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向他敬了禮,轉身向外面走。
“站住。”
他叫住我。
“……是因為那天的事?”
他低聲問。
“不是。”我伸手去拉門把,他忽然站起來把我拽了過去。
“再抓到一次就開出連隊了,你懂不懂?”
看到他那副擔心的表情,我一直壓抑的情緒一下從胸膛裏爆發了“那正好!反正你也不想看到我!”
“你說什麽?”他攥着我的手很用力。
“你終于肯跟我講話了,”我想起這幾天他避我如蛇蠍猛獸的樣子,心口就像針紮。“那天的事要是讓你惡心了,對不起,我道歉。”
“我沒這麽想過!”
“那你為什麽躲我?”我看着這張臉,這些天我沒有一天不是想着這張臉徹夜難眠,我一根接一根地抽,想忘了他,可我忘不掉!
“你還小,別犯糊塗。”他皺着眉,他的眼神裏有無奈也有困惑。“把那天的事忘了!我還是你哥。”
“忘了?”我也想忘了,我他媽比誰都想忘了!
“我忘不了。”
我面對着他,挺着胸膛,年輕氣盛的沖動和勇氣,讓我堂堂正正地告訴他。
“那不是玩笑,我是認真的。”
楊東輝看着我的眼神震驚。
“排長,我喜歡你。”
這幾個字就這樣從我嘴裏迸出來。
“從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你,我費盡心機調到警衛連,全是為了你。”
他呆住了。如果讓他知道我不止一次地在被窩裏想着他打飛機,是不是會被他一拳揍出這個房間?我不知道!
“閉嘴!你個熊玩意兒,這是部隊!”
他終于有了反應,他的第一反應是告訴我,這是部隊!
沒錯,這是紀律嚴明的部隊,是說錯一句話都能把我打回老家的地方,我這句荒唐的話,荒唐的念頭,在部隊就是自找死路!
“我知道,你不用怕,這事我沒跟任何人說過。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我不會讓你為難的。以後我也不會來打擾你,你放心吧。”
我知道,我跟他之間是徹底到此為止了。從這個門走出去以後,以前那些私下關系就都廢了,他是排長,我是兵,從此以後我們只會有這層關系,其他什麽也不會有了。該說的話,到今天就全部說盡了。
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他這麽難堪。我只是想讓他明白,我不想強加給他什麽,更不會在部隊這個環境裏用這見不得光的心思抹黑他的名譽。我不會再打擾他。
我拉開門就走,聽到他喊我,但我沒有回頭。開始是快步走,接着就跑了起來,一口氣飛奔出幹部樓,用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向器械場,腦子裏是他最後喊我的那聲“高雲偉!”
我抽瘋似地在器械上發洩。器械場上的風沙亂舞,我自虐似地沖障礙,讓頭腦可以放空,讓大量的體能帶走腦子的思考,這個時候我感激體能訓練,讓身體極度疲勞之後,汗流浃背之後,把整個人都掏空了,以致晚上和全班又練過一輪體能後,腦袋一沾枕頭就睡過去了,什麽都沒想,什麽也來不及想。
後來我們班長告訴我,原本懲罰犯錯的兵就是練你,讓你玩命地做俯卧撐,蛙跳,沖圈,練不死你。尤其是在基層部隊,違紀的新兵都是這麽挨練的,根本不是一篇檢查完事。但是這在機關,而且我人緣不錯,最主要的是,他聽說排長私底下向連長求過情。
“當然,我也替你說話了。”班長大概是想點化我。
“謝謝排長,也謝謝班長。”我已經學會怎麽說話了。
我開始對楊東輝保持距離。
為了讓他不會因為我不自在,也是兌現我的承諾,我盡量避免和他的交集。除非公事上必要的接觸,其他時間有他在的地方我都避着走。
夢寐以求的警衛連的日子現在變成了牢籠。看到楊東輝會讓我痛苦,看不到他,照樣痛苦。
真不知道老天他媽要我怎麽樣?
我的煙瘾直線上升,幾乎到了煙不離手的地步。馬剛兜裏僅剩的幾個鋼镚都被我強行征收了,以至于後來這小子一見到我第一個動作就是捂緊口袋,那樣子讓我好笑,他可憐巴巴地叫嚷“地主家也得留點兒餘糧啊!”
我們幾個老煙槍總是找個隐蔽的地方當瘾君子,這個大院很大,白天找個地方,躲過那幫狗日的糾察,還不是什麽難事。
“我們幾個抓到沒事啊,高雲偉你可是有案底的,抓到了可有好看了。”一個弟兄擠兌我。
“大不了打包袱,回老家。”我滿不在乎。
我現在是真不在乎。
“城市兵就是吊,我可不敢,為了當兵花了不少錢,家裏還欠着債呢。”這兄弟是個農村兵,當個兵不容易,他說了這話,我們就都沒怎麽說話了。
我看着煙霧袅袅上升,尋思着當兵的意義。
原來,我是為了這身軍裝,為了軍旅的夢。我有當兵的體格,我也有報國的男兒志。
可是到了這兒,都變成了三個具象的字,楊東輝。
煙霧幻化出了一張臉,棱角分明的面孔,漆黑铮亮的眼睛。我還是沒忘了他。
訓練上,我越來越消極。
人就是這樣,突然沒有目标了,也沒有奔頭了,做什麽都沒意思,也沒意義。我曾經像個卯足了勁的發條,一個勁地鑽進了警衛連的大門,現在到這地方的意義忽然不存在了,我這根發條也變成了廢銅爛鐵。
該做的訓練照樣做,該完成的動作也完成。只是以前是200%地去做,現在能達标就行。
訓練中,楊東輝不止一次地訓斥我。
他是一個帶兵嚴格的人,即使在機關這種單位,在警衛連三個排長中間,他是對訓練要求最高的。進了他的排,就別想混日子摸魚。在沒來警衛連之前,我沒有見過他這一面,現在我領教到了。他雷厲風行的訓練作風,在訓練場上眼裏揉不得沙子,所以,對我消極的狀态,他很不滿意。
他不止一次把我叫出隊列,讓我重複技術動作。
集合時我動作慢了兩秒,他罰我原地俯卧撐,200個。
汗水滴在地上一滴一個花,我咬緊了牙,堅持到最後一個。
他一句話沒說,讓我入列。
站軍姿,他踹我的內膝彎,将我踹倒。我倒在地上,他呵斥我:“站起來!別跟個面條似的!”
因為我被踹倒了,他命令我多站一個小時,其他人都走了,我一個人在空曠的操場上站軍姿,眼前是肅殺的北風和無盡的蕭索。
馬剛私下問我,是不是得罪了楊東輝。
“你還是多往排長宿舍跑跑吧。”馬剛向我做了一個遞煙的動作。
班長找我談心,他要我盡快适應環境,要提起幹勁,不要有情緒。
我沒有情緒。如果有,已經全部留在那個幹部室裏了。
在我從那個幹部室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兩手空空了。
晚上又一次晚體能,繞院跑圈,我在最後一個梯隊裏,卡着标準跑到了。合格了,我和其他人一樣,站到一邊休息。
卡表的是楊東輝,他看着表上的成績,臉色很沉。
“高雲偉!”
“到!”
“重跑!”
我看了他一眼,他嚴肅地看着我,周圍的戰友都不知道怎麽了,為什麽他叫我重跑。
“是!”
我服從了。我不想問為什麽,又跑了一次。
等我喘着氣跑回來,他卡了表,我擡起腰來的時候,仍然聽到一聲:“重跑!”
我火了,壓着脾氣看着他。他什麽意思?
“報告!為什麽?”
我嗓門很粗。
“因為你不合格!”
我看了表上的成績,這個成績在達标範圍內,我向他提出了質疑。
“對照标準你是達标了,但這是你的水平嗎?”楊東輝嚴厲的聲音在我耳邊嗡嗡作響。“你有沒有混你心裏有數!你想就用這個訓練态度混日子,門都沒有!高雲偉,你要還是我一排的兵,就別跑成這個熊樣!”
偌大的一個排,每個人大氣都不敢喘,驚懼地聽着楊東輝發火,看着我。
“重跑!”
衆目睽睽之下,我感到屈辱。
我一言不發,轉身就跑。
我玩命一樣地沖刺着,跑得像一只瘋狗,跑完了全程也不減速,沖過了拿着卡表的楊東輝,繼續往前沖,聽到身後楊東輝喊我停下,我沒停,途中我吐了,吐完就着直飲水噴頭喝水,冰冷的水流進燒灼的喉嚨。
我接着向前跑,楊東輝追到了我身後,硬把我拽住了。
“別跑了!”
他皺着眉看着我,我他媽最狼狽的樣子!
我甩開他:“這個成績你滿意了吧!排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