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天下了哨,剛回到班裏,楊東輝來找我。
他把我叫到連部後面的花園裏,掏出錢塞到我的手裏。
“排長,你這是幹什麽?”我看清了那是錢,立刻把他的手推了回去,“我不要!”
“收着!別讓我說第二遍啊?這是命令!”他固執地團住我的手,把錢窩進我手心,他力氣太大,手指像老虎鉗一樣。
“下次別亂花!你一個月那點津貼不是這麽造的。”他訓斥我,我死活不肯接受那些錢,我說:“那是我送你的,你要給我錢,把我當啥了?”
“當啥,當戰友。行了,心意我領了,錢就當是你先收着,下次請我喝酒,好不好?拿着!推來推去的,被人看見影響不好。”他不愧是經常做思想動員工作的,硬把那幾百塊錢推進我手裏。
我低頭看着那些鈔票,真的沒有想到他會堅決給我錢,跟我把賬算得那麽清。我又委屈又氣惱,一股血氣上來,我硬邦邦地說:“你是不是怕人知道你收戰士送的東西,影響不好?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給幹部送禮!”
他好看的眉毛馬上皺了起來:“什麽?”
我掉頭就走,他在背後喝:“站住!”
我站住了,直直地戳着,他走過來打量我,我把臉轉到另一邊,他探頭瞅瞅我:“生氣了?”
“報告!沒有!”
“還沒有,看這臉鼓的,能塞倆包子。”
我緊繃着臉,他看逗我不奏效,說:“對我意見還挺大。”
“我不敢!”
“我是為影響啊?”他也有點惱火。
我不說話。他無奈地撓撓頭,他那拿我沒辦法的表情真讓我心癢,可是我的臉不為所動。終于,他妥協了:“好好,我拿回來還不行?”
我把錢遞給他,他無可奈何地接過去,我看着他的樣子,終于嘿嘿笑了,他看着我的賊笑,擡手就扇了下我的後腦勺。我就知道他吃這一套,排長的心實在太軟了。
“但是我也要送你一樣東西。想要什麽?說吧。”他很認真地問我。
我差點脫口而出:你。
我假裝用力地想了想:“我想要排長你的被子。”
“什麽?”他啼笑皆非。
“還有上面的地圖。”我一本正經地說。
他一記飛腳踹了過來,動作實在太快,我早有防備仍然被他踹在內膝上想逃都來不及,他胳膊肘一撈別住我就把我制服在地,我嗷嗷地求饒,他獰笑:“要被子?我先把你擰巴成個被子!”
我哪是他的對手,被他搓巴了半天拼命告饒他才放過我。我被他逼得沒辦法了,才說沒想到要什麽,等以後想到了再問他要,到時候不管我要什麽,他都得給。
他答應了,鄭重其事。我看着他軍帽下俊美微黑的臉龐,心說等我要的時候,你是否真的會給?
鬧了半天,我倆并排坐在了臺階上。
冬天的陽光暖暖地照下來,籠着我們,照得身上暖洋洋的。花園裏的常青樹在陽光的輕風裏搖動,幹冷的空氣也變得舒暢清新。幹淨整齊的營房前,光光的白桦樹杈伸向天空,有一種遒勁蒼樸的美。我望着身旁的楊東輝,心裏充滿了安寧和喜悅。我想和他永遠這樣懶懶地坐在臺階上,坐在冬日明媚的陽光裏,任身邊的一切流逝,就這樣坐到天荒地老。
楊東輝問我是什麽時候買的,我告訴他就是那次跟白洋外出的時候。
他看看我,沒說什麽,但是我從他的眼裏看到了他的想法,那時他以為我寧願跟白洋出去也不願意跟他一起,現在他知道了,我為什麽要外出。他沒問我是怎麽知道他喜歡這個打火機的,有些話不需要說出來,彼此放在心裏就明白。當兵的嘴都是笨的,他也一樣,他不會用語言向我表達什麽,說感動感謝之類的話,但是我從他的表情和眼神裏已經都看到了。這是男人之間的表達,是軍人表達情感的方式,只要看到他的眼神,已經足夠讓我懂。
他從口袋裏掏出那個打火機放在手心裏把玩,愛不釋手,看到他這麽喜歡,我覺得特別滿足。以前看到有人說,看着喜歡的人高興就是最大的幸福,現在我明白了這種感受。
他邊玩邊笑着對我說,這個火機怎麽做得這麽巧,握着感覺也不一樣,不知道是什麽材料。他像個充滿好奇心的小男孩,新鮮又興致勃勃地研究着那個手槍造型的火機,在部隊他是一條猛虎,在外面的花花世界面前,他卻笨拙得可愛。他向我瞄準,眯眼做出射擊的姿勢,嘴裏還發出一聲“砰”,配合着射擊的架勢一簇火光亮起,他英挺微笑的面容在火光後熠熠生輝,照耀得我一陣恍惚。
排長,排長,我什麽時候才能放肆地抱着你,用我的嘴唇感受你笑容的每一寸,讓你摸摸我滾燙的胸膛,那裏為你跳得這麽快,這麽猛烈!……
我走在一條不歸路上,而你不設防的笑臉,已讓我越陷越深。
後來他還是告誡我,以後不許買這麽貴的東西,即使是心意他也不要,有限的津貼買點書,在部隊多讀讀書有好處,剩下的攢起來寄回家,讓父母高興。
集體嘉獎的命令下來了,本來要開慶功宴,但遲遲沒有舉行,因為另一件事籠罩了營區——退伍。
那一年,忘了什麽原因,那一批警備區的老兵退伍特別遲。往年那個時節老兵早已經複員,距離新年沒有幾天了。但那年冬天,最後一批老兵退伍就在元旦到來前的十幾天,最後走的這批,就是我們警衛連的老兵。
老兵的宿舍再也不收拾了,被子不疊了,喝酒的,抽煙的,打牌的,掼蛋掼到天亮的,即将離去的人有特許可以不熄燈,這是他們脫下軍裝前最後享有的特權。他們在營區拍照留念,找老鄉找戰友喝酒,甚至還有打架的,因為再不打就沒機會了。對這些老兵連裏不會再嚴厲管束,只要不是太過,默許着他們在離開前的各種發洩,一向火爆的連長也沒說什麽。在任何一個部隊,對這樣一群人都是理解的,沒有別的,只因為兩個字:退伍。
直到幾年後,我也送走自己親手帶的兵,才能體會,這兩個字對一個當兵的人,意味着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