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軍區大院的春節氣氛很濃。

軍區大門早早挂上了“歡度春節、守衛神州”的橫幅,我們連每個排每個班都領到了任務,各班各排徹底打掃衛生,抽人手去炊事班幫廚,後勤部門早就把生鮮禽蛋菜肉瓜果運來,準備除夕這頓一年最豐盛的會餐。我們被班長們帶領着,在大院挂上紅燈籠,牽起彩燈,插上彩旗,貼上春節的标語。寒風一吹,彩旗獵獵,紅燈閃爍,如果下了雪,紅燈映照着雪地,是一番美麗的景象。連裏的布置氣氛更濃,司務長帶來了拉花、氣球、彩紙,我們忙着把俱樂部布置起來,迎接除夕夜會餐之後的節目狂歡。

所有人都在忙碌,據說這是部隊過年的傳統,要讓每個人都忙起來,忙得沒時間想家,特別是新兵。連長的老婆孩子來了,陪連長在連裏過年值班,連長那黑臉膛難得地堆滿笑容。

經過一番打掃裝飾,連隊煥然一新,張燈結彩,喜慶的窗花和春聯、閃爍着的彩燈泡、戰友們喜氣洋洋的笑臉,空氣裏彌漫着的寒冷夾雜着熱烘烘的暖意,這一切都在我的身邊包圍着我。只有我像是一個置身在外的看客,這些溫暖和幸福,都離我很遙遠。

焦陽知道了指導員找我談話的事,問我,你的決定有變化嗎?

我說,沒有。

他沒有再問。

我知道,連長、指導員都會賣焦陽的面子,否則連裏根本不用談話,就是不放人,你想走,門都沒有,輪不着我一個小戰士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就因為連長指導員都不能駁焦陽的面子,才會來做我的思想工作,希望我自己要求留下。

焦陽說,指導員說我跟警衛連緣分淺,來了不到一年,上次省軍區政委就差點把我弄走,後來陰差陽錯留下了,現在還是走,看來我真不是警衛連的人,注定沒有待到底的緣分。焦陽笑着說,不知道你跟警衛營緣分多不多,我能不能留得住你。

關于那件事,我們都沒再說什麽。我知道焦陽如果想帶我走,一定會不遺餘力把這件事辦成。我是什麽性格,他應該也了解,這事如果沒定,哪怕調動的命令板上釘釘地擺在我面前,我就是提前退伍脫了這身軍裝,也不會聽這個調令。

明天就是大年二十九,晚上自由活動,馬剛他們拉我去打牌,我沒去。在連裏一個偏僻樓道,我找了個地方一個人待着。

我坐在冰冷的臺階上,幹嚼了一顆止疼片,苦味散在嘴巴裏,頭像炸開般地疼。

從小到大,我性子烈,認定的事情八匹馬也追不回。老輩的人說這是驢性,倔,擰,可有一樣,我要什麽,心裏特別清楚。

現在,我想要什麽,我依然很清楚,可是不行。

我問自己,為什麽不行?怎麽就他媽不行?

我就想一直守着他怎麽了,我就日夜守着他怎麽了?管它什麽先進調級升官前途,這些在我倆朝夕相對面前就是個屁!

高雲偉,這不就是你要的嗎?現在好不容易,現在他終于,我們終于走了這一步,我管他是接受我還是喝醉酒,什麽警衛營,什麽申請,什麽為了他好為了他前途,都去他媽的,老子要的只有他,他!楊東輝!

等他比武拿個名次回來,就能撤了處分,明年調不了級,升不上去,大不了轉業,脫軍裝,我倆一起退伍,社會上機會那麽多,幹啥不行,他這麽優秀,幹啥成不了?他想留部隊,他愛這身軍裝,我懂,可就當我自私成不?我就想自私一回,排長,成不成,将來如果是我阻斷了你的軍旅夢,就讓我用一輩子的愛來彌補欠你的,成不成?!……

那個晚上,在腦海裏,指導員辦公室的門被我踢開了無數次,那張紙被撕了無數次。

在現實裏,我屁股定在臺階上,沒挪過窩。旁邊是掐死的煙頭。

大年二十九上午,我正在活動室跟戰友忙碌,焦陽把我叫去,說臨時要開車出去辦事,讓我跟他一起去。

車在高速上越開越遠,我漸漸感覺不對勁,問他:“我們去哪?”

他笑着說:“去XX市。”

XX市是省會,區域中心大城市、戰區戰略要地,本省的省軍區所在地,也是七大軍區之一的大軍區所在地。我一愣,焦陽把着方向盤看了我一眼:“去大軍區交個材料,順便帶你去看看,熟悉熟悉環境。”

沒想到他不打招呼就把我帶到另一個城市,還是去大軍區。如果他早說要去這麽遠的地方,我是不會跟他出來的。

“副教,今天能返回嗎,連裏過年事多我想幫把手。”

焦陽聽出我話裏有情緒:“辦完事就回來,你就當陪我走一趟吧。”

車開了三個多小時,下午到了,不愧是繁華大都市,比我們警備區在的城市大多了。

大軍區司令部在城東,開車進去之後,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太大了。

盡管我們警備區也占地不小,可是跟這一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我見識了什麽才是真正的軍區大院,光道路支道之多就讓人轉得暈頭轉向,要不是不時開過的軍車和走過的軍人,這裏更像一個龐大的綠色園林,各種樹林、花園、草坪綠地,要是觀光收門票能比外頭公園人還多。原址是歷史遺跡,所以保留了不少文物古建,加上那些參天的大樹和梧桐大道,整體氛圍莊重而又神秘。

焦陽把車開到了警衛營,警衛營非常氣派,不愧是一個營的建制,一幢六七層高的現代派綜合大樓,寬廣的場院,負責的哨衛多而且密,我觀察了一下,光大門就有東西南北四個外大門,內衛哨有好幾層,還有對面的軍備區和汽車調運中心,也有哨位,平均每個哨位四——八人,僅大南門就有相隔幾百米遠的兩道崗哨,還都是外哨,不屬于內衛哨,守備之森嚴,真是禁區重重。內部的流動哨和固定哨也是幾步一崗,每個道路口都有固定哨點,怪不得要一個營,這麽多的哨位,沒有一個營的兵力根本輪不下來。

焦陽向我透露,這裏的崗哨是實彈。這對站崗的兵來說實在是刺激,很多軍事單位的門崗看起來荷槍實彈,其實都是槍彈分離的,包括警備區,這也是出于安全考慮,怕摟不住火。我們連裏老兵抱怨過,站崗連蛋蛋都沒有,一個小時握着燒火棍!

這裏第一槍是空包彈,用來警告和震懾,第二槍開始就是實彈。所以如果有想闖大軍區機關的朋友注意了,要是哨兵朝天摟響了第一槍,要命的就不能讓他再開第二槍了,呵呵,開個玩笑。

在大院裏,每隔一陣就有糾察執勤的三輪挎鬥摩托開過,來往的軍車光車牌號就看花了眼,司政後裝,總參在當地的駐守單位,軍校,各集團軍的車牌,眼花缭亂。

指導員說得沒錯,這裏确實是個開眼界的地方。

焦陽帶我參觀了警衛營的生活區,電腦室,閱覽室,生活娛樂室,澡堂,洗衣房,電話房,條件比警衛連好太多了。出了營區,機關家屬區的生活設施就更齊全了,游泳池,大禮堂,生活超市,酒店,醫院,幼兒園和學校,籃球場密密麻麻,光晾衣的空地就有大半個足球場的大小。

焦陽把車停下,帶我在大院裏走着,邊走邊向我介紹周邊的環境。他興致很高,對每一幢建築的歷史都給我說半天。

“怎麽樣,這兒環境還不錯吧?”路上,他問我。

“何止是還不錯,簡直太好了。”

對我這種小列兵,真是劉姥姥進大觀園了。可惜我并沒有心情欣賞。

焦陽很高興:“今天先帶你熟悉熟悉,以後到了營裏,這附近還有很多好地方,我帶你多轉轉。你會喜歡這兒的,我保證你來了就不想走。”

我看了看手表:“副教,你不是要去辦事嗎?趕緊辦吧,別耽誤正事。”

焦陽随意地說:“不急,就是個材料,一會兒就弄完了。咱們先轉轉,一會兒帶你去個地方吃飯。”

我一聽他這意思,他今天是不想回連裏了,有點急:“還是買點吃的路上對付一下吧,太晚了怕回去趕不上晚點名。”

焦陽停頓了一下,沒接茬,看得出來,他沒想到我看到這裏的環境之後還是想當天返回。他沒說話,走了幾步,未置可否地說:“再說吧。”

我們正走在路邊,旁邊開過一輛很酷的軍車。

越野敞篷型BJ212,軍車經典車型,在我們那很少看到這種敞篷款,相當威風。我多看了兩眼,那輛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在前方突然剎車急停了下來,然後向後倒車,一直倒到焦陽和我的旁邊。

我奇怪地看過去,焦陽也偏頭看了一眼。

開車的是個軍官,肩章兩毛二,中校。大冷的天,他戴着副墨鏡,套着戰術背心,手搭在方向盤上,探着頭像發現什麽似地瞅着焦陽,焦陽看了他一眼,沒什麽反應,仍然帶着我向前走,身後那中校突然按了一下喇叭,在駕駛座上喊:“嘿,小羊羔!”

小羊羔??他喊誰呢?

焦陽跟沒聽到一樣,頭也不回,北京吉普跟了上來,越過我們停下,那軍官打開車門跳下車,繞過車頭,站在了焦陽和我的面前。

他摘下墨鏡,随手往胸前背心上一挂,頭一擡,喝!我不由喝了一聲彩,真是個威風凜凜的軍中猛男,年紀三十三四,長相不能說帥,但是充滿了粗犷的爺們味兒,身材強健,相貌堂堂,臉膛上帶着一股殺氣,一看就是野戰軍出身,機關的軍隊幹部,絕沒有這一身濃烈的血氣。

他豪爽地打了個哈哈,似笑非笑地打量焦陽:“焦副教導員,還真是你,怎麽,架子越來越大了,看見老朋友也不搭理?”

那聲“焦副教導員”他咬字特別清楚,帶着股戲谑的口風。看樣子他們很熟悉,但焦陽對這個中校的态度并不熱絡,甚至帶着種厭煩。

焦陽說“邊營長日理萬機,怎麽敢耽誤你的寶貴時間?”

中校嘿嘿一笑“這話聽着意見不小,我說,這麽久沒見,你就不能親熱點兒?別老繃着個臉,幹巴巴的。”

焦陽不耐煩地“我帶個兵辦事,你忙你的吧!”

中校這才看了我一眼:“這是你的兵?”

焦陽回頭向我介紹:“這是XX軍軍直偵察營邊營長。”

XX集團軍直屬偵察營!我靠,我驚了,如雷貫耳!那可是大名鼎鼎的王牌部隊,尖刀中的尖刀,精銳中的精銳!

我趕緊繃起身體向中校立正敬禮,憋足了勁:“邊營長好!”

邊營長上下打量我:“小子,身板兒不錯,通信營的?”

“報告!XX警備區警衛連的!”

我挺起胸膛大聲說,我知道這個單位在這位王牌之師的精銳部隊主官面前恐怕都不值一提,但是我要大聲說出這個單位,因為無論何時我說出警衛連這三個字,都打心眼裏感到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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