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黑箱
“我的唇親吻過誰的唇,在何處,為了何故,
我已忘記了,又是誰的手臂
枕在我頭下直到天明;但今夜的雨
滿是鬼魂,在窗玻璃上
敲打、嘆息,豎耳傾聽着回應,
而我心中翻攪着安靜的痛楚
只因那些被遺忘的年輕人
再也不會在午夜轉向我,将我呼喊
正如孤獨的樹立在冬日裏,
不記得怎樣的鳥兒一只只地消隕
只知道它的樹枝比以前更孤寂:
我也說不出怎樣的愛人曾經來了又去,
只知道夏日曾在我心裏
歌唱了一小會,如今卻已杳無聲息”
翻譯比賽的噱頭成功地吸引了大片目光。衆多投稿中,有沖着獎金與官方聘用的榮譽的,有希望一展實力的,還有湊熱鬧打醬油的。各大字幕組成了主力軍,也有圈外的愛好者一試身手。
許辰川看到群裏興致勃勃的讨論,才知道評委團推舉出的前十名已經公布了。他跑去官網觀摩學習,第一眼就被閃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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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發給商陸的譯文正妥妥地挂在榜上。
商陸果然還是動了手腳!——但是不對啊,紙鶴才是評委,難不成他也當了同謀?
要說紙鶴那種為了一組近義詞吹毛求疵的強迫症會在翻譯的事情上放水,打死他也不信。但自己的水平真的能在前十位裏占一席之地?
官方出了三道題,對應的譯文也被分成三組展示。為了保證投票的公平性,不僅參賽者的姓名被隐去,連投稿順序都被完全打亂了。比如許辰川的譯文在風景描寫題裏排在3號,在對話題裏是7號,而在情詩題裏就是4號。
他抱着一絲幻想依次查看自己的票數——毫無意外,三組的排名都挂在末尾。雖然離投票截止還有幾天,但已然可以預見慘烈的結果。
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奇跡哪能那麽容易發生。話又說回來,自己這清湯挂面的白話翻譯,能上榜才是真見鬼。
其他人是怎麽翻的呢?
許辰川往下翻到5號的情詩,又被閃瞎了一次。
弄唇不識君隔月,枕臂無端夢入蝶
迢迢涼夜驚窗雨,白骨長歌若斷絕
扣扉側耳忍相問,黯然何處夜歸人
心有三尺寒枝舉,不記翛翛林間曲
唯知朝有葳蕤聲,日暮彈指無人語
……一股不明覺厲的氣息撲面而來。
顯然這位古詩兄有點不明覺厲得過了頭,票數雖然可觀,卻也只是排在中段。再往上的那幾位倒是都沒在格式上求新,只是用字精妙,讀來賞心悅目。
許辰川看了幾首,如果說原本還對黑箱抱着一絲懷疑,如今已經被徹底打回了現實。
群裏還在熱火朝天。
【翻譯-由塔拉桑】:“哈哈哈哈哈我就說8號看着眼熟!是貓貓草啊!!”
【翻譯-貓草】:“>////<”
【監督-路人甲】:“貓草也投稿了嗎?號碼多少,我們給你投票去”
【翻譯-貓草】:“8,2,1”
【後期-阿雯】:“0.0貓貓草的票數好高,感覺有希望啊!”
【翻譯-貓草】:“我就是尋找一下存在感哈哈哈~涼涼才是真厲害,三組排名都在前三了已經~”
【翻譯-Chris】:“涼涼是誰?”
【監督-路人甲】:“Chris不認識吧,她以前也是我們組的,你來紅袍組替換的就是她的位置。上次跟你說有個翻譯回家生孩子去了,記得嗎?”
【翻譯-貓草】:“這姑娘是X大英語系的,實力絕對過硬啊~說實話,我覺得現在每組第一名都是同一個人翻的,而且翻得比涼涼差多了……是我的錯覺嗎?”
【翻譯-由塔拉桑】:“其實我已經腹诽很久了23333這第一名絕壁是批量刷票刷上去的吧”
【後期-阿雯】:“什麽!這種不會被取消參賽資格嗎!”
【監督-路人甲】:“等着看吧,如果被查出來就多半是哪個字幕組動的歪腦筋。如果沒被查出來,那就是官方自己想捧的人了。”
【翻譯-由塔拉桑】:“這麽說起來确實後門痕跡明顯啊,那個風景組的3號也是,翻得太生硬,都不知道怎麽擠進前十的……”
許辰川默默地捂住膝蓋。
【片源-二叔不是蘇】:“嘛,還是別吐槽了,萬一剛巧是組裏的人呢。”
……
許辰川臉色不太好看地去找紙鶴。
【Chris】:“你知道那是我?”
【Chris】:“翻得好不好大家都有辨別力,等到名字公布出來,我會怎麽樣暫且不說,連你也會被認為徇私舞弊,不是因小失大了嗎?這樣做又有什麽意義?”
不知好歹說的大概就是自己吧,許辰川想。明明得了便宜還要賣乖,也不知紙鶴會有多無語。但這依舊無法抵消被蒙在鼓裏的不爽,以及某種更可怕的失望。
這個人對翻譯的認真哪裏去了?那個讓人佩服、敬重甚至心向往之的紙鶴,難道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
【紙鶴】:“我無法抑制心中灼燒的對你的感情”
……
許辰川用力掐了一下胳膊。
這是不小心掉進平行世界了?
【Chris】:“………………”
【紙鶴】:“這句話說得再漂亮,聽上去也不會比‘我喜歡你’更真誠。”
【紙鶴】:“同理,‘今夜冷雨綿綿,淋漓着魂靈,叩動我窗,哀嘆凄怨’這種華麗的譯法,在我看來并不如你的‘今夜的雨,滿是鬼魂,在窗玻璃上敲打、嘆息’。尤其是在這首詩的語境中。”
許辰川的臉有點發燒。
他現在很想把剛發出去的那串省略號摳下來。
這種自作多情的羞恥感……
對話的另一頭,白祁似笑非笑地看着突然沉默下來的對方,故意隔了一會才繼續打字:“只靠我一個人的推薦是進不了前十的。評委讨論的時候,好幾個人都表示喜歡你的版本,但也都說你獲勝無望。換做別的情詩,你的翻譯的确太過蒼白,但碰巧米蕾的這首正是以樸素平實著稱的。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考慮到這一點。”
【紙鶴】:“能用絢麗修辭裝點的,就不算別離。沒經歷過當然不會明白,有體會也不可言傳。所以越樸實,越接近無言,也就越接近人心。”
有那麽一會兒,許辰川的眼前浮現出十一歲時在機場擁別媽媽的情景。他當然不會有心情為那場景找韻腳,但要說心裏留下了多少苦楚,倒也沒感覺。接着他突然反應過來——紙鶴體會過嗎?是哪種別離?
這當然是不能問的。
【Chris】:“這麽說來我是誤打誤撞了嗎Orz錯怪你了,對不起。”
白祁對着那一板一眼的道歉無聲地一哂。徇私舞弊的成分麽,當然也是有的。
遠處傳來細微的沙沙聲,他下意識地撩起窗簾一角朝外看去。天色陰沉,暮秋的雨霧在低處氤氲彌漫,滿是人世間流離的幽魂。
久遠的鈍痛像埋入皮下的鐵鏽般割據着骨肉。每一寸骨肉,甚至包括那雙背離了這具軀體的腿。鬼趴在窗上呼喚着他,伸出細長的手臂将他拖入冥界。呼吸變得滞重,從肺裏抽出的空氣都染上了青綠色的潮意……
許辰川的對話框裏,紙鶴突然換成了手機上線,發來一條語音:“下雨了。”
純粹是句廢話。許辰川聽出他聲音有一絲虛弱,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只能回以廢話:“這麽巧,我這也在下。”
“你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做什麽?”
“嗯?去跑幾圈之類的……”許辰川頓了頓,“那個,你有煩惱的話可以跟我說的。”他小心翼翼地說。
白祁倒在床上笑了一下:“你說,我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