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叫焦陽,從今天開始,我将和同志們一起工作、學習、生活和訓練,我很高興!大家對我是陌生的,我對新的崗位也是同樣陌生的,希望大家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們彼此相互熟悉,使我更快更好地進入角色!”
少校聲音洪亮,铿锵有力,人顯得很陽光。我在隊伍裏跟戰友們一起拍着巴掌,臉上有點挂不住,這也太他媽巧了,原來是個軍人,還是個少校!我簡直是關公門前耍大刀,看來那天我是真多管閑事了。
解散後我拎着暖水瓶去水房,聽見後面有人叫我:“哎,戰友!”
我一回頭,是那個新來的少校,我把右手的水瓶交到左手,向他立正敬禮:“副教導員!”
剛才連長介紹,這少校是某師屬通信營的副教導員,來短期挂職鍛煉,這種短期挂職一般結束就是要提拔,後來聽說是要進上級軍區機關警衛營任教導員。挂職期間,還是按他原來在師裏的職務稱呼。
他走到我面前,還了個禮,笑微微地說:“你不記得我了?”
我真想裝傻充愣,本以為就那麽一面,他不會認出我來,想不到還是被他一眼認出來了。
“記得,真巧啊,副教導員。”我讪讪地說。
“哈哈,是挺巧,剛才在隊伍裏我就看見你了,想不到在這碰上救命恩人,看來這個警備區我是來對了。”少校開着玩笑。
我尴尬地說:“對不起啊,早知道是您,那天我就不多此一舉了,是我班門弄斧,讓您看笑話了。”
他說:“是我怎麽了,怎麽就多此一舉了?別您您的,聽不習慣。認識一下,我的名字你知道了,你叫什麽?”
我告訴了他,他跟我握了握手,笑着說:“這下知道表揚信往哪送了。”
我忙說:“別,千萬別,哎,您……你就別拿我開涮了。”
他爽朗地大笑,笑容很陽光,就像他的名字。
這個焦副教導員是搞政工的,副營,級別比正連的連長和指導員都大,但是在連裏挂職,做的跟指導員工作差不多,主要是輔助連裏的思想政治工作。他來了以後,年底地方來慰問、聯歡,搞文娛宣傳之類的都參與,由于我們也算有過一面之緣,他在這也不認識別的戰士,所以跟我接觸多了起來。這兩毛一人挺随和,平易近人,也沒什麽幹部戰士的距離,跟大院裏那些吆五喝六成天指派我們做事的參謀幹事不一樣,所以我對他印象也不錯。
本來他跟指導員擠一個宿舍,後來連裏給他安排了一個單間,連長讓自己的通訊員小陸去保障少校的內務,少校說:“不用了,小陸還是保障連長指導員,我的事不多,自己來就行。”連長說:“不用你自己,我再挑個機靈的兵,連裏多的是。”當時我正好在連部出公差,少校對連長提議:“那就小高吧,小高,怎麽樣,勞煩你?”我一愣,讓我給他做勤務保障?可當着人的面,我又不能說我不願意,我看看連長,連長說:“你要他?他倒是機靈,機靈起來讓你受不了。”少校笑了:“那我正好可以領教領教。”
話這麽說,連長也不好拒絕了,只好對我說:“高雲偉,任務就交給你了,一定要把副教導員保障好,聽到沒有?”
“是!”我心裏卻不大情願:這是給我找事啊!
我到少校宿舍給打掃了衛生,拖了地打了水,準備去食堂吃飯,他喊住我:“別去食堂了,晚上我請客,就在我屋吃了!”我說:“那怎麽行,副教導員,這不合規定。”他笑笑:“還挺有紀律觀念,放心吧,我已經跟連長替你請過假了,就當為上次的事謝謝你,上次你跑了,這回總要給我個面子吧?”
他這樣說,我也不好再拒絕。他不知從哪弄來個折疊的小桌子,往宿舍中間一擱,又讓我幫着一起擺上了幾道熟菜,是他從幹部食堂買的。他從服務社弄來些鹵雞腿、鴨翅、花生米,還有箱飲料,我沒想到他弄得這麽破費,覺得很不妥,要跟他客氣,他阻止了我說:“你別這麽拘束,關起門來我不是幹部,你也不是兵,就當為了上次那一面之緣,交個朋友。”
這人挺爽快,投我脾氣,我倆邊吃邊聊,氣氛放松,我就也放開了。唠嗑裏他告訴我,他從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軍校畢業後到基層幹過指導員,機關政治處幹事,後來到營裏當副教導員。我看着他肩上的兩杠一星,忍不住問他:“副教,我問個事。”他說:“你問。”我說:“你今年多大?”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明晃晃地晃我眼睛,他戲谑地說:“你覺得我多大?”我說:“你都少校了,按理你是挺大,可我瞅着你不像啊。”
他樂了:“你瞅着我像多大?”我說:“也就二十四五吧。”我說的是實話,這也是我那天看他是個少校吃了一驚的原因,因為少校一般都得30歲往上。他仰頭哈哈地樂,樂了半天才告訴我:“過了年,正好三十。”
我吃了一驚,打量他:“不像。”29歲的少校,那也絕對是鳳毛麟角了。焦陽聽了挺高興,他确實顯得年輕,長得白淨斯文,不太像野戰部隊的,倒像是文工團的。警衛連帥哥不少,不過大多都比較粗犷,像他這樣文雅的不多。他笑微微地說:“老茄子了,跟你們小白菜梆子不能比。”我說:“老啥啊,29就少校了,你真牛逼。”
我話一出口覺得不合适,我也是太放松了,這畢竟是個領導,可焦陽不介意,他一邊催我吃菜一邊跟我唠嗑,不愧是常年搞政工的,三兩句話就把我的底細摸了個底掉。哪兒人,哪年兵,當兵前是幹什麽的,家裏幾口人,都摸得清清楚楚。我知道這也是他們搞政工的工作之一,就是跟戰士談心,所以他問什麽答什麽。
後來話題說回那天巷裏的事,他舉起杯子:“來,敬我救命恩人。”我說:“副教,你再這麽說,我可真坐不住了。”焦陽感慨:“小高,咱倆挺有緣。”
他告訴我,那天他見我穿軍裝,就猜到我是警備區的兵,因為附近沒有別的軍事單位。本想問問我,我又轉頭就走了。這次來報到他留意了一下,果然在我們連裏發現了我。我說他怎麽那麽快就叫住我了。
他誇我那手空手入白刃使得不錯,有兩下子,我說那是我們排長教的,我那兩下子,跟我們排長比差遠了。他說:“是嗎,你們排長很厲害?”
我自豪地說:“那還用說!”說到排長,我的話匣子就收不住了,我向這位少校講述楊東輝出色的軍事素質,這不是我吹,他的各項紀錄擺在那兒,是板上釘釘的,有他在警備區一天,別說警衛連,整個警備區的兵都只能争第二。
離他回來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不僅是想到他,只是在嘴上提到“排長”兩個字,我的心都一陣激動。
我口沫橫飛地滔滔不絕,焦陽也沒打斷我,聽我講了半天,他一直盯着我看。等我講完,他笑了笑:“你說的排長,就是為你打架那個吧?”
我靠,這事兒他也知道了。他這摸底工作也摸得太細了吧!我說:“副教,你剛來沒幾天,連裏事兒知道得還挺多。”他哈哈大笑:“這事兒還用得着我打聽啊?你砸了司令的車,現在誰不知道你的大名?我當了這麽多年政工幹部,還是頭一回碰上砸将軍車的士兵,還說我牛逼,我看你比我牛多了!”
我有點窘:“你又開涮我了。”
他笑笑,說:“你們排長這麽護着你,一定很喜歡你這小戰士吧。”
我喝了口飲料,多希望這杯裏的是酒。提起排長,心裏的相思就往上翻湧,壓都壓不住。喜歡,他喜歡我嗎?作為他的兵,他是喜歡我的吧。多希望此刻坐在我對面的是排長,我向他傾訴我的思念,感受他的體溫,他的身軀,而不是這樣隔着遙遠的公裏數想他……
焦陽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指:“嘿,發什麽呆,想啥呢?”
我回過神來,焦陽呵呵一笑:“想你排長了?”
我有點警惕,在這個還不熟悉的人面前,我不能失态,我打了個哈哈:“排長不光待我好,待我們每個人都好,我們連裏都喜歡他。”
焦陽聽了笑笑,說:“楊東輝是吧。”
“你認識我排長?”這我真沒想到。
他說:“不認識,軍報上看過他的報道。原來省軍區獨立營的兵王嘛。不過聽你這麽一說,我倒想見見本人。”
“他就要回來了,你們肯定能見着。”一想到排長要回來了,我就激動。
年底地方上組織來慰問,我們警衛連和所在街道是軍民共建單位,每到節假日就有雙擁慰問,今年街道組織了軍民聯歡會,就在我們連的俱樂部舉行,要軍地雙方各出一個男女主持,少校親自擔綱了我們軍方代表。這場聯歡我們真是大開眼界,算是見識了這位副教導員的能耐了,那流利的主持,潇灑的臺風,絕逼趕上電視臺專業的了,吹拉彈唱樣樣都來,把我們都看傻眼了。地方上那位美女主持水汪汪的大眼睛,從頭到尾就沒從少校身上移開過。
輪到焦陽表演節目時,他向街道的樂團借了一臺手風琴,背上背帶,從容地拉了一支曲子,站着自彈自唱了一曲《白桦林》。
他表演的時候,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沉浸在了他的琴聲和歌聲裏。
少校低沉宛轉的嗓音和老蘇聯風情的手風琴聲,把我帶進了這個悲傷的愛情故事,正在現場幫忙弄音響的我,甚至停下手,忘記了手裏的活。
每個人都聽入神了,包括我……
靜靜的村莊飄着白的雪
陰霾的天空下鴿子飛翔
白桦樹刻着那兩個名字
他們發誓相愛用盡這一生
有一天戰火燒到了家鄉
小夥子拿起槍奔赴邊疆
心上人你不要為我擔心
等着我回來在那片白桦林
噩耗聲傳來在那個午後
心上人戰死在遠方沙場
她默默來到那片白桦林
望眼欲穿地每天守在那裏
她說他只是迷失在遠方
他一定會來這片白桦林
天空依然陰霾依然有鴿子在飛翔
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那村莊依然安詳
年輕的人們消逝在白桦林
長長的路呀就要到盡頭
那姑娘已經是白發蒼蒼
她時常聽他在枕邊呼喚
來吧親愛的來這片白桦林
在死的時候她喃喃地說
我來了等着我在那片白桦林
……
聽着聽着,我的眼角竟然濕潤了。聽着那句“天空依然陰霾依然有鴿子在飛翔,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想起了我和排長,有多少愛情無法祭奠,是不是只有樹上刻的兩個名字,才能證明它們曾經的存在。如果有一天,我和他也永遠地分離,我不需要愛情的墓碑,只想做一棵無聲的白桦樹,永遠守着這裏,他曾來過的痕跡……
焦陽的臉上帶着淡淡的憂傷,和平時陽光風趣的樣子判若兩人。這位英俊的少校身穿筆挺的軍裝,優雅地拉着手風琴的這一幕,深刻地留在了我的記憶裏。
後來有時想起他,就會想起這個情景,他俊朗的面容和低沉的歌聲,在後來的軍旅生涯中,我不曾再聽過比這一首更動聽的《白桦林》……
聯歡會後,副教導員大出風頭,簡直像個明星,來文藝表演的女孩好幾個暗地裏來打聽他個人情況,還有來和他交換電話的,把連裏的光棍們看得眼熱,真是旱得旱死澇得澇死。焦陽人帥又這麽多才多藝,也難怪受歡迎,聽說聯歡會結束後,那個美女主持人還通過街道幹部悄悄打聽副教的婚姻家庭狀況,也不知道副教是怎麽應付的,不過他這年紀,憑他的個人條件,不結婚也肯定早有女朋友了。
收拾完桌椅物品音響,我正在打掃地面,副教導員對我一招手:“小高!過來!”他把我喊進了裏面的單間,我進去一看,喝,好多零食,還有一大塊蛋糕,是剛才一幫戰友搶着吃,我忙着幹活沒吃到的。
“一直忙活沒顧上吃吧?都是你的。”副教導員把那蛋糕放我面前,“還有這,我給你留了一塊。”
“謝謝啊!”我挺感動,沒想到他會留意到我沒吃上,“副教真照顧我。”
“你是我通訊員嘛,我不疼你疼誰?”焦陽似笑非笑地說。
我一愣,這字眼兒用得我有點別扭,我可不是小陸那種白嫩嫩的小個子,我一東北爺們,焦陽雖然也個高,比我還矮點兒,這說得我不知道接啥了。我說:“副教,今晚上你真出風頭,那歌唱得真好,你咋這多才多藝呢?”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來看我吃,笑笑說:“好聽嗎?”
我點頭,朝他一豎大拇指:“沒說的。”
他看着我,突然說:“我教你,要不要?”
我差點一口嗆着:“我?我哪是那塊料,打小就跟文藝不沾邊!”
“你剛才打軍體拳,挺帥!”他誇我。
晚上他非命令我出個節目,說聽連裏戰友說了我唱歌特棒,我拗不過他的命令,沒唱歌,就打了套軍體拳應付。排長不在,我唱給誰聽?
“再帥也沒姑娘打聽我啊,盡打聽你了。”我跟焦陽開玩笑,他哈哈一樂,笑微微地看着我。他眼睛是那種丹鳳眼,笑起來有點往上挑,挺好看。按我們老家的說法,這種眼睛的男人桃花多。看來我老家的話還挺準。
“不過再打聽也沒用,可惜了了。”我壞笑。
“怎麽沒用?”他看着我。
我嘿嘿一笑:“副教,不怪我啊,每次你女朋友打電話到連隊找你,連長都叫我傳達了,所以不是我故意要打聽啊。”
他女朋友盯得挺緊,人沒來幾天,電話打了好幾個了,我都接到幾次。
“呵呵。”焦陽沒再說什麽,看了看我,笑笑:“你小子。”
我跟焦陽就這麽熟悉起來,他說人前叫他副教,只有我倆的時候喊他名字就行了。焦陽這名字我挺喜歡,跟他的人一樣,陽光,可親。他領導連裏的團支部工作,我又是團員,他出宣傳欄什麽的都叫上我,他親自帶着我們幾個兵一起出黑板報,那手字寫得是真漂亮,我們都看得啧啧贊嘆,文化人啊。我說副教,還有啥是你不會的?他拍拍我的軍帽:“空手奪刀,我就沒你奪得好!”這典故只有我倆懂,旁人也不明白。
白洋私底下還跟我說,我跟副教導員走太近,都好一陣沒搭理他了,我說盡瞎叨叨,什麽近不近的,他命令我幹什麽,我能不幹嗎?
我說的是實話,自從連長給了我臨時通訊員的任務,焦陽就沒讓我閑過,一直讓我繞着他轉。但他給的事又不是重活,累活,也就是陪他甩甩撲克,下下棋,唠唠嗑。我想他一個人來連裏,沒啥熟人和朋友,肯定也孤單,反正年底訓練也不緊,也沒什麽別的事,所以他叫我陪着我也都服從了。
有天晚上,我給他鋪好床,擠上牙膏,正準備走,焦陽喊住我:“小高,別兩頭跑了,你去把鋪搬過來,以後就跟我住一屋。”
我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