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就是這倔驢脾氣,說你兩句都不能說了?”楊東輝看着我的狼狽,他似乎着急也惱火。
“你要是看我不順眼,我馬上走,你用不着針對我!”
我吼了出來。訓練裏,我忍了,就算他對我有芥蒂,就算他不想看到我,他怎麽練我我都沒話,不會說半個不字,可他不能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傷我自尊,那一年我還沒到十八歲,對那年紀的毛頭小夥子,最強烈的就是自尊心!
“我針對你?”楊東輝聽我這麽說,劍眉緊緊擰在了一起,他也火了,“你進連考核時候是什麽成績,現在是什麽成績?我要你好,要你當尖子!在這個地方,只有尖子才有出路!這樣混下去對你的前途有什麽好處?”
“前途?你就知道前途!你怕毀了前途,我不怕!”我的情緒一爆發就像脫缰的野馬,“我從來沒想過要當尖子,我就是來混日子了怎麽樣?你要是看我不順眼,就把我踢出去,我不配當你一排長的兵,我也不想在一排繼續待着,走是早晚的事!”
他突然安靜下來,在路燈下盯着我。
“你說什麽?”
“我報告都打好了,我要調離一排,随便去哪,二排三排,炊事班,汽車連,總之不是你的兵都可以!”
我已經口沒遮攔了。
他一拳揮了過來,砸在我的臉上。我倒在地上,他愣在那兒了,我也愣了,我們倆像兩個傻子,誰都沒反應過來。
他先回過神來,過來扶我。拐角走來幾個人,他們經過我們時看了幾眼,我趕緊站起來低着頭躲到了樹影裏,不讓那幾個家夥注意我的臉。
這是在營區,如果被人看到他打戰士,對他是一個很大的麻煩。
這是我當時的第一反應。雖然在基層部隊,過去幹部和老兵打新兵是默許的練兵手段,但是那幾年經過整風以後,這股風氣已經被剎住了。而在這種軍區機關,幹部當面打兵,那更是不允許的,犯紀律的。
讓楊東輝這麽自制的人都耐不住出手,我想我是真的讓他怒到極點了。
那些人走了,又只剩下了我們,在偌大的樹林裏站着,剛才還激烈争吵的兩個人,現在啞巴了一樣,面面相觑。
他走了過來,慢慢到了我面前。我聽到他輕輕嘆了口氣,那聲嘆息,一瞬間就摧毀了我的防線。
他低聲向我說“對不起,打哪兒了,我看看”他伸手來要看我臉上被打的地方,我倔強地扭着脖子躲避,他的手固執而有力地把我的下巴扳過去,就着昏黃的路燈看我的傷,在他的眼裏我看到了後悔和心疼,那種眼神徹底摧毀了我,壓抑的感情不受控制地一湧而出,我還是這麽喜歡他,沒法忘了他,這些避開他的日日夜夜我的心就像被鈍刀在一刀一刀地磨,那滋味兒還不如一刀給我個痛快,我用了多少理由說服自己,要想辦法離開一排,因為只要還待在能看見他的地方,就控制不了,只有走,他才能真正地擺脫我。
可是,每一次下定的決心,都在再見到他的時候土崩瓦解。
“哥錯了,哥不該打你。”
他輕輕撫過我臉上的傷,低沉的聲音充滿歉疚。
“疼不疼?”
看着他的眼神,聽着他的語氣,感情的閘門一瀉千裏,我再也克制不了,一頭栽進他懷裏,緊緊抱住了他,我的頭緊緊抵在了他的肩頭。
他也用力地抱住我。
他柔聲安慰我,像一個真正的兄長那樣,安慰着年輕受委屈的弟弟,他知道我淌眼淚了,想讓我的臉擡起來,但是我死死抵着他的肩窩不動,我不能讓他看見我沒種的眼淚,他摸着我後腦勺上短短的寸頭,安撫着我的背,低言軟語。
“好了好了,不哭了”
“這麽大的小夥子,丢不丢人啊?”
“這麽怕疼啊還流血上戰場呢,都哭成貓鼻子了……”
他努力地逗我笑,我抱着他不松手,把他抱得很緊很緊。
我知道現在我扮演的是一個弟弟,一個不懂事的新兵,只有這個角色他才能允許我這樣抱着他,也才會這樣抱着我,安慰我。可是,如果我變成那個說喜歡他的高雲偉,也許他會毫不遲疑地把我推開。
既然如此,現在就讓我抱着他吧,再感受一次他溫暖有力的身體在我臂膀中的感覺,這将是我後面難熬的日日夜夜的一點念想。
等我情緒平複了,他把我帶到門診部值班室,讓值班護士上了點藥。
上藥的時候,他很沉默。然後出去了。
我弄完了到門口,看到楊東輝坐在外頭的臺階上抽煙。
晚上的門診部很安靜,這是一個小院落,有一排圍牆,牆下種着矮矮的冬青樹。密密的冬青樹像一排屏障,只能看見那裏的一個紅點,明明滅滅。
我在楊東輝邊上坐下了。他抽着煙,若有所思,他沉思的目光,讓我知道他有話跟我說。
那天晚上,楊東輝跟我說了很多。
他告訴我,在他當兵的時候,在下頭連隊,他碰到過這樣特殊的戰友關系。他說部隊都是光棍,一群火力壯的糙老爺們,一年到頭連個母的影子也見不到,當兵有三年,母豬賽貂蟬,憋狠了,個個臉上都起火泡。一個班的戰友到了晚上也會整點粗俗的鬧騰,比誰的家夥大,粗,甚至還比拉炮管,比誰射得遠。他說部隊就這環境,沒辦法解決需要,所以鬧過界的也不是沒有。他在集訓隊的時候有兩個戰友,整天形影不離,經常一個把另一個按在床上做那種動作,他們這些戰友都當玩笑看。後來有一次撞上了,才知道是動真格的了。但是這兩戰友複員以後,追美女的追美女,找老婆的找老婆,很快都結婚了。後來私下說起當年那些事,那倆戰友說他們都不是那種人,那都是部隊裏憋的。他們喜歡的是女的,就是忍不了了一起解決一下。
我聽着,我明白楊東輝說的是事實。這些我也聽說過,在網上那些聊天室裏,我也聽當兵的網友聊過。有一個退伍的網友在聊天室說,他們當兵那地方晚上特別冷,特別是冬天,一些老兵都會挑一些長得清秀的新兵去給他們暖被窩,有的暖完了就讓新兵走了,有的就沒讓走,留在被窩裏了。有時候沒睡着的,到半夜會聽到床板聲……
我相信,沒有那麽多天生的同志。這些人都是異性戀者,但在旺盛的性欲年紀,在特殊的環境,因為生理的刺激而和同性發生關系,這叫境遇性同性愛,當然這些文绉绉的理論是我後來才了解的,但在當時,我已經明白了這麽個意思。
楊東輝說,我還小,分不清,而且初來乍到陌生的地方,心理上不穩定,把對他的依賴和感激錯當成了別的,其實不是那麽回事,等我長大點經的事多點就明白了。他說是他不好,那天他的反應傷了我,他向我道歉,讓我不要多想,等到時間長了,這種錯覺自然就沒有了,他也會幫着我消除這種錯覺。
我默默地聽着。
我沒有反駁他,也沒有告訴他,我跟他們不一樣。因為我就是一個天生的同志。那時候有網絡了,我一早就清楚了。
告訴他也沒什麽意義。就讓他以為這是錯覺吧。反正都一樣。從結果來說,沒差別。
他還告訴我,這些天他拼命練我是因為有一個機會,警備區要組建一個标兵隊,參加年底彙報演習,這是後勤兵難得一個機遇,而且标兵隊主要在新兵裏挑,如果能選上,後面的機會會比較多。對一個普通士兵來說,沒有什麽比機會更重要了。
我嗯了一聲。
他看看我,我看着他煙霧裏的面孔,感覺他也有些變化。說不清楚,有一點憔悴,疲憊。
他又抽了會煙,然後他問我,這些天我處處避着他,是不是故意的。
“我怕你看到我不自在。”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
他夾着煙,他的手指骨節分明,夾着煙的姿勢,我後來一直忘不掉。
他說“最近看到你躲我,我心裏也不好受。”
他問我是不是真的想調走。我知道我當時那話傷了他了。
我向他說了實話。我沒有打報告,那是騙他的。
他的煙灰撣落在地,軍裝上的肩章反射着路燈。他沒有做聲,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我還記着咱倆在小飯店,你說的那些話。”
他說,他把煙放進嘴裏深深吸了一口。
“雲偉,”他若有所思,“咱們還能跟那時候一樣,是好弟兄嗎。”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希望翻過這一頁,和以前一樣,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他還是我的哥,我還是他關心的,照顧的小弟。
我感謝他,他沒有看不起我,甚至希望修補和我的關系。這已經是我不敢想的結果了。
可是,有的事,是不可能翻篇了。從一開始就不單純的接近,怎麽翻也翻不回一張白紙。
我也抽着煙,煙霧在路燈下像妖魔鬼怪,那是我的心魔,緊緊地捆縛。
“我試試。”最後,我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