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初吻
車子停在了白祁的公寓樓外。許辰川從後備箱裏搬出輪椅,繞到副駕座邊放下。白祁已經推開了車門,擡頭和他對視一眼,無聲地擡起了右臂。
這動作頗有一種老佛爺指使小辰子的氣勢。許辰川俯下身去一手托住白祁的背脊,一手從他膝下穿過,将人橫抱了起來。白祁的手臂搭在他肩上,因為高燒而散發着熱度的指尖拂過他的頸後,若即若離。
許辰川暗自定了定神,将人放到了輪椅上。白祁像對待雜物般把兩條長腿往腳踏上一擺,操控着輪椅進了公寓樓道裏。許辰川見他沒有讓自己離開的意思,又按捺不住好奇心,猶豫着跟了上去。
白祁經過那道臺階改造成的緩坡,摸出鑰匙開了門,說:“進來吧。”
許辰川跟着他走進了室內,眼睛過了一會才看清昏暗的環境。窗簾全部拉着,日光只能從縫隙中透入,穿過空蕩蕩的房間,顯出一種苦行僧一般的荒涼感。雖然荒涼,倒也幹淨整潔——不如說這麽點物品原本就雜亂不起來。
許辰川四下打量了幾眼,忽然意識到白祁正側頭看着自己。
他連忙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你快去床上躺着吧,我去給你燒點水吃藥。”
白祁又盯着他看了幾秒,自行往卧室去了,似乎默許了他的建議。
這套居室并不大,許辰川一眼就找見了廚房。無論是客廳還是廚房都看不出生活的痕跡。垃圾桶空空如也,竈臺上沒有一星油漬。許辰川找到電水壺接了水,在等待燒開的時間裏撩起窗簾的一角,眯起眼朝外望去。适應黑暗之後,窗外的世界就明亮得有些刺目了。
這是個熱鬧的小區,道路上有老人在散步,還有未到學齡的孩童嬉笑着跑過,享受冬日午後和暖的陽光。許辰川隐約明白了白祁不開窗簾的原因。常年缺少光照的室內蓄存着一股透入心扉的寒意。這給人一種錯覺,仿佛借居在此地的只是一縷幽靈。
許辰川捧着水杯走進卧室時,白祁已經坐在了床上,頭顱微微向後仰着,雙目緊閉,兩扇睫毛投下深深的暈影。
許辰川清了清嗓子,走過去将水杯放在了床頭櫃上。白祁睜開眼伸手去拿,許辰川攔住了他:“還很燙。”
白祁收回手,說:“多謝。”
“啊,不用……”
大概是這會兒沒力氣琢磨怎麽刺人,白祁說完那兩個字後就不再開口了。許辰川後退一步:“沒別的事的話,我就先——”
語聲不自然地頓住了,因為他看清了這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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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書櫃裏擠滿了一排排的書,中文的,英文的,專業書籍,小說,字典。擺放得并不整齊,也看不出歸類的标準,甚至有幾本淩亂地橫放在其他書上頭。旁邊是一張寬大的電腦桌,同樣堆着書本,還有零散的稿紙。電腦沒有關機,而是被設了休眠,似乎只要碰一碰鍵盤,亮起的屏幕裏就會顯示出網頁、文檔,以及……以及紅袍加身組的對話框。
仿佛打亂的拼圖漸漸顯出全貌,許辰川突然能夠想象這個男人,想象他将自己替他從高處取下來的書帶回家,塞進這只書櫃裏;想象他坐在這張桌前一手撐着下颌,校對着組裏的人發來的字幕;想象他躺在這張床上,在沒完沒了的雨聲裏,跟自己有一搭沒一搭地發着語音。
“怎麽了?”白祁看着莫名其妙陷入呆滞狀态的許辰川。
“……沒什麽。”許辰川笑了笑,“問一件事,你當年怎麽會想到做字幕的?”
白祁頓了頓,似乎回憶了一下:“當時有部劇叫一筆千金。”
“我聽說過。”那是關山千裏的成名作,如雷貫耳。
“我很喜歡裏面的一個主演,就做了。”
許辰川沒想到是這麽不高貴冷豔的答案,一愣之下笑了起來:“紅袍加身也是嗎?因為喜歡主教?”
“差不多。有問題?”
“沒有。”許辰川感慨似地嘆道,“我只是到現在才覺得,原來你還活着。”
這整個家就像一具死去的軀體,卻在這一角傳來分明的心跳,輸送出溫熱的血。而自己是意外闖入山洞的旅人,窺見了無人知曉的一線洞天。許辰川解釋不清那胸口驟然一熱的感覺是怎麽回事,說得很抽象。果然白祁挑起眉:“這是在可憐我?”
“當然不是,怎麽會呢。”許辰川立即下意識地否認,“我的意思是……”
對方是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摩人的主,而且虛與委蛇的安慰對他不起作用。
許辰川決定坦誠交代:“如果不知道你就是紙鶴,也許我會同情你。”
“那現在呢?”
許辰川想了想:“現在,雖然還是會替你不好受,但以我對紙鶴的了解,他大概不需要吧。”
“嗯——”白祁尾音略微上揚,聽不出是置疑還是肯定。
“同情也好,安慰也好,勸說也好,對你都沒有意義,因為那些是給弱者的。”許辰川看白祁好像還沒生氣,就說了下去,“關山千裏,他想隐退就隐退了,到了想複出的那天就又複出了,連理由都不必給。如果是你做的選擇,旁人說什麽都是多餘吧。”
白祁一偏頭,借着窗簾濾出的微光打量着床前的人。年輕人的目光浸在幽暗中,清亮得平添悲涼。那其中甚至混雜着一絲隐晦的向往——他見過很多次這種目光,就在今天還從黃老師眼裏見過。但從過去到現在,全都僅限于初遇時,僅限于他開口說話之前。
而他已經對這個人說過很多很多話了。
“網上的事是做不得數的,都是幻覺罷了。”白祁用一種十分陌生的語氣說,“就像我也不會知道那個叫Chris的新人是誰。”
許辰川愣了愣,才想起他指的是所謂的現實身份,心情複雜:“那不是不真實,只是不全面。不全面沒關系,可以慢慢加深了解啊。不管你怎麽看我,我還是相信我所知道的紙鶴。”
白祁笑了起來。
輕輕的、意味不明的低笑聲,莫名讓許辰川想起了那些夜裏的私聊,以及那時空氣中躁動的情緒。他不自在地別過臉去:“水應該涼了,吃藥吧——”
“許辰川,你怎麽還沒走呢?”
這是白祁第一次叫他的大名。許辰川被毫無緣由地駁了一下面子,頓時下不了臺,只能對自己說不跟這仙人掌一般見識:“打擾了,我這就走。”
“吓也吓不走,氣也氣不到,走了還會回來……”白祁自顧自地說,“你的底線到底在哪?”
……
哦,是這個意思。
許辰川沉默了一會兒:“我也不知道。”
有時他覺得自己底線并不低,但只要對着這個人,它就像不存在一般。
從什麽時候開始?為了些什麽緣由?
“我不知道。”他又說了一遍,像在回答自己。
白祁微微低下眼:“Chris.”
仿佛幽深的井水泛起微瀾,那聲音裏有痛切,太過微薄,以至不成形狀,轉瞬便無跡可尋。
這人今天實在是……太不對勁了。
許辰川被喚得心裏五味雜陳,暗自猜測大概生病的人都比較脆弱。氣氛在往危險的方向滑去,他不想趁人之危,悶聲說:“早點休息吧,好好養病。”
白祁無聲地舉起水杯,一仰頭咽下了藥片,身體向下滑了滑,對他伸出手。
許辰川以為這是要自己扶他,上前兩步彎下了腰。手還沒碰到白祁的身體,就感到眼簾上覆上了一片溫熱。
白祁的指尖極緩慢地拂過那片薄薄的、透出血管的皮膚,仿佛在反反複複描摹這桃花眼的形狀。指腹壓在眼皮上,透出一絲壓迫感,許辰川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砰砰撞擊着胸膛。隔得這麽近,他想對方一定聽見了。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然而像一個意識流的慢鏡頭,他清晰地分解出唇上柔軟的觸感、對方忽然近在咫尺的眉眼、閉上眼睛之後降臨的黑暗、白祁嘴裏清苦的味道、身體散發的異常的熱度、周圍空氣的冰涼。
不可思議的寂靜籠罩了世界。
井壁上經年累月的青苔蔓延到發膚,将兩人染進一片綠意。
白祁沒有加深這個吻,淺嘗辄止地放開他,徑自躺了下去,疲憊地合上了眼睛。
許辰川屏息凝神不敢說話,緊張地等他說些什麽。過了一會,卻聽見他的呼吸漸趨平緩,居然就這麽睡着了。
許辰川發了許久的呆,蹑手蹑腳地起身,夢游似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