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離別
洗漱時,馬剛挨在我邊上,邊搗鼓牙刷邊口齒不清地問我:“昨天跟副教導員到哪兒喝酒去了,半夜都不回來,喝爽了吧你!”
我随口糊弄了幾句,把牙杯裏的水倒了,洗漱完和幾個班裏的人轉身往外走,門口有幾個人進來,楊東輝拿着牙杯和毛巾,正在幾個戰友的簇擁下走進來,我一擡頭,我們打了個照面,目光碰在了一起。
我們眼神一碰,就各自移開了,表情都很不自然。班裏的人七嘴八舌地喊排長早,我也混在其中含糊地喊了,他點點頭回應,我跟着戰友走了出去,擦過他的肩膀,他身體上的熱度讓我回想起昨晚,身體馬上就有了反應,不受一點控制,和熱起來的身體相反的是心裏的發空。
他酒醒了。昨晚的事他沒忘吧。
從他的眼神裏,我知道他沒忘,盡管當着這麽多戰友我們都在掩飾,但是那種尴尬已經說明了一切。
不知道他酒醒以後會怎麽想,會不會感到惡心或後悔。
走出門後我回頭看了一眼,他彎腰在洗臉,跟他來的那些兵和他說着話,他随意地回答着他們,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麽兩樣,這也是每天早上都看習慣的一幕。我有一種錯覺,其實昨晚喝醉的人是我,是我喝趴下了産生了幻覺,否則為什麽喝酒的人是他,醉的卻是我?
飯前一支歌,結束後,楊東輝在隊列前針對連裏最近的作風要求做簡短訓話,他铿锵有力的話語沒有一句進我的耳朵,我站在隊列裏在晨霧中望着他,他明亮有神的雙眼有穿透一切的力量,緊緊牽引着我的心,忽然他的目光向我射了過來,和我的目光撞在一起,這一次我沒有移開,他也沒有,他在說的話停頓了一秒,也許只有半秒,短到整個排沒有人察覺他有所停頓,除了我。
他從來沒有在這種場合分過神,斷過句。他的目光從我臉上收回,訓話也繼續嚴肅果斷地說下去,我的太陽穴突突彈跳,因為心髒在這半秒裏加速,像掄起的鼓點擂着我的胸膛。
那天我站上午的頭班哨,8—10。
早飯後匆匆交接崗,崗上站的另個戰友,我是二號哨,在崗亭下警戒。我負手跨立,雙眼目視前方,但腦中是一片斷了信號的空白。
我怕他酒醒了以後會躲着我,如果是這樣,我倆就真的回不去從前了。
把話爛在肚子裏,那不是我性格,下了哨之後就去找他。如果時間等到下哨之後,一切也許會是另一個樣子。然而,仿佛是老天也要插一杠子,我跟排長都沒有等來那個時候。
我正站在崗亭下時,身上的對講機突然響了。是楊東輝的聲音,他在對講機裏呼叫:“二號哨,二號哨!”
二號哨就是我,我迅速拿起對講機回應:“二號哨在位,請講!”
站崗中的對講機呼叫,肯定是公事,我收斂心神,等着聽他的命令。
伴随着滋啦的電流聲,他的聲音從對講機裏傳來:“下哨後轉告你班長,過年期間看好班裏人員,加強安全意識,新兵不要想家,不要亂跑,我抽空打電話到班查崗!聽到回話!”
“是!保證傳達到位!”我對着對講機說,他沒再說話,對講切斷了。我莫名其妙,看了看領班員和其他在崗執勤人員,對講是公開的,大家都聽到,他們眼中也一頭霧水。
排長什麽意思?突然沒頭沒腦地來這麽幾句,他語氣很匆忙,我滿腹狐疑。
這些跟這班崗無關的話為什麽要現在在對講裏跟我說,就算是要向我們班長傳達紀律精神,他可以直接找我班長啊,為什麽要正在站崗的我“轉達”?那句“抽空打電話查崗”又是什麽意思,查崗就查崗,他人在連裏,為什麽要電話查崗?
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他這是要去哪兒?連裏一定有事發生,可我正在崗上一步都不能離開。正在我焦灼地等待下哨的時候,軍區裏出來一輛面包車,是我們連的車,車開得很快,經過大門時我向車敬禮,就在此時我看見了排長!他坐在車裏,身背裝具全副武裝,透過封閉的車窗他看着我,對我飛快地做了一個手勢,那是戰術手語,意思是原地等待!
在我呆住的瞬間車就呼嘯而過,消失在街角。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它就帶着我的排長,卷着塵土從我眼前消失了。
楊東輝走了,去集訓隊了。
通知是上午剛到的,年後的軍區比武上級非常重視,集訓時間提前,時間緊任務重,克服一下困難,年就在集訓地過了,楊東輝作為骨幹,第一批就走,接到命令後火速整裝上車。部隊就是軍令如山,雷厲風行,命令來了不容你多耽誤一分鐘,說走就走!
等我下哨趕回連隊,才知道這個消息。
離別來得太突然,連告別的時間都沒有留給我。只是為什麽偏偏是今天,為什麽是現在!
現在我明白了他突然在對講機裏呼叫我說那幾句的含義。什麽轉告我班長,那都是說給別人聽的,他突然接到命令,而我在哨位上,他是在那幾分鐘用對講機跟我道別。他叫我過年不要想家,安穩待在連裏,他會抽空打電話給我。那個原地待命的手勢是他最簡短的叮囑,他叫我等他回來。
可是等他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這了。
焦陽過完年就走,帶着他要帶走的兵。這個命令,意味着當楊東輝結束集訓和比武之後歸來,我已經不在警備區,不在這個城市,我的組織關系和檔案全部會調走,跟這裏,跟警衛連,再也沒有關系。
那天特別冷,北風刺骨,天灰蒙蒙的。空中壓着厚厚的雲層,要下大雪了。
晚飯前連長宣布,明天再堅持一天,後天是大年二十九,從中午開始放假!準備過年!
連裏一片歡呼,解放了,都在歡呼雀躍。
這個年終于來了,在我失去了對它的期盼之時。
“報告!”站在指導員辦公室門口,我敲響了門。
“進來。”走進屋中,指導員低頭站着弄着辦公桌上的資料和表格,擡頭看了我一眼:“來了?坐吧,找你談談心。”
指導員派人把我叫來,說和我談談。我看到他桌上擺着的那些紙,就知道他找我是要談什麽。
“小高,你是東北人吧,家鄉是哪兒?家裏幾口人啊?”指導員從政工幹部談話最常見的開場白開始了,我也配合地把這些禿嚕話滾軸子似地又禿嚕了一遍,指導員東拉西扯一番後終于進入了正題,他從桌上抽出一張紙,問我:“這是你交上來的吧。”
白紙黑字,上面寫了什麽我不用看,每個字我都記得很清楚。
“報告,是。”
“你想去大軍區警衛營?”
“是的。”
“為什麽,能說說你的想法嗎?”指導員看着我問。
我遲疑了一下:“因為我想鍛煉自己。”
“在這兒你就得不到鍛煉了?警衛連沒有讓你得到鍛煉?”指導員敲了敲桌子。
“不是,指導員,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完沉默了。
指導員給我倒了一杯水,把幾張紙遞給我。
“你看看,這些都是交了申請想去的,連裏有連裏的考慮,尊重戰士個人意願,連長的脾氣你知道,想來的他得挑,想走的他不攔着。不是每個人連裏都叫來談話,但是你,連長跟我的态度都是這個話要談。你知道為什麽嗎?”
“是連長、指導員看得起我,關心我。”我知道這場談話為什麽會來。
“你這話說得也對,也不對,關心你,關心連裏的每一個,這是連長跟我這個指導員的職責,但是為什麽在這件事上特別關心你,你想一下。我到連裏以後,對每個戰士的情況不能說完全摸透,但是你的情況,我現在說說我的感覺,不一定對,說得不對的地方你可以糾正我。我感覺,你是一個很有集體榮譽感的人,你的榮譽感很強,表現在你對連隊的感情很深,對連隊,尤其是對一排,感情很深。這從你的日常表現和我們對你的觀察都可以看出來,所以別人交這個申請,我們不奇怪,可是你交上來,和你說實話,連長和我,我倆是真沒想到啊。”
我心裏很不是滋味,指導員繼續說:“是不是有什麽情緒,心裏有什麽疙瘩,都說出來,今天叫你來就是敞開了聊,思想不要有負擔,有什麽說什麽。”
我說:“沒有,指導員,連裏對我很好,是警衛連培養了我,教育了我,讓我有了一點兵樣,在這個集體裏我感到非常光榮,這是真心話。我心裏沒有任何疙瘩。”
指導員立刻說:“那你為什麽還要走呢?”
我又一次沉默了。
“我就實話說了吧,焦副教導員很看重你,點名想把你帶走。年輕人向往大地方,大軍區在大都市,起點高,年輕人想去見見世面,這我都可以理解。個人志向,我們也不幹涉,但是小高,連裏為什麽留你,僅僅因為你的成績?我告訴你,不僅僅因為你是訓練骨幹、你軍事素質突出。你牛,但是放到外頭,比你牛的兵多的是!留你,因為部隊是一個講感情的地方,警衛連是一個講感情的地方!我跟連長現在就想跟你講講感情,你一個一年兵,我們為什麽要跟你講感情?因為你是塊好鋼,你這塊好鋼是誰磨出來的,我跟連長不居功,你班長我也先不提,我就說說你排長,是誰手把手把你帶成尖子,是誰有好事就給你争,有壞事就給你擋,你排長對你怎麽樣,這不用我說了吧,警衛連裏有眼睛的還有誰沒看到嗎?現在你交這個東西,你有沒有想過你排長看到了怎麽想!”
指導員斥責着我,帶上了他的情緒,他的話,句句在挖我的心,刀刀紮在我的心上!
“你要走,傷的不是我的心,不是連長的心,是誰的心你自己想一想!”
“指導員你別說了!”我放在桌下的手緊緊地攥着,我的心裏是那麽難受!
“……排長知道這件事嗎?”許久,我低聲問指導員。
指導員看看我:“還不知道。你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
我盯着面前那張紙。
拿回這張紙,走出這間屋子,我還是他的兵,他還是我的排長。
拿回這張紙,我就可以一直在這裏,一直等到他回來……