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視頻
許辰川剛剛敲下一個“哦”字,就看見屏幕右下角跳出的新提示。
[Ben 向您發起視頻會話邀請]。
許辰川的眼睛被刺痛了一下,仿佛那名字被火淬過似的。他盯着那提示看了一會,默默起身,合上了房門。
聽見輕輕的關門聲,起居室裏看着電視的舒穎麗擡起頭,警覺地望向許辰川的卧房。
許辰川回到電腦前,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點下了接受。
屏幕上出現了陳桓的臉。陳桓剪了頭發,看上去又清爽又精神。他對着鏡頭咧嘴笑了笑,眼睛微微彎了起來:“能聽到我嗎?”
許辰川伸手打開話筒:“能。”
“那就好。”陳桓凝視着他,“暑假過得還好嗎?實習會不會很辛苦?”
“挺好的,學到了很多東西。”
“嗯,還是要注意休息,別累着自己。”
從以前開始,許辰川就知道陳桓有一門特長,能把任何寒暄的話語都說得無限真誠。或許正是這一點讓他迅速交到了很多朋友。人能夠被注意被關心,即使只在最惠而不費的形式上,多半也是感動的。但這種語氣在此刻對許辰川用出來,比之單純的關切多出了幾絲捉摸不定的情愫。
許辰川對這份暧昧再熟悉不過——直到現在,自己依然不由自主地被它牽制着。
他看見自己若無其事的笑容:“你呢?實習怎麽樣?”
“我也有點忙,剛到公司裏什麽都不懂,慢慢學呗。”
“肯定沒問題的。”
陳桓又笑了起來:“真的嗎?你真的相信我沒問題?突然覺得好有幹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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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足夠厲害啊。”
“那也是多虧了有你。”
許辰川自認為足夠強壯的心髒還是停跳了半拍,說不出地難受,隔靴撓癢一般。陳桓又來找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你走之前我打過你的電話,可你大概是沒有看到吧。”陳桓随口替許辰川找了個借口。
“電話?”想起來了,回國之前的夜裏确實有個未接電話。但自己當時只想停止那些似是而非的周旋,也就沒有回撥過去。
“抱歉,那會兒手忙腳亂的,大概是沒注意到手機。”許辰川順着對方的話說道,“沒耽誤你什麽事吧?”
“沒有沒有。”陳桓垂下目光,聲音也低了下去,“只是想跟你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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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祁将那句話發送出去之後,等了許久都沒收到對方的回複。他皺了皺眉,打字道:“你是不是對此有異議?那些出版物也并不代表權威,對這句的翻譯有很強的主觀傾向,無須照搬。”
對話窗口閃爍了起來,許辰川下意識地點開,才想起之前還在和紙鶴聊天。他恍惚地敲下“沒有”二字,想着該怎樣解釋自己的沉默。
“Chris,你在聽嗎?”陳桓問。
“啊,在。”許辰川手一抖,直接發送了那兩個字,也沒心思再去管它,“你想聊什麽?”
陳桓低低笑了兩聲:“我還以為你已經不願意理我了。”
血液似乎在悄然升溫,汩汩地燙過四肢百骸。
“怎麽會……”
陳桓嘆了口氣:“我知道自己欠你一個解釋,你不再把我當朋友,也很正常。但我真的不想失去你。”
許辰川呆了呆。剛剛發燙的血液轉瞬間冷了下去。
自己像一只不知道尊嚴的狗,無論被踐踏多少次,下一次被帶着微笑呼喚一聲,又會搖着尾巴湊上去。
“Chris?”陳桓等不到回答,試探着喚道。
——就像現在這樣。
“如果讓你為難的話,也沒必要解釋什麽。”許辰川緩緩開口,平靜地說,“已經過去很久的事了,就當作沒發生吧。”
陳桓一愣,露出近乎悲憫的笑意:“你啊……總是這樣苛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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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穎麗踮着腳尖離開了卧房門口,轉身奔回起居室:“老公老公——”
“怎麽了?”
“兒子在跟一個男人視頻!”舒穎麗壓低聲音,做着誇張的口型。
許國齊無奈地看着她:“那又怎麽樣?”
“可是他們聽上去真的很不對勁!很不!對勁!”
“怎麽個不對勁法?”
“說是做朋友什麽的……”舒穎麗看着許國齊懷疑的目光,恨不得抓着他搖晃,“還不懂嗎!如果只是朋友,幹嘛要說做朋友!”
“……因為他們想交朋友?”
“你當是幼兒園嗎!!!”
“行了行了,沒事別想那麽多,看你的電視去。”
“跟你簡直沒法溝通。”舒穎麗忿然拂袖而去。
許國齊望向許辰川卧室的方向,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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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沒有”
沒下文了。
白祁盯着那兩個連标點符號都不帶的字看了一會,一時不知該做什麽表情。這家夥——在鬧情緒?
這倒真是新鮮事。
【紙鶴】:“你有什麽異議可以直接提出來讨論,何必用這種語氣?”
又過了很久,對方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回複了。
白祁莫名其妙地關了對話窗口。大概是之前這個人表現得過于溫吞,仿佛即使拿刀去刺也只是刺進棉花裏,這下猛一發作,仿佛乏味的催眠曲裏陡然出現不和諧音,倒讓人措手不及。
屋子裏一片死寂,窗外聒噪着夏夜的蟬鳴。白祁掃了一眼屏幕右下角,時間還不算太晚,但今晚已經無事可做了。他關了電腦,轉動輪椅去了衛生間。由于行動不便,他花費在洗漱上的時間要比別人長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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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随口說的一句話,連自己都忘了,你卻在一個月後跟我提起來。從沒有人那麽在意過我……”陳桓深吸了一口氣,“那天晚上,我真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不,也許我是知道的。”他苦笑,“我帶着酒去找你聊天的時候,就該想到事态會一發不可收拾,可我卻不讓自己仔細去想……
“清醒過來的時候,我……我被吓到了。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性向,但還從未越過雷池。我的家庭很傳統,不可能指望父母和其他親戚接受同性戀,而我也沒有把事情鬧大的膽量,因為不敢想象身邊的人知情之後的目光。你大概會覺得我懦弱吧。”
“不,我能理解。”許辰川笑笑,“我只是不能理解,既然如此,你那時為什麽又一次次地來找我。”
陳桓的表情僵了僵,臉色一瞬間有些難看:“那段日子我過得很混沌,一邊害怕,一邊又放不下你。我被負罪感折磨着,但每次看到你,就不由自主地靠近過去……”
“也就是說,你自己還沒有理清頭緒,卻跟我維持着那份關系。”許辰川的語氣淡淡的,陳桓卻像被刺痛了一樣,脫口而出:
“可你在美國生活那麽多年,看上去也很玩得起——”
話音未落他就自悔失言,登時住了口。
許辰川心中一陣苦悶的鈍痛,面上卻反而笑了:“所以,跟我随便玩玩也很安全,是嗎。”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陳桓急忙說,“我沒想為自己開脫,也知道你受到了傷害。真的,Chris,我是真的喜歡你。可我注定是要找人結婚、安安穩穩地過日子的。那時候我覺得沒法面對你,繼續做朋友這種話,我自己聽着都覺得欠揍,那些理由更是說不出口……”
“行了,謝謝你最後還是告訴了我,免得我還胡亂猜測。”許辰川現在只想結束對話。
“那時候你有多照顧我,給過我多少幫助,我心裏都清楚。我不想被看作忘恩負義,或是成心利用你……”
“算了Ben,再說下去就沒意思了。”許辰川微微嘆息着打斷了他,“我做的都是出于自主決定,你不必攬到自己身上。既然已經想通了、放下了,以後就按你決定的方式生活吧。”
許辰川近乎狼狽地結束了視頻通話,離開卧室,轉進了衛生間。
嘩嘩的沖水聲傳了出來,舒穎麗擔憂地望過去,欲言又止。
過了良久,沖水聲才停下。許辰川慢慢走出來,眼眶有些發紅,徑直回房去了。
他在電腦前神思恍惚地坐了一會,視線才落到紙鶴的回複上。
“你有什麽異議可以直接提出來讨論,何必用這種語氣?”
許辰川心中一緊,往上翻了翻記錄,自己聽上去确實在鬧別扭一般。
他下意識地解釋——
【Chris】:“抱歉,剛才有別的事情走開了。”
發出去之後再讀一遍,又覺得十分敷衍。許辰川勉強振作精神組織着語言:“那句話其實沒打完,我沒有異議,謝謝指教。”然而不知是不是因為此時的心情,無論怎麽修改,這話都帶着微妙的情緒。
文字是多麽蒼白無力的東西啊。自以為足夠清楚易懂的話語,卻能被不同的人解讀出一千種意思。人造的字與句,永遠捕捉不到心中上帝創造的火光。兩套同等繁複的思想個體,僅僅憑借這捉襟見肘的語言試圖溝通,卻永遠隔着鐵鑄的藩籬。
許辰川索性删去了那行字,轉而打開語音消息,對着話筒輕聲說:“不好意思,剛才遇到點別的事,情緒不太好,不是針對你的,語氣不好別見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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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祁撐着床沿将自己挪到床上,再傾身把兩條腿搬了上來。一番動作做完,他微微喘息着躺下,拉過薄毯蓋住下半身,拿起枕邊的手機想設置明天的鬧鐘。
手機上顯示着兩條QQ新留言。
看見那條語音消息,他愣了一下,點下了播放。
清越而溫和的聲音,卻帶了點悶悶的鼻音,對自己懇切地道着歉。這聲音仿佛有點耳熟,也可能只是錯覺。
白祁微微一哂,打字道:“你也會有情緒不好的時候?”
【Chris】:“……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