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繼母

白晟于是撥了號碼,等待片刻,調整出一個微笑道:“爸,新年快樂,大吉大利。……你那邊現在是晚上吧?吃過晚飯了嗎?……小昊在旁邊,你等着,我讓他跟你說。”白昊翻了個白眼接過了手機。

白祁自動屏蔽了那頭微妙的氣氛,低頭刷微博。剛才發出去的那條已經被轉飛了,連疏影組的官皮都湊了個熱鬧,不用猜就知道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商陸幹的。評論裏一片“卧槽”和“閃瞎”,他翻了一會才看見許辰川回的“謝謝*^_^*我同學都說你很帥”。

白祁正要回複,手機屏幕切換到了一個新來電。他看了看對方的名字,接了起來:“Hello?”

“祁!新、春、快樂!”蹩腳的中文傳了過來。

白祁難得真心微笑了一下:“Thanks, Katie.”

對方換回了英文:“你聽懂我說的了嗎?太好了,我練了很久!”

“聽懂啦,發音不錯。你好嗎?”

他跟Katie的關系很難用一句話說清楚。如果粗暴地概括一下,Katie是他們的繼母——之一。

父母決定離婚的時候白昊才剛滿四歲,白祁也只是初中生。幾個月後他們的父親就去了美國定居,之後又娶了金發碧眼的Katie。

這是個尋常到乏味的故事,或許連知音雜志都懶得刊載了——富商抛妻棄子出國再婚,單身母親撫養三兄弟長大成才——如果他們的母親沒在兩年後意外去世的話,故事還會更乏味些。

葬禮糟糕得令人難以置信,比最荒誕的小說情節還誇張。不知是不是因為沒人給殡儀館塞錢,棺材中的母親被化上了極其鮮豔、極其不得體的濃妝,兩坨胭脂像要屍變。

白祁手中捧着母親的遺照,和兩個弟弟僵硬地站在棺材邊,看着亂成一團的親戚的背影,等着誰來宣布一下流程。

他們的父親說是人在國外脫不開身,彙了錢委托親戚先安排葬禮事宜。就這麽拖到葬禮當天,他依舊沒出場,出場的只有他訂購的花圈。

親戚們互相之間也不熟,原本還等着親爹來領走三個兒子,這下徹底亂了手腳。誰也沒心情哭了,每個人都在同時說話,在撥電話打探消息,時不時回過頭來,用發愁的目光打量三兄弟一眼。

“……走得太突然,連個遺言都沒留……”

“這種事情不是應該早就定好的嗎?居然撒手不管,等着我們給他養兒子?!這個可以判刑的吧!”

“人在國外,你上哪兒抓去。”

“告是肯定能告,就是麻煩得很,我老婆認識一個律師,等我打電話問問……”

“……一個兩個也就罷了,這可是三張嘴啊!”

“我表弟家好像想領養一個,可這最小的都上小學了……”

“這麽耗着也不是個辦法,要不誰先帶回去養幾天,等打上官司再說?”

沒人開口了。

誰也不知道這一養要養多久,萬一就此賴在自己家了怎麽辦?

沉默片刻,所有人又同時開始說話,試圖理論出一個負責人。

白祁還捧着那張遺照,手臂已經舉酸了。最後還是殡儀館的人上前表示時間有限,下一位死者的家人還在外頭等着呢,有什麽事先送了葬再說。親戚們這才陸陸續續地招呼着排隊,哀樂也放了起來。

那哀樂的煽情效果着實驚人,剛剛還在讨價還價的男男女女稍加醞釀就紅了眼眶。他們開始繞棺材走圈的時候,小小的白昊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他不敢往白祁懷裏撲,就揪着白晟的袖子蹭眼淚。

白晟也哭得直打嗝,還要故作老成地去拍白昊的背:“沒事的,會沒事的……”

白祁低着頭,眼睛盯着遺照相框上的一道裂紋。

他沒能哭出來。腦中知道這個時候應該哭,心裏是想哭的,但眼眶就是幹涸得擠不出一滴水來。

餘光裏能看見親戚異樣的眼神。乖戾的、陰暗的、冷眼旁觀他們的鬧劇的孩子,被收養的可能性接近負數。

但是他依舊哭不出來。無論是當時,還是之後的每一年忌日,他都沒能為這個生養自己的女人流下一滴眼淚。

後來呢?

後來他們還是被領走了。是被三家親戚分別帶回去的,說是暫住到打完官司為止。

關于那段日子,白祁的記憶非常模糊,仿佛在潛意識裏被強行劃去了。連帶走自己的人的樣貌都是一片空白。他只記得她在飯桌上聊起,白昊離開哥哥之後很害怕,一直在哭,不肯上學;白晟卻很讨人喜歡。

如果按照知音雜志的情節走向,他應該又當爹又當媽,用稚嫩的肩膀撐起弟弟的天空,攜手走過艱難歲月。

但事實上那些都沒有發生。白祁甚至很難說自己對這兩個弟弟生出了多少責任感。比起所謂親情羁絆,那時他對他們懷着更隐匿的嫉妒與怨怼。如果角色對換,或許他也能哭鬧着不肯上學,不用想退路,也不用想出路,一心一意等着誰來解救自己就好。

再後來,不知經過多少輪協商,他們的父親與一家表親達成了協議,那一家人負責監護三人,因此得到了一筆豐厚的酬金。除此之外,父親提供他們三人的生活費直到大學畢業。

好消息是,他并沒在金錢上虧待過他們。

那是一筆非常純粹的交易,親戚家也沒有費事捏造出一點溫情。白祁當時已經在高中住校,只在周日回去一趟。等他上了大學,更是徹底斷了往來。兩個弟弟就沒那麽走運了,在那戶人家磕磕絆絆地長大,直到白祁工作之後将他們的監護權轉到自己名下。

再狗血的故事,也是會平靜收場的。就像現在,白昊雖然翻着白眼,至少聽上去是在像樣地拜年了。

這中間只遺漏了一個小小的轉折。關于為什麽三兄弟能住進同一戶人家,白祁一直覺得是機緣巧合,Katie卻堅持說那是他的功勞。

在Katie的故事裏,她嫁給那個男人兩年之後,聽說他的前妻去世了,留下了三個未成年的兒子。他不想養孩子,所以打算把他們托付給親戚。Katie覺得孩子挺可憐,但那畢竟是他自己的事情,而她也沒有認養孩子的打算。

然後有一天她下班回家,接到了一個奇怪的越洋電話。

電話裏的少年用結結巴巴的蹩腳英語說,他要跟父親講話。

“他現在不在,”Katie說,“你有什麽事呢?我可以轉告給他。”

“你是他的妻子嗎?”

“是的,我叫Katie。”

“Katie,你能讓他多給一點錢嗎?我需要和弟弟們住在一起。求你了。”他說得很混亂,她費了很大力氣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如果酬金足夠多,或許會有親戚願意同時收養他們三兄弟,這樣他們就不用分開,他的弟弟也不用難過了。

Katie被他打動了。她把他的話轉告給了男人,之後還會不時打聽他的情況。第二年夏天她一時興起,邀請他到家裏住了一段日子。

那是白祁第一次出國。他或許不該接受那個邀請,但他還是去了。盡管發生了那麽多事,十幾歲的白祁對父愛還留着一點朦胧的、可恥的渴望。與其在親戚家耗過一個暑假,不如去美國開開眼界,他這樣說服自己。

結果與預想中差不多,他根本無法與父親相處,基本沒說過一句話。出乎意料的是,沒有孩子的Katie卻與他相處愉快。她的角色介乎母親與朋友之間,既能給他過來人的關心和建議,又能與他天南地北地閑聊說笑。白祁的英語從那時開始兇殘地突飛猛進。

他的父親在不久之後又一次離婚再娶,然後是第三次。白祁并不關心他過得如何,反而一直與Katie保持着聯系。每年夏天他都會去Katie家住兩個星期,這個傳統一直保持到那場車禍為止。

“你有兩年沒來了,Oscar很想你。”Katie在電話那頭笑眯眯地說。Oscar是她家的哈士奇。“等着,我讓他自己對你說。Oscar,你想祁嗎?”

“嗷嗚——”

Katie大笑。

“我也很想他。”白祁說。

“如果你春天有時間,要不要再來DC住一段時間?”

“我不能,Katie,你知道我的情況的。”

“哦,如果你指的是行動不便的話,那些你不用擔心,這裏有很多便攜式的無障礙設施可以買,列個單子給我就行了。”

“但還是——”

“先別急着拒絕,我邀請你還有別的原因。我發了一封郵件給你,這附近有一家醫院最近在給自己的複健中心打廣告。沒有醫療保險的話會很貴,但據說很有效。你先去看一看郵件再回答我,好嗎?”

白祁連三條街外的複健中心都不去,更遑論萬裏之外的那家了。但既然Katie這樣說了,他打算過幾天再拒絕。

“好吧,我會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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