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紅袍
許辰川正要關閉窗口,對方的頭像忽然變成了彩色。
【紙鶴】:“我看見你的問題了。”
許辰川吓了一跳,半晌不知道怎麽接茬。
對方卻沒等他回複,自顧自地接了下去:“黎塞留欺騙教皇的說法最早出自塔爾芒德雷奧的《轶事集》,看名字就知道這本書的性質了。史學家的另一個說法是,黎塞留遠赴羅馬原本就是為了請求免除年齡限制,他沒有理由在這件事上撒謊。”
許辰川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這個問題上了。他還沉浸在紙鶴主動來找自己說話的震驚中。
【紙鶴】:“有時劇本改編的歷史,不一定是最合理的版本,而是最戲劇化的版本。”
這幾行字完全是就事論事的調調。許辰川發怔地望着屏幕,對方說話總會給他一種氣壓很低的感覺,因此他心裏依舊琢磨着——這究竟算不算是在示好?不會是自己又會錯意了吧?
白祁把幾句話發送出去之後,過了許久才看見對方簡短地回複道:“原來如此,謝謝大神。”
一瞬間,他有種自找沒趣的感覺。
白祁的鼠标已經移向了紅叉叉,對方卻又發來一句——
【Chris】:“大神知道得這麽多,是為了做RR專門去研究的嗎?”
【紙鶴】:“不完全是。原本就是因為對這段歷史感興趣,才會做這部劇,但在做劇期間又查了些資料。”
真是個認真的人啊。
許辰川這樣想了,也這樣說了:“不愧是大神,有幸跟你合作,我一定能學到很多東西。”
白祁還沒回答,許辰川又趕緊補上一句:“我是說耳濡目染,不知不覺中就會有收獲……”生怕對方誤會自己又要定期騷擾他了。
白祁的嘴角輕輕揚了揚,看來自己上次給這新人留下了不小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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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鶴】:“叫我紙鶴就行了。以後遇到關于這部劇的問題,可以來問我,我看到了就會回複。”
——真的是在示好!許辰川心裏對紙鶴的第一印象被颠覆了。他也不是別扭的人,立即發了個笑臉過去:“好的!謝謝你不嫌棄我不會說話。”
白祁愣了一下,這家夥是被嫌棄慣了嗎?
“……如果有看不懂的新詞,也可以問我。”
他慢慢打下這行字,頓了頓,又慢慢地删了。自己有點做過頭了。
許辰川等了片刻,見對方沒有回複的意思了,便打字道:“我先去睡覺了,晚安!”
【紙鶴】:“好的,晚安。”
許辰川又去群裏打了聲招呼,便關掉電腦,熄燈睡下了。
離他不遠的書桌上,被設了靜音的手機屏幕始終亮着,顯示着一通又一通來電。不知過了多久,那微弱的光芒終于回歸黑暗。
******
天色昏暗。鉛灰的雲層如同動亂的時局,以壓頂之勢聚集翻攪。遠處滾着沉悶的雷聲,戰鼓一般不絕,催得人心惶惶。
馬車沿着一條鄉間土路搖搖晃晃地前行,轱辘上濺滿了泥濘。這是一輛寬敞的馬車,窗後厚重的帷布将車內的情狀與外界阻隔開來,車後還跟随着幾名騎馬的侍從。
車裏坐着一個便裝打扮的男人,三十多歲,身形消瘦,面色蒼白。他阖着雙眼,似乎已經睡着了,菲薄的雙唇卻還緊緊抿着。一只黑貓在他的膝上蜷成一團,小巧的尖耳朵随着車身颠簸而不斷抖動。
“主教大人。”一名侍從催馬上前,在車窗邊喚道。
男人驀地睜開眼,漆黑的瞳仁中仿佛燃燒着兩團暗火。他伸手掀開窗簾,看向外面。
“前面有人來了。”侍從指了指道路前方,“是另一輛馬車,車夫好像在朝這邊比劃什麽。”
“停車。”主教下令。
兩輛馬車狹路相逢,其中一輛停下了,另一輛則緩緩轉進了路邊的田地裏,似乎要繞過前者繼續趕路,卻在中途停了下來。兩扇車窗正好相對。
對面窗口裏,一只纖纖玉手将簾布撩起了一半,昏暗間絕色佳人的面容若隐若現,仿若一場绮夢。她輕輕笑了一聲:“紅衣主教黎塞留大人。”
“卡爾麗索耳伯爵夫人。”主教面無表情地伸手,在虛空裏劃了個十字。
“我要恭喜您。”
“為什麽?”
“為什麽呢?”她笑着反問,“即使是又盲又聾的人,此刻也會跪在您的腳下,親吻您的紅袍。”
“您既不盲,也不聾。告訴我您都聽到了什麽。”
“法國國王陛下身邊的大人物們像馬戲班子一樣輪換着,讓人目不暇接。馬利亞克改任掌玺大臣,埃菲雅侯爵繼任財政總監,舍姆貝格升遷,布蒂裏埃升任太後秉筆秘書。就在昨天,旺多姆兄弟被國王陛下親口下令逮捕。”
“看來您不僅不聾,而且消息十分靈通。”
“謝謝。這是我唯一的優點,也是我唯一能為您效勞之處。”她謙遜地低頭,“我要恭喜您終于掃除對手,執掌大權。”
聽到這句奉承,黎塞留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嘲諷似的笑意,手指輕輕撫摸着懷裏的幼貓。黑貓眯起眼睛呼嚕着。“英國那邊有什麽反應?”他問。
“他們都說,路易十三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扶持您這樣的寵臣上位,很快就會後悔。他們還在猜測您什麽時候會被再次流放。朝野上您樹敵太多,王後和禦弟仇恨您,國王陛下則忌憚您。您那些雄韬偉略一件都還沒有實施,他卻已經擔心您功高蓋主了。”
“可他們卻又離不開我。”黎塞留似笑非笑地說,“真是可悲。”
“我在英國還得到了一些別的情報。白金漢公爵的府上最近有個新訪客。很不幸,正是您最不待見的那一位呢。”
“胡格諾派的代表麽?”黎塞留冷笑了一聲,“他們盤踞西面,做夢都想和法國國王平起平坐,有白金漢那種自己送上門的助力,他們不積極才見鬼了。英國正愁找不到理由打過來,這下剛好湊齊。”
“英王對白金漢言聽計從。”她眨眨眼,“美人吹的枕邊風可是很厲害的--無論那美人是男是女。”
主教的嗤笑介乎輕蔑與憎惡之間:“白金漢……總有一天我會捏死這只小白臉。”
“您要和英國開戰嗎?”
“您介意麽,伯爵夫人?”
“閣下,我還以為您是最了解我的呢。”她哀嘆似地說,“那些飽食終日的沒用男人,是死是活與我何幹。”
“我最欣賞您這一點。”黎塞留淡淡地說,“繼續看着白金漢,随時把他的動向報告給我。”
“遵命。”這個身份高貴的女間諜說。
“合作愉快。我會付給您應得的報酬。”
女人擡眼看他,明豔攝人的眼瞳裏翻滾着深黑的暗潮。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以為她還沒有失去哭泣的能力。但她燦爛地笑了起來:“合作愉快。”
兩輛馬車擦肩而過,蒼莽荒涼的景色掠過窗口,融入于身後無限的暗中。
神說我們有罪。神說我們皆是踏着鮮血跌跌撞撞,迷途的羔羊。
******
許辰川在回國的飛機上補齊了《紅袍加身》的第一季。這部劇講述了法國首相黎塞留的霸業之路,将這位史上最偉大、最具謀略、最鐵血無情的政治家,刻畫成了一個有血有肉、有欲望也有彷徨的普通人。第一季以他歷經波折成功上位為結束,期間穿插着路易十三與安娜王後的不幸婚姻、英國公爵白金漢與安娜的婚外情,以及各種混亂而風流的貴族轶事。
由于劇中出場人物衆多,且大多數容貌出衆,他們之間複雜的關系成了該劇的一大看點。宅男們會為王後、公爵夫人和女間諜誰更美貌而争論不休,腐女們則會腦補黎塞留與灰衣主教約瑟夫那過于心心相印的友誼。至于許辰川,原本對這種歪曲歷史的美劇不感興趣,純粹奔着字幕而來,看到最後反而被劇情吸引住了。
不得不說,劇組深谙操縱觀衆情緒之道,讓人不知不覺就在煽情的配樂中血脈贲張,仿佛跟主角一起開創着一個不可複制的時代。
這些觀衆裏顯然包括字幕組,或者說,至少包括了字幕組裏負責後期的阿雯。當黎塞留終于獲得紅衣主教的冠冕、當場失控地跪下向上帝起誓時,字幕中伴随着他的含淚吶喊出現了特大字號的“阿門”二字,仿佛要砸穿屏幕淚奔慶祝。
許辰川想象着一個小姑娘熱血沸騰地做後期的樣子,不禁失笑。
但阿雯的存在感遠遠不及另一個人。
每當劇中出現新人物、新地點時,視頻上方就會出現簡短的介紹。每一集的結尾,還會附上一段占滿全屏的科普性文字,介紹本集出現的建築、畫作乃至風俗習慣。僅僅如此也就罷了,甚至連劇情中明顯不符合史實之處,都會在結尾一一注明。由于這段文字出現在片尾曲之後,觀衆可以選擇看與不看。
許辰川之前在做《毒善其身》時還暗自揣測過紙鶴為什麽不親自當校對,此刻他好像明白了。這是在用生命做劇啊!做完一部會折壽的吧!
至于翻譯之準确優美,就不能斷定有幾分是紙鶴的功勞了。畢竟貓草和由塔拉桑也是個中高手,很可能正是沖着紙鶴的這種性格才跑來與他合作。看完他們的作品,許辰川突然比任何時候都更期待第二季的開播。作為一個新人,生平第二部 劇就能被這些大神調教,說不定會脫胎換骨。
直到飛機落地,許辰川才恍然意識到自己一直沒睡覺。這倒也有好處,至少時差一下子就倒過來了。
“喂?媽,我到了。”他一邊從行李架上拿背包,一邊給舒穎麗打電話。
“成,我跟你爸在出口這兒等你。你爸過于激動,手都在發抖。”
“發抖的是你,不要栽贓……”許國齊的聲音微弱地傳過來,許辰川忍着笑裝作沒聽見。“那過會兒見。”
他有些頭重腳輕地走下飛機,觸目所見全是方塊字,耳邊飄過的全是漢語。兩年未見,明明是最親切的家鄉,剎那間卻有一絲異樣的陌生感。
許辰川至今的人生,從十一歲那年被一刀劈開,一半留在中國,一半抛在美國。兩邊似乎都能如魚得水,卻又都隔着一層玻璃。中國人把他當假洋鬼子,美國人把他當外來客。這些話和誰都不能說,落到一些人耳中還會帶上炫耀的味道。人總是向往自己無法過的生活,卻沒人問那些異類一聲是否會孤單。
許辰川暈乎乎地出了海關,取了行李箱,邊朝出口走去邊摸出手機:“媽,我出來了,你們在哪?”
與此同時,在接機的人群裏。
“老公,那個是我們兒子嗎?”
“嗯。”
“老公,你覺得我們兒子有沒有可能……是同性戀?”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