形、沒有掉隊、完成全程的,特別給他家軍屬争氣。

他甩着大步跑着跑着,一不留神,球鞋沒跟上他潇灑的步伐,從鞋裏掉出一只衛生巾。

孟小北:“哦……”

身後的林碩幾乎踩了,一看是什麽東西,趕忙跳開。內向的漢子臉紅了,沒有碰過女孩用的衛生用品。

小方教官回頭一看:“嗳媽你這個,誰讓你往鞋裏塞這個?!”

孟小北厚着臉皮,向教官老實坦白:“別人教的。”

衆目睽睽之下,他又跑回去,把衛生巾撿了,重新塞回球鞋,老子腳丫子的舒服體面更重要。

孟小北一錄取,就直接被他們班主任任命為文藝宣傳委員,大約也是先看過他的檔案。軍訓期間,每天出列帶男生唱歌,跟對面的女生飚嗓子,連裏的板報也是他負責,每天采寫通訊稿和打油詩,畫小黑板。

小方班長帶隊,在坦克營地裏四處找陰涼地,好不容易摸到一處,一看:“羅小虎,又是你,這是我們班的陰涼地兒!”

女生班的班長,小羅教官,細白瓜子臉,歪戴着軍帽,嘴一笑就歪:“方成亮,呵,這地兒寫你名字嘞?”

方成亮:“看你們班女生偷懶的,專往陰涼地兒走,就不像話麽!”

羅小虎:“就你班男生喜歡曬太陽撒,去那邊連長眼皮底下,曬太陽踢正步去啊!!”

小方教官回頭一招呼,粗聲道:“來一輪軍歌軍歌,壓過她們,今天咱們班先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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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羅教官冷笑,笑得蔫兒壞,一擺頭:“女同學們!幹掉你們班男生!新兵軍訓期間,你們都制服不過你們班男的,以後大學四年都要被他們吃得死死的——老子過來人最有經驗嘞!!”

兩個方陣嘶啞着嗓門一通狂吼,一二三四打靶歸來我們的隊伍像太陽我是軍營裏一棵小白楊。羅班長不時嘚瑟地向方班長勾勾手,說“晚上請你喝啤酒”!方班長帽檐下視線矜持,嚴肅,酷酷地遞個白眼。羅小虎同志笑嘻嘻地上去,勾肩搭背,摟了戰友親密地咬耳朵。

方班長生得濃眉大眼,北方漢子,身板和臂膀有力:“哼,我從新兵連就壓着你,這三年一路壓你,怎麽着,你有嘛不服,你嘛不服?!”

羅班長胳膊肘把人一勒,歪嘴笑道:“我嘛嘛和嘛都服……”

……傍晚唱完歌,集體進入食堂吃晚飯,練一天肚子都餓抽筋了,他們男生每人主食能吃四個饅頭,菜給幾盆都不夠吃。

第一天吃飯時,小方班長問:“班裏有回民同學麽?”

孟小北一開始沒想吱聲來着,跟同班兄弟們一桌吃飯親近樂呵,耍單多沒勁。

然而當他伸脖眯眼瞅見遠處回民飯桌上吃的是什麽,孟小北一步就跨出列了,在他們同班所有男生各種羨慕憤慨嫉妒的視線火力交錯威懾下,坦坦然地撲向回民小飯桌。什麽哥們兒義氣,同袍情誼,比不上那一盆盆牛羊肉來得實惠!

王宇輝他們過着舊社會的日子,吃了幾天豆角酸菜炒肉末,每天都吃不飽,都快餓哭了:“歧視,這尼瑪就是歧視!孟小北那厮天天吃土豆燒牛肉和燒羊肉,那麽大塊大塊的牛肉!”

連吃幾天牛羊肉,再加上訓練艱苦,秋老虎燥得厲害,孟小北臉上都長大痘痘了,男孩肝火旺盛,上火了,嘴裏有點兒膩歪。

晚上用涼水洗臉,蹭到鼻頭上的大包,挺疼,一照鏡子,都不帥了,練得黝黑、精瘦。

孟小北有一回借宣傳委員工作之便,悄悄找教官走後門:“班長,跟您商量點兒事,今天食堂給你們吃的紅燒排骨,還有肉絲炒蒜苗,您給我打一份呗,我用燒羊肉跟你換!”

方教官盯着他看:“你搞嘛?你不是吃回民飯桌麽?我們都撈不到吃!”

孟小北賴皮賴臉地說:“好多天沒吃着大肉,我都有點兒想了。”

方教官扇他腦瓢:“鬧嘛啊你,老子罰你滾回隊裏吃大鍋飯你信不信啊!!”

孟小北利用每晚休息時間給幾位教官畫素描肖像,把幾個小班長哄得開心樂呵。方成亮用眼神批準示意,羅小虎親自執行,偷偷到食堂給孟小兵打紅燒肉吃。

美院的男孩子們有才,在部隊軍訓也帶着文具畫夾,在營地裏寫生,以槍械大炮坦克為模特,創作鉛筆和鋼筆速寫。平谷盛産大水蜜桃,供應全北京大部分的桃子都是平谷産的。周末半天休整的時候,小方班長和小羅班長帶他們班幾個男生,後山上爬樹,偷大桃子吃……周末有一次排隊給家人打電話的機會,每人聊幾分鐘。

少棠出差在外,家裏沒人,孟小北用半分鐘時間呼少棠,說【想你】,一分鐘給他奶奶報了平安,剩下時間他打給亮亮。

孟小北問:“你們學校軍訓不是在昌平嗎,你提前回家了?”

祁亮說:“我有病假條,後來就回來了!老子軍訓根本就沒怎麽訓,每天搬個小板凳在樹蔭下坐着,嘿嘿,看他們別人挨訓!”

孟小北:“你有病麽?你什麽病?”

祁亮說話毫無羞澀:“我有前列腺炎,我還是突發急性的!……太陽底下一曬,口渴缺水我就發病了,尿不出來,小雞兒疼,然後就去醫務室開假條。後來老師嫌我每天在訓練場晃蕩,我過得太爽了,影響同學訓練熱情積極性,直接讓我滾蛋了!”

孟小北難以置信:“我爺爺六十歲才開始得前列腺炎,你還不到二十呢亮亮,你已經得老年病了!”

祁亮問:“你們練得苦吧?”

孟小北點頭:“特苦,我瘦了十斤,估摸着我幹爹再見着我,都認不出來。”

祁亮說:“我們家貼心的小逸逸,給我煲好湯了,滋補養生的,老子這就補腎去了!孟小北你多保重吧!”

孟小北眼紅,在電話裏低聲罵道:“你确實需要補腎,你腎虛!快喝你的大補湯去吧!!”

孟小北那時突然有些惦記少棠。

亮亮都有大補湯喝。

這裏有個人腎不虛,小爺腎火太盛了。

人在受苦受罪時候,難免惦記感情上最親密重要的人,想要一句帶勁的鼓勵。

少棠在駐京部隊各個口都有熟人熟臉,少棠會來看他嗎,可能不來吧……軍訓最後兩周,極其艱苦,很多男生都扛不住了,身體反應強烈。有人站軍姿抽搐暈倒,有人腳上起大水泡,有人得了熱感冒。全班男生晚上撲倒在硬板床鋪上,撅屁股睡得像一排死狗。早上小方班長過來踹都踹不醒,一屋的呼嚕聲,如空谷巨響,連綿震天。

山坡上練卧倒匍匐的時候,小北因為右手部分手指神經萎縮,手掌直發抖,扒不住地面。

他卧倒再站立以及匍匐行進,就會比別人動作慢,右手使不上力,只能用兩條胳膊肘發力。眼角餘光中,王宇輝林碩他們都逐漸超過他,爬到前面去了……孟小北是最後幾個爬到終點,迷彩服手肘磨破,連帶蹭掉裏面一塊皮。但是他沒請病假,沒有打報告退出,不能給咱家屬丢臉,要争氣麽。

他們在靶場上打槍,一排男生卧倒,架起步槍瞄準靶牌。扣動扳機的剎那,槍托以強勁的後座力撞向肩膀,槍膛劇烈颠簸,讓孟小北十根手指像被劇烈撕扯着,生疼!

一梭子射出去,靶位上揚起一片塵土,吃一嘴土!耳畔是槍炮聲,仿佛身處戰火硝煙。

沒有參加軍訓時,孟小北也體會不到少棠他們做軍人的,這些年的艱辛。他以前每回去西山大院“探親”,都像逛大觀園,是去玩兒的。少棠在他眼中形象,就是高大威武的、光輝的,在訓練場上潇灑自如游刃有餘的,是不知傷痛為何物的硬漢,鐵人。少棠手下那兩百來號小兵,一臉英武混合了稚氣,拉着腕粗的吊繩從七八層樓高的平臺上一躍而下,徒手翻越高牆障礙,在救災一線奮戰、流血犧牲……那背後經歷的汗水榮辱,人性和生命的考驗,普通人有誰知道?

如今在軍營裏苦熬一月有餘,孟小北感同身受,好像突然又長大了,從裏道外成熟了一層。他的皮膚變粗了,然而,被打磨得硬朗粗糙的,不僅僅是肩膀手臂上的骨骼肌膚。少棠現在是軍官,軍銜還不低,肩上有杠有星,出入也有排場,然而在當年,也沒沾高幹的光,并未憑借多少身份上的優勢,從基層小兵一步一步熬出來,熬了十多年,攀到現在位置。少棠手上食指中指、手掌上,遍布暗黃色硬繭,後背和腰上都有傷。

兩年多前那一回,二人“初夜”。

事後,少棠皺眉頭跟他抱怨,寶貝兒你挺行的。老子這麽多年在部隊裏跑障礙訓練,從來沒落到那幫十八九歲小兵蛋子後面,就是這一回,第二天我們隊裏測試,我徒手翻高牆愣差點兒翻不過去,過橋時候我踩歪掉河裏了!!老子後面一邊疼着,一邊跑的,跑起來大腿抽筋,小腿直打晃,以前每回我都跑第一,唯獨這次,我跑了個第三,竟然被兩個小兵把我超了,你爹我糗大了。

孟小北當時沒心沒肺,放肆地大笑,自以為是,覺着自己家夥特牛,能讓少棠趴下。

事後再回想,對這個人又添一份崇拜,思念。最牛還是他男人,堅挺英武,頂天立地的漢子。初夜屁股被他搞出血了,豁開了,還能帶領一幫小兵蛋子跑障礙、越野匍匐,一般男人行嗎,有這能耐?!

少棠從這年秋天開始公務繁忙,平時經常出差去上海廣東深圳,很少着家。

兩人雖然同城而居,大部分時間見不到面,仿佛注定陷入兩地相思的艱苦。感情越濃,相處的一分一秒,愈發顯得短暫。

軍訓最後一天,早上連隊裏開總結表彰大會,然後回宿舍整理行李,将被褥打成背包。一隊男生扛着被子,每人提個網兜,裏面是叮當亂響的搪瓷或鋼種飯盆以及洗臉盆!

中午吃過飯,在操場上最後一次正式列隊,喊口號,唱軍歌,“民兵預備役”勝利結業!

領導從團部裏出來,還領着參觀的客人。

羅小虎背手溜達過來,手臂随意搭在方成亮肩上,一起扭頭往那邊看:“看那邊,來的那個男的!”

方班長說:“嘛人?挺年輕,還弄個兩道杠,怎麽也像個正團職,立過功的?”

羅班長與戰友悄悄咬耳朵:“說是咱們領導以前在軍校進修時的老同學,總參的啥子人,啧啧,看樣子夠厲害的撒……”

孟小北從隊列中間探出半張臉,驟然愣住,直直盯着不遠處的人。

少棠來了。

少棠一身軍裝,雙眼在帽檐下仿佛能發光,目光溫和莊重,與部隊幾位領導相談正歡。

孟小北軍訓,賀少棠完全就沒過問,沒憑借熟門熟路走後門過來探望。

不就是個軍訓?兒子不小了,一頭小狼狗早晚撒出去歷練歷練,不能總黏在當老子的身邊。這回反而是炮兵旅的後勤領導主動聯系少棠,找他辦事。他們炮兵基地自辦工廠,生産軍用設備,以兵工産業養軍強軍,補貼後勤的經費缺口。隊裏領導派車進城接少棠,非要請賀同志來山裏吃一頓飯,嘗一口基地自給自足的野味,再到兵工基地裏視察。同學之間好辦事,請少棠幫忙牽線,找後勤部負責出口的軍品貿易公司,分到份額指标。具有壟斷性質的軍工企業,能從政府內部部門拿到指标,就是最重要的賺錢路數。

少棠對基地領導講,“你們産量挺大,接大單的能力也有,質檢都達标。只是現在總後內部指标卡得很嚴,很多有門路的人,利用各種途徑把指标‘分流’了。”

領導委婉地低語:“咳,少棠啊,老同學一場,需要門路,所以不得已請你幫忙。”

少棠誠懇道:“明白你意思,有些事情我想得到,但恐怕做不來……正常合法途徑下,我盡力。”

孟小北頭戴迷彩帽,臉頰黝黑瘦削,肩膀處的骨骼因為艱苦訓練而變得硬朗,整個人筆直鋒利,只用一雙賊眼不停瞄着某人。

然而少棠自始至終,愣就沒看他。

少棠那一片散漫溫和的目光從他頭頂一掠而過,淡淡的,沒作停留,直接把他篩過去了。孟小北心想小爺是練太猛了,變化太大麽,少棠沒認出我?

領導一揮手,招呼道:“方成亮!”

方班長趕忙一立正:“有!”

羅班長低聲沒喚住人:“嗳……”

方班長一路小跑過去,立正,敬禮,接受訓話。領導半笑不笑地向少棠表揚了幾句小方,少棠好像也笑了。小方班長受寵若驚,端正地彙報學生們訓練的軍情。少棠出手,拉開膀子勒住方班長的肩,手指用力捏捏,肯定暗暗把人捏疼了、給下馬威了。小班長畢竟年輕,被少棠眉眼間氣場和手勁兒震得,手腳都不知往哪處放,一手下意識摟了少棠的後腰。

孟小北:“……”

羅小虎雙臂抱胸,扭頭看着:“搞個啥子嘛!……還摟腰了……”

結果這天,少棠愣是沉得住氣,在軍營裏由領導陪同轉了一圈,參觀基地、後勤,沒有找孟小北說話。

後來學生們排隊上車,少棠遠遠看着,凝視兒子瘦瘦高高的背影。孟小北上車落座,少棠對小北微微一閉眼,眼底帶笑,筆直站着,如道旁一株白楊樹般挺拔、耀目,目送兒子軍訓結業,順利離開軍營。

方班長剛一走回來,迅速就被好戰友羅小虎勾住肩膀,咬耳朵,一路小跑着拽走,問話去了!

羅小虎私下對他們班女生說,他與方成亮從不同地方過來參軍,同年入伍,一起升班長,準備三年後同時退伍。離開部隊之後可能不回家鄉,好兄弟之間搭個伴,一起去深圳創業。深圳機會多,全國各地打工仔都有,英雄不問出處來路,兩人打算合夥做個小買賣,發家致富!

大客車将學生們拉回城裏,直到傍晚,孟小北從學校出來,準備回家過周末,在校門口看到少棠。

少棠站在胡同對面,将墨鏡拽下鼻梁,露出一雙眼,眼角微眯,對他勾勾手:過來吧。

少棠表情穩如泰山,分明一進軍營就認出他,故意不搭理呢!

孟小北心裏抖得飛起來,趕忙屁颠颠的,端着齊步小跑的姿勢跑過去,摞下書包,立正。他拔了一個标準的軍姿,後腳跟一磕,“啪”,敬軍禮。

他身上是沾染塵土的迷彩服,仍戴着軍帽。

少棠雙眼仿佛燃起一叢微弱的火焰,瞳仁一亮。也是一瞬間反應,少棠手臂動作平穩流暢,在孟小北眼前滑過一道端莊的弧線,“啪”,嚴肅地回了一個更帥的軍禮。

兩個男人都是挺拔的姿态,目光平視。

少棠問:“訓得好嗎?”

孟小北聲音壓低,但中氣十足,話音硬朗:“報告老公,圓滿完成訓練任務!今天開會還拿了标兵小紅花!!!”

少棠頓時展露笑容,眼角眯出一片迷人的紋路,眼珠漆黑。

少棠只頓了一下,上前抱住兒子肩膀……光天化日,街道上,兩人沒有任何親熱膩歪的動作,少棠給了小北一個戰友間很男人的擁抱,用力捏一捏肩胛骨,拍拍後背。一捏就感覺得到,孟小北後背骨頭結實,上臂肌肉都鼓起來。少棠特意拉過小北兩手,仔細捋了捋十根手指,确認沒傷着。

少棠:“臉曬黑了。”

小北:“嗯,帥吧?”

少棠淡定一笑:“帥,以前一直是男孩樣,現在看,是個硬朗爺們兒了。”

小北窄窄的眼皮下有開心激動,還繃着勁兒:“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接我,中午在軍營裏你裝看不見我……我現在配得上你吧?”

少棠眉頭輕動:“你一直就跟我很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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